我的故事始于我不满十一岁那年,当时我正就读于小城里的拉丁语高中。
历历往事如香气般扑面而来,疼痛和惬意的战栗撼动着我的内心:或明或暗的巷道,交错的房屋与塔楼,纷杂的钟声与面孔,温馨、舒适的房间,抑或神秘、恐怖的房间。那气味似温暖的小屋、家兔和女仆的气息,又如家用药品和干果的味道。两个世界在此参差延伸,互为两极的白昼与黑夜在此交替更迭。
其中一个世界是我父母的家,更准确地说,那其实是我父母的世界。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它意味着母亲与父亲、慈爱与严厉、模范与学校。从属于这个世界的,是柔和的光泽,明亮与整洁。这里有轻柔亲切的对话、白净的双手、整洁的衣物和良好的教养。在这里,人们清晨共鸣圣歌,共贺圣诞佳节。在这个世界里,有通向未来的笔直坦途,有义务与责任、忏悔与告解、宽恕与良善、慈爱与敬重、圣经与箴言。我们的未来也属于这个世界,因此,它必须保持明亮整洁,秩序井然。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世界从我们的家中延伸开来。它是一个大相径庭的世界:味道、讲话内容、期待与要求都与我父母的世界全然不同。在第二个世界里有女仆、工匠、鬼怪故事,还有流言蜚语。这里充斥着各种各样阴森而又诱人神往,恐怖而又神秘莫测的事物,如屠宰场、监狱、醉酒骂街的女人、分娩的奶牛、摔倒的马匹,乃至关于盗窃、杀人、自杀的传闻。所有这些或美好或残酷,或原始或无情的事物比比皆是。也许在下一条街巷,就有警察和流浪汉在闲逛;在紧邻的房屋里,就有酒鬼在殴打他的妻子;少女们纺织的线团在夜间涌出工厂;老妇人能够施展魔法,使人患病;强盗们居住在森林深处;纵火犯被乡警逮捕。——这第二个、躁动的世界在遍地涌动,散发气味,无处不在,却未曾到过我父母待过的那些房间里。这真是太好了。在我们身边,和平、秩序、安宁具备,责任和良知、宽恕和慈爱并存。这里也有一些截然不同的东西,所有这些嘈杂刺眼、幽暗残暴的事物,让人们能够随时跃入母亲的怀抱,避而远之。这简直是太美妙了。
最奇妙的是,这两个世界竟如此泾渭分明而又如此亲密无间!比如说,我们的女仆莉娜每到傍晚便会坐在客厅门旁祈祷,用她那嘹亮的嗓音虔诚地与我们同唱圣歌,她那洗净的双手摊放在平整的围裙上,此时,她完全属于父母那个世界,属于我们,通向光明与真理。随后,在厨房或谷仓里,当她向我讲述无头小人的故事,或者当她在屠夫的小店铺里与女邻居争吵时,她就变了个人,这时的她属于那神秘莫测的另一个世界。所有人身上都会发生这种情况,对我而言尤其如此。诚然,我属于明亮真挚的世界,我是父亲与母亲的孩子,但我耳之所闻,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另一个世界。尽管它让我感到陌生又畏惧,尽管在那里我会时常心存愧疚、惶惶不安,但我也的确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有时我甚至最喜欢生活在这禁世中,往往返回光明世界——虽然这是必要而又正确的选择——倒更像是倒退至不甚美观、无聊荒凉的境地。有时我也明白:如果要成为像我父母那样的人,我生活的目标清晰又纯粹,优越而又有序。但是,在这之前,长路漫漫;在这之前,我必须有如服刑般上学读书,完成实验,参加考试。在此期间,这条道路总会从另一个昏暗的世界旁经过,甚至是穿越它,一不小心人们便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许多少年便是如此迷失自我。我满怀热情地阅读过很多这样的故事。在这些故事当中,只有回归父母亲的美好的世界方能获得救赎,方显伟大。我完全可以理解:这才是唯一正确的、有益的、值得追求的道路。尽管如此,故事中那些有关邪恶和迷失的内容,对我来说却是更为诱人的部分。平心而论,那些浪子最终悔过赎罪、迷途知返的结局有时读来未免让人有种意兴阑珊的感觉。但是人们不会这样去说,甚至不会这样去想。它只作为一个曾经发生过的想象或可能,深深藏在人们心底。就像如果说到魔鬼的话,我可能会想象它在楼下的大街上,乔装打扮或是原形毕露,或在年市上,在饭店里,但绝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家里。
