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猎人与花
21174400000216

第216章 永远也下不完那悲伤

当他们经过那座吊桥的时候,艾科顺着吊索往上看,看到了依稀的天空。昨夜,他们只在下半夜小憩了几刻钟就又启程了,直到现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们看到了这座吊索桥。

来到桥中央,艾科顺着激流看向远方。笔直得像白银城皇宫前的主道,在很远的地方才产生了稍微的蜿蜒。悬崖上的吊桥睥睨远方的群峰,能看到乌鸦和鹰齐齐盘旋。

艾科不由得攥紧缰绳。这让他想起了曾经在这里打的那场仗。当他跟着阿拉德亚冲入桥中央时,他显得多么一往无前。过了桥后,当他大胆提出自己的意见时,他还能记得皮冯当时面对拉丁格的表情。然而,并辔而行的皮冯此时却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同在要塞里一样,仿佛对此无动于衷。

离开这是非之地后,河间骑士团马不停蹄。从要塞里换来的马精力充沛,足以带领骑士团走向更远的地方。

布里斯流域几乎一路畅通。这里的所有城镇都已经彻底沦陷。艾科看到的只有烧焦的房屋,闻到只有烧焦的气息。这让他突然间就变得极为不安。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也在数年前领略过战争的残酷,但相比于以前,这里不再有希望,唯有死神略过大地带来的绝对的压抑。

第一个夜晚,他们就在一座彻底烧焦的镇子附近里扎营。为了避免被不明的敌人夜袭,团长要求一律禁止生火,并派出两队斥候前往周边巡逻。

入睡前,艾科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然来到了北方。如此寒冷的夜反而让他彻夜未眠。半夜里,皮冯忽然说:“萨鲁芬军无力管理占领区,艾科。他们只有这样干才能够帮助他们继续前进。”

艾科马上就领会他在说什么。毫无疑问,皮冯也彻夜未眠,并且同他一样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一个他们从未考虑过,如今却无法忽略掉的战争问题。

在这之前的任何一次侵略和被侵略当中,萨鲁芬和摩尔的战斗力差距并没有如今这般大,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一种更加平衡的势态会出现。这让他们习以为常。在这种势态之下,战争遵守一定的规律,从未出现过这种惨绝人寰的结果。

“萨鲁芬军势如破竹,”皮冯说,“他们连连攻城拔寨,把战线深入到他们前所未有的地方。而这条像蛇一样的线过于长了,他们不可能兼顾管理与远征。如果要保证自己的补给线没有危险,唯一的办法就是毁灭所有不稳定的点。所以,你看到了所有城镇都被烧光了。我想最初的几座城镇的人大概是无法幸免于难的,一定会被屠杀殆尽。而之后的就不好说了,他们大概是来得及撤离的。”

艾科沉默着,却在内心不住地想象着一种可怕的人潮。人潮纵深延长,即使站在远山也一眼望不到头。他们拖家带口,赶往一座即将毁灭的城市,接着又不得不赶往下一座。他们疲惫至极,深度绝望,有些人不堪重负,在路边的干枯老树上自己吊死了自己。

艾科双唇紧闭,半句话也不说。直到很深很深的夜,皮冯最后说:“如果还有希望,我想那一定寄托在人们的信念上,艾科。我不会对你说,让你放下对我的仇恨。我想在这种时候,这样的仇恨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事实上,次日,艾科就看到了他想象中的情景。他们在必经之路上看到了成山的尸堆。豺狼从森林里出来,撕咬尸体的衣衫,把皮肉暴露在肉眼面前,然后当着他的面撕下尸体的皮肉,用红得可怖的双眼看着他。这些尸体来自于被追赶上的撤退人群。他们往北全力逃离,就像沿着地狱的梯子往上爬,却最终被追着爬上来的恶魔拉了回去。

还有路边的树上吊着的尸体,直到他不再愿意去看为止,他的手已然抖得非常厉害。

而一旁的文斯让他感到意外——文斯也在颤抖。

第二个晚上,文斯过来对他说:“杜兰阁下,我想你是对的。”

“我是对的?”

“不,是你们,你和芬林斯阁下。”文斯抱着头,“我们应该更好地对待战俘和无辜的村民,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我想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文斯。“艾科绝望地说。

”我很高兴能听到这句话。可是,现实就是这么令人无奈,我知道,我军必须这么做,否则补给线会得不到保障,前进的步伐也会不稳,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人力为补给线和占领区提供保障。虽然至少不是所有人都会死在这种无奈之下,可我自始至终都觉得这不应该发生。”

“这和你,不,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文斯?”艾科看着他的眼问。

“关系?阁下,这让我开始产生怀疑,难道这本就不应该发生吗?假如我们换一种方式解决问题,难道就会比现在变得更加困难吗?”

“这就是人,”皮冯突然过来说,“文斯,这就是人,你不能指望整体意义上的人对自己产生怀疑,就像你这样。”

“整体意义上的人?”

“是的,整体意义上的人。人是一个集合体,而这个集合体从来就只会按照自己的本能和欲望去行动。这就是整体意义上的人。”

“难道我也是整体意义上的人中的一份子?”

“是的,你,我,还有他,都是一份子。”皮冯转眼看向艾科,仿佛在推心置腹地诉说以前没能说的心事。

“毫无疑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意志,可是,当人置身于这个世界,置身于整体意义上的人之中,他的独立意志便不再独立,他会受到整体环境的影响。”

“难道我参军,”文斯无助地问,“难道我参军也是因为我不再拥有独立的意志?”

“不,你的意志在你个人来讲,依旧是独立的,只不过你的行动于他人看来不再那么具有个人意义了。”

“如果那必须发生,”皮冯依旧看着艾科,“就让它发生吧。但是,你依旧是你,我依旧是我。就这么简单。”

文斯看着地面,悲伤的情绪久久不能褪去,他说:“我的两种意志在相互斗争,这让我很绝望。”

第二天早上启程时,文斯过来。此时他变得稍微开朗了些。艾科想,也许正如自己一样,一种主要的意志占据了些许优势。而对于艾科自己,他之所以如此镇定,也是在听了皮冯那番话之后,决心坚定自己要找到莉莉的意志。

今天阴雨在无风之下下得像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仿佛永远也下不完那悲伤。中午到来之前,他们进入了山丘之谷。此时他们距离布封城仅有一百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