我的姐妹们同样属于光明的世界。我时常觉得,她们在本质上更接近我的父母,比我更为优秀、更有教养、更加完美无缺。虽然她们也有一些缺点和坏习惯,但在我看来,那些问题并不严重。她们与我的情况不同,我常常与奸邪为伍,更乐于去接近那个黑暗的世界。姐妹们像父母一样,理应受到呵护关照、值得尊敬。如果有人与她们发生争执的话,事后面对良心的拷问,此人必将认为自己是坏人和教唆者,必须求得她们的原谅。因为侮辱她们就是侮辱她们的父母,侮辱他们的良善与威信。有一些秘密,我宁愿与最放荡的街头无赖分享,也不愿告诉她们。好的时候,在天朗气清、良心发现的日子里,与我的姐妹们一起玩耍的时光确实让人感到快乐,看到自己听话乖巧、表现得体的样子也的确感觉不错。想做一个天使的话就必须如此!这也是我们追求的至高境界。我们幻想着自己变成一个天使,身边萦绕着圣洁的乐音和迷人的芳香,沉醉在圣诞的气氛和幸福之中。这一切多么甜蜜美妙。可这样的日子少之又少。常常是在玩游戏时,原本是大人许可的一些纯真无害的游戏,但我过度的狂热与激情让姐妹们无所适从,最终发生争吵和不悦。当怒火冲破理智时,我就会变得非常可怕,举止癫狂、口不择言,甚至在发声或行动的那一刻我就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恶劣。紧接着便是悔恨、懊恼的黑暗时光。下一刻便是痛苦地道歉,乞求原谅。然后又会重现明亮、宁静、感恩而又没有矛盾的幸福光芒。但这只是短暂的时光,甚至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上中学时,市长和林区主任的儿子也在我们班里,他们有时也会来找我玩耍。他们粗野、鲁莽,但仍然属于光明、正直的世界。即便如此,我还是跟那些邻家男孩关系更为密切,他们是公立学校的学生,一向是我们鄙视的对象。我的故事便开始于其中的一位邻家男孩。
在一个闲暇的下午,我与两个邻家男孩四处闲逛,那时我才刚过十岁。这时,走来一个比我们更高大、强壮、粗鲁的公立中学的男孩,他的年纪大约是十三岁,是个裁缝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个酒鬼,整个家族都声名狼藉。弗朗茨·克罗默,我听说过他,但也有点惧怕他,所以不想让他加入我们当中。他已经有些成年男子的味道,举手投足间都在模仿工厂里的年轻学徒。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从桥边下到河岸,然后藏身在第一个桥拱的下方。圆拱桥壁和缓缓流动的水流之间是一道狭窄的河岸,那上面堆满了垃圾、碎石烂瓦、废物破烂,散乱着成捆的生锈铁丝这一类东西。人们有时也会在这里找到些还能用得上的物品。在弗朗茨·克罗默的带领下,我们把那一片区域翻了个底儿朝天,并把找到的东西交给他看。有些东西他会留下,还有些东西他会随手径直扔到水里。他吩咐我们留意铅、黄铜和锡制的东西,这些他会通通留下来,这其中还包括一把破旧的牛角梳。跟他交往时我倍感不安,但不是因为我知道,父亲如果知情的话便会禁止我们交往,而是因为我从心底里害怕弗朗茨。其实我很高兴他能接纳我,并如同对待他人一样对我。他下达命令,我们便听从。这仿佛是个老规矩,虽然我才第一次与他接触。
完事后,我们都坐到了地上。弗朗茨像个大人一样朝水里吐口水。他把口水从牙缝中吐出,瞅准目标,百发百中。接着,大家开始闲聊起来,夸张地吹嘘着自己在学校的英雄事迹和种种恶作剧。我沉默着,又害怕恰恰是这种沉默会引人注意,惹得克罗默生气。我的两个同伴从一开始就疏远我,听信克罗默。我在他们中间完全就是个异类,而且,我觉得我的着装和举止本就与他们格格不入。我是拉丁语学校的学生,又是个士绅的儿子,弗朗茨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我这种人。至于其他两位,在我看来,他们在紧要关头也会随时与我划清界限,甚至弃我于不顾。
最后,出于内心极度的惶恐不安,我也开始讲述起我的“事迹”。我编造了一个长长的强盗故事,并让自己成为其中的主角。我说道,有一天晚上,在埃克磨坊旁的一个花园里,我和小伙伴们偷了整整一袋苹果,这可不是普通的苹果,而是上好的莱茵特和苟尔德帕玛内苹果,都是最好的品种。借助这个故事,我得以从当下的窘境中逃脱出来,凭空杜撰和夸夸其谈是我的强项。为了不至于过早重新陷入沉默抑或更尴尬的处境,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接着讲道,我们一个人放哨,一个人在树上往下扔苹果。最后因为袋子太重了,我们不得不把袋子解开扔掉了一半苹果,但半小时后我们又折返把那一半也带走了。
我还期待着讲完的时候会有一些掌声。最后,我讲得兴高采烈、意犹未尽。而那两个小男孩只是静静地观望着,一言不发。弗朗茨·克罗默则半闭着眼睛打量着我,然后语带威胁地质问我:“这是真的吗?”
“是的。”我回答。
“千真万确?”
“是的,千真万确。”虽然我内心恐惧万分,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坚持着自己的答案。
“你敢发誓吗?”
我非常害怕,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敢。
“那你说:以上帝和幸福之名发誓。”
我跟着说:“以上帝和幸福之名发誓。”
“那好吧。”说完他便转过身去。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随后,当他站起来开始往回走时,我还感到很高兴。当我们走到桥上时,我小心翼翼地说:“现在我得回家了。”
“别着急呀,”弗朗茨笑着说,“我们刚好顺路。”
他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而我也不敢开溜。他走的确实是去我家的那条路。终于,我看到了我家那熟悉的大门、沉重的黄铜门把手、照进窗子的阳光和我母亲卧室的窗帘,这一刻我不禁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哦,回家!哦,回到家中,回到光明,回到和平,这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
我赶紧打开大门,溜了进去。正当我准备把门关上时,没想到弗朗茨·克罗默竟也挤了进来。瓷砖砌成的过道里阴冷昏暗,只有院子里反射过来的一点微光,他站在我的身旁,抓着我的胳膊低声说:“你别着急啊!”
我惊恐地看着他。他的双手像钢铁一样紧紧缠住了我的胳膊。我心里揣测着他的意图:他想干什么?他会不会打我一顿?我想,如果我此时用力大喊,那边会不会有人听到呼救迅速跑来救我。但我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怎么了?”我问道,“你想干吗?”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事要问你,没必要让其他人听到。”
“是吗?那你想知道什么事情?你看,我得上去了。”
“你知不知道,”弗朗茨轻声说道,“埃克磨坊旁的果园是谁家的?”
“我不知道。我觉得应该是磨坊主的吧。”
弗朗茨用胳膊圈住了我,然后把我拉了过去。这样一来,我们的脸都快贴到一起了。他流露出邪恶的眼神,不怀好意地微笑着,脸上满是凶狠和威吓。
“是啊,小家伙,我可以告诉你果园是谁家的。我早就知道,有人偷了那些苹果。我也知道,那个园主说过,如果有人能告诉他谁偷了那些苹果,他就会给那个人两马克作为奖赏。”
“我的天哪!”我大叫一声,“你不会告发我吧!”
我意识到,寄希望于他的荣誉感完全是徒劳的。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他来说,告密不是犯罪。我敢肯定。在这种事情上,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与我们截然不同。
“不说?”弗朗茨大笑道,“小朋友,你以为我是个造假钱的,我能自己造出两马克来吗?我是穷光蛋,不像你一样有个有钱的爸爸。既然我能赚到两马克,我就不会让它从我指缝中溜走。说不定人家还会多给我点钱呢!”
他突然放开了我。门厅里的气息不再祥和安宁。世界在我周围崩塌。他会告发我,我是个罪犯,别人也会告诉父亲,说不定警察也会过来。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恐惧感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各种丑恶与危险也都扑向了我。我其实压根没有偷东西,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况且我已经发了誓。天哪,上帝啊!
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明白了,我只能依靠自己来搭救自己。于是,我绝望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搜索我所有的东西。没有苹果,没有小刀,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手表,一块老旧的银表,那是祖母给我的,虽然它已经不走了,但我还一直装模作样地戴着它。我立刻把它掏了出来。
“克罗默,”我乞求道,“这样吧,你别告发我,这对你也不好。我把我的手表送给你吧,你看看。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你拿着它吧,这是块银表,做工很不错,只是有点小毛病,修修就好了。”
他笑了笑,大手一伸把那块表抓到了手里。我盯着他的手,那是一只无比粗鲁、又对我充满敌意的手,它打破了我的生活与安宁。
“它是银的——”我战战兢兢地说道。
“什么银的,什么破烂表,我才不稀罕!”他鄙夷地说,“要修你自己修去!”
这时,他准备离开了。“弗朗茨,”我用颤抖的声音喊住了他,“你等一下!拿着这块表吧!它真的是银的,货真价实。我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你了。”
他用他那冷酷又轻蔑的眼神凝视着我。
“你知道我现在要去哪儿。我也可以去警察局,我跟那儿的警官很熟。”
他又转身要走。我拽着他的袖子拦住了他。这样不行。他要是就这样走了,我就要承受一切后果,那还不如让我去死。
“弗朗茨,”我恳求道,“别做傻事!这就是个玩笑,对吧?”因为激动的情绪,我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
“是的,这只是个玩笑。但你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弗朗茨,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全都照办。”
他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又大笑起来。
“别傻了!”他装模作样地说,“我们都很清楚,我能赚两马克。我不富裕,不能眼睁睁地让这笔钱打水漂了。这一点你很清楚。但是你很有钱,你还有块表呢!你只需给我两马克,那么这件事就算完了。”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要两马克!这对我来说跟五马克、一百马克、一千马克同样遥不可及。我没有钱。母亲那儿有我的一个小储蓄罐,里面的钱都是亲戚们来访的时候放进去的五分或是十分的硬币。此外我一无所有。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零花钱。
“我什么也没有,”我愁眉苦脸地说道,“我根本就没有钱。其他的东西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有一本关于印第安人的书、一个士兵小人、一个指南针。我去给你拿。”
克罗默放肆又丑恶的嘴颤动了一下,接着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别废话了!”他不耐烦地命令道,“那些破烂玩意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一个指南针,你在耍我吗?你听好了,赶紧把钱交出来!”
“但是我真的没有钱,从来没有人给我钱,我真的没办法啊!”
“那你明天把钱给我带来,放学后我在集市那里等你,给我两马克这事就一笔勾销。如果你没带来钱,那咱们就走着瞧!”
“可以是可以,但我去哪儿能搞到钱啊?天哪,要是我没弄到——”
“你家有的是钱。这就看你的本事了。说好了,明天放学后。我告诉你:要是你没带来的话——”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像个幽灵一样消失了。
我不想上楼。我的生活就这样被毁掉了。我想逃离这里再也不回来了,我甚至想投水自尽。但这都是我迷迷瞪瞪之间的想法。我坐在楼梯间最下层台阶的阴暗处,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沉浸在自己的不幸遭遇当中。这时莉娜拿着篮子走了下来,她正要去楼下取柴火,她发现了正在哭泣的我。
我求她不要跟楼上的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然后我才上楼了。在玻璃门旁的挂衣钩上挂着我父亲的帽子和我母亲的遮阳伞,此刻它们在我眼里散发着家庭的温暖和柔和亲切的气息。我的内心诚挚又热烈地渴望这气息,就像一个走失的孩童看到了故乡的老房子,嗅到了它的气味一样。可这一切现在都不属于我了,它们在父母那个光明的世界。我则背负着满身的罪恶深深地陷入了未知的洪流之中,冒险和罪孽纠缠着我,敌人窥伺,危机、恐惧、耻辱暗伏。帽子和遮阳伞,古老而精美的沙石地板,廊柜上的大幅图画,还有从起居室那里传来的姐妹们的嗓音,这一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可爱、温柔与美好。但这一切代表的不再是慰藉和安全的港湾,而纯粹是谴责。这一切都不再属于我,我不能分享这种喜悦和安静。我的双脚沾满了灰尘,却在脚垫上也无法擦掉,我的身上背负着污点,对此我的家人却一无所知。我有过多少秘密,就会有多少焦虑。但与今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相比,那些简直不值一提。命运在追赶着我,魔爪伸向了我,连我的母亲也保护不了我,因为她并不知情。我的罪行是偷窃还是说谎(我不是以上帝和幸福之名发了伪誓吗?)——这都无所谓了。我的罪孽并不在此,而在于我向魔鬼伸出了手。我当时为什么要跟那两个男孩去?为什么我更愿意对克罗默言听计从,而不是相信我的爸爸?为什么我要编造那个偷窃的故事?为什么我要把犯罪吹牛成英雄事迹?如今,魔鬼抓着我的手,敌人就在我身后紧追不舍。
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并不惧怕明天,而是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我的人生道路正在走向低谷,我将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将会一错再错。我在姐妹们面前的表现、我对父母的问候和亲吻都将成为谎言,我将背负着不为人知的命运和秘密。
看着父亲的帽子,我的内心瞬间燃起了信赖和期望的火焰。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承受他的判决和惩罚,让他成为我的知情人和拯救者。以前这种情况在我身上也时有发生,大不了是一顿责罚,忍受上个把小时的煎熬,或是面色沉重、满怀悔恨地恳求原谅,然后事情也就过去了。
听起来不错!这种想法多么诱人啊!但这无济于事,我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我知道,我现在有一个秘密,一份罪孽,我只能独自承担。也许我现在正处于一个十字路口,也许从此刻起我永远变成了坏人,跟恶霸分享秘密,信赖并听从他们,最终变得和他们一样。我扮演了男人和英雄的角色,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进门时,父亲斥责我又把鞋子弄湿了,这让我感到很高兴。它分散了父亲的注意力,不至于让他察觉到更糟糕的事情。我能承受父亲的责备,并暗自移花接木,臆想他指的是另一件事。此时我的心底浮现出了一种新奇古怪的感觉,一种邪恶刺骨、大逆不道的感觉:我感觉自己超越了父亲。我觉察到,有一瞬间,我在心里蔑视他的无知,他只知道责骂我弄湿了鞋子,这其实不过显现出他的目光短浅。“真是无知!”我心想,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杀人犯,而别人却只审问我有没有偷面包。这是一种丑陋叛逆的想法,但这种想法却又是那么强烈。没有其他任何一个想法能像它一样,把我的秘密和罪责紧紧捆绑在一起。我想,可能克罗默现在已经去警察局告发我了,一场暴风骤雨正向我席卷而来,而他还把我当成个小孩子。
故事讲述至此,这一个时刻是整段经历中最重要、最难忘的。这是父亲的光辉形象上出现的第一道裂痕,这是我的童年生活支柱第一次出现了罅隙,这是每个人在真正成为自我之前必须要摧毁的东西。就是这些不为人知的经历,组成了我们命运的内在核心脉络。这些切口裂痕会重新愈合,直至被遗忘,但在内心最隐秘的深处,它依旧存在着,并一直在流淌着鲜血。
这种新奇的感觉很快便让我心生恐惧。此时此刻,我恨不得马上去亲吻父亲的双脚,以乞求他的原谅。但在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上,乞求原谅也无济于事,这是个连三岁孩童都能明白的道理。
本来我觉得很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明天该怎么办,但此时我的内心却无法平静。整个夜晚,我都在适应屋子里怪异的气氛。壁钟和桌子、《圣经》和镜子、书架和挂在墙上的图画,它们似乎都在向我告别。我满心冰凉地看着我的世界、幸福美满的生活都逐一离我而去,成为过往。我真切地感觉到,我身上生出了新的根须,它们牢牢扎根在外面黑暗、陌生的世界之中。我第一次品尝到了死亡的滋味,死亡是苦涩的,因为它意味着新生,意味着对恐怖未知的畏惧与焦虑。
当我在床上躺下之后,我的心情才开始逐渐平复。这之前的晚祷对我来说又是一场有如炼狱之火的煎熬。大家一起唱了一首我最喜欢的歌。啊!但其实,我并没有一起唱,每一个音符对我来说都是苦水与毒药。当父亲宣读祈祷词的时候,我也没有一同祷告,当他最后说出“愿主与我们同在”时,一阵抽搐把我从家人的怀抱中剥离了出来。上帝伴随着他们每个人,但不会是我。我全身冰冷、精疲力竭地离开了那里。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之后,我才又感觉到了一丝暖意与安定。但这时,我的内心又再次迷惘于恐惧之中,因为发生的事情而不安地震颤着。母亲照常和我道了晚安,她的脚步声仍然在房间里回响,她手中烛火的光芒依旧在门缝里闪烁。我认为,她还会回来。——她一定察觉到了点什么。她会亲吻我,关切地询问我,然后我就会哭出来,堵在我喉间的石头也会瞬间化了。之后,我会抱着母亲,向她敞开心扉,一切都会涣然冰释,我将得到救赎。当门缝里的烛光暗淡下去之后,我又竖着耳朵倾听了一会儿。我认定这一切必然发生。
然后,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自己面临的窘境上,敌人就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他眯缝着一只眼睛,放肆地张嘴狂笑。我凝视着他,无法摆脱的命运感侵蚀着我的内心。这时,他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丑陋,那只邪恶的眼睛里闪烁着魔鬼般的光芒。他不停地纠缠着我,直至我进入梦乡。但是,我并没有梦到他和今天发生的事情,而是梦到了父母、姐妹们,还有我,我们坐在小船里,假日的祥和与光芒环绕着我们。午夜时分,我醒来时,犹能感受到梦中幸福的余味,姐妹们洁白的夏装仿佛依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瞬间,我又从天堂坠入了地狱,眼神凶恶的敌人就站在眼前。
第二天早上,母亲匆匆赶了过来喊我起来。她说,时间已经不早了,为什么我还赖在床上。我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就在母亲询问我哪里不舒服时,我吐了起来。
这样好像也不算什么坏事。我以前就很喜欢这种感觉:生点小病,早上就可以躺在床上,喝着甘菊茶,倾听着母亲在隔壁房间收拾的动静和莉娜在走廊上接待屠夫的谈话声。不用上学的上午妙如魔法,美如童话。阳光会在房间里嬉戏,和学校里绿色窗帘遮挡的那片阳光完全不同。然而今天,就连这些也变得平淡枯燥,让人感觉索然无味。
要是我死了就好了!但我只是有一点不适,跟平时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一来,我虽然可以不用去上学,但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克罗默的魔爪。十一点时,他还是会在集市上等着我。这一次,母亲的慈爱不再是安慰,而是负担和痛苦。我假装很快便又睡着了,但其实却在脑海里不停地盘算。十一点钟,我必须赶到集市那边,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十点左右的时候,我悄悄爬了起来,告诉他们我感觉好多了。以往,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要么必须重新回到床上去,要么就得下午去上学。我说,我想现在去学校。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打算。
我可不能两手空空地去见克罗默。我得设法拿到我的储蓄罐。虽然我知道,那里面的钱远远不够两马克,但至少还有点。直觉告诉我,有总比没有好,至少对克罗默也能有个交代。
我穿着袜子,爬进母亲的卧室,从书桌里取出了我的储蓄罐。当我做这一切时,我感觉糟透了,但还没有昨天那么糟糕。我的心脏跳得厉害,快得令我几近窒息。当我回到下面的楼梯间开始查看储蓄罐时,我发现它被锁上了。这下我的心跳得更剧烈了。
要砸开它并不是件难事,只需撕破一层薄薄的铁网就可以了。但是那裂口却刺痛了我,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小偷。以前,我顶多是偷吃点糖果和水果而已。这次却是实实在在的偷窃,虽然那是我的钱。我感觉得到,我离克罗默和他的世界又近了一步,事态正在一步步恶化,而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魔鬼想要带走我,我已经没有了回头路。我惴惴不安地把那些钱数了数,在罐子里时听起来还满满当当,没想到拿到手上却少得可怜。只有六十五芬尼。我把储蓄罐藏在下面的走廊里,然后手攥着钱,走出了家门,与平时穿过大门的心境大不相同。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我,却没有回头。
时间还很充裕,所以我故意绕道小巷。这个城市仿佛变了模样,天空中飘动着陌生的云彩,途经的房屋也似乎在盯着我看,路人都好像在怀疑我。走在路上时,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个同学曾经在牲畜市场那边捡到过一塔勒。我真的想祷告,求上帝行行好,也给我这么个捡钱的机会。但我已经没有祷告的权利了。就算可以,储蓄罐也不会恢复原样了。
弗朗茨·克罗默远远地就看到了我,但他还是慢悠悠地向我走来,一副毫不在意我的样子。走到我跟前后,他暗暗示意我跟着他,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走。我们沿着一条小径一路向下,经过一座小桥,在最后的一排新盖的房子前停下了脚步。这里还没有装修,墙壁光秃秃的,也没有安装门窗。克罗默环顾了一下四周后,就穿过大门走了进去,我跟在他的身后。他走到了围墙的后面,示意我过去,接着伸出了他的手。
“你带钱了吗?”他冷冷地问。
我把紧握着钱的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然后把钱倒在他伸开的手上。最后一个五分硬币发出的余音未落,他便数完了钱。
“就六十五芬尼?”他瞪着我说。
“是的。”我胆怯地回答道,“这是我全部的钱了。我知道,这远远不够。但我就只有这么多,真的没有了。”
“我本还以为你很机灵呢!”他语气略微缓和地指责我说,“绅士们不是都应该守规矩嘛。你要明白,我不会从你身上拿走不应该拿的东西。这几毛钱你拿开!另外那位,你知道是谁,可不会在这儿跟我讨价还价。他会全部付清的。”
“可我真没有了!这是我储蓄罐里所有的钱了。”
“那是你的事。但我也不想难为你。你还欠我一马克三十五芬尼。什么时候能给我?”
“哎呀,剩下的钱我肯定会给你的,克罗默!只不过我也不能确定具体的日期,说不定马上,明天,或者后天。你知道的,我不敢跟我爸爸说。”
“这关我什么事。我也没有把你怎么样吧。本来中午之前我就能拿到钱的。你看看,我这么穷,你穿着体面的衣服,吃得也比我好。但我也不想抱怨什么。我可以再等一段时间。后天,我会吹口哨喊你,应该会是在下午,到时候咱们就把这事了结了。你听过我的口哨吧?”
他对着我吹了一声,其实我之前经常听到。
“是的,”我说,“我听过。”
然后他离开了,就好像我跟他毫无瓜葛一样。我们两人之间只有交易,再无其他。
即便是时至今日,当我突然又听到克罗默的口哨声时,肯定还是会被吓得半死。从那时起,我就会经常听到他的口哨声。我感觉,那声音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回响。它无孔不入,不管我在什么地方,玩什么游戏,做什么工作,思考什么事情,我都不得不臣服于它,它现在就是我的命运。有时,在温和绚丽的秋日午后,在我很喜欢的那个小花园里,一股奇异的念头驱使着我重拾幼年时期玩过的游戏。在游戏中,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年纪比我小的男孩,他善良自由、单纯健康。但是其间总会突然从哪里传来克罗默的口哨声,虽然在预料之中,却仍然让我惊慌失措,哨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摧毁了我的幻想。然后我就得走了,跟着我的讨债鬼来到阴暗丑恶的角落,为自己辩解,被逼着还钱。事情就这样持续了几周,但我度日如年,像是经历了永恒。我很少能搞到钱,有时趁着莉娜把菜篮子放在厨房桌子上,我就去偷拿五芬尼或者十芬尼。每次克罗默都会蔑视地把我劈头盖脸骂一顿。他说,是我欺骗了他,剥夺了他的合法权利,是我偷了他的东西,造成了他的不幸!我感觉一生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困境,从未如此绝望、任人摆布。
我在储蓄罐里装满了筹码,然后把它放回了原处,没有人问过这件事。但它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相比克罗默的口哨声,我更害怕母亲轻轻地朝我走来的时候。——她是不是要来问我储蓄罐的事?
因为我几次都空手出现在我的魔鬼面前,所以他开始用别的方法折磨我,他开始利用我。我不得不为他效力。他要我帮他跑腿儿,帮他父亲请假这些活我也得帮着干。或者他会让我办一些“难办”的差事,比如说单腿跳十分钟,或是把一张废纸粘在路人的衣服上。许多夜晚,我即使在睡梦中也遭受着这种折磨,噩梦常常让我满身大汗。
有一段时间我生病了。我经常呕吐,浑身发冷,但到了晚上却热得大汗淋漓。母亲察觉到了异常,对我关怀备至。然而她的怜爱只能增加我的痛苦,因为我无法向她坦承一切。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躺下了。这时,她给我拿来一小块巧克力。小时候,每当我表现良好,晚上睡觉前总会得到一块巧克力作为奖励。此时此刻,她又站在了床头,把巧克力递给了我。痛楚向我袭来,我只剩下摇头的力量。她抚摸着我的头发,问我怎么了。我只好说:“不!不!我什么都不要。”她把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走开了。后来,她有一次又问起我这件事,我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她甚至带我去看过医生,一番检查之后,医生建议我每天早上洗凉水澡。
那段时间里,我有点像神经错乱的样子。在这个秩序井然、宁静祥和的家里,我活得战战兢兢、痛苦不堪,如同一个幽灵一般,对别人的生活漠不关心,时时以自我为中心。父亲常常会因此而恼怒,面对他的问话,我却是一言不发,异常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