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和黄昏,那棵洋槐树都静静地立在村头,像一个天然的守钟人,守着挂在它枝杈上的那口“钟”。“钟”其实是一截钢管,钢管生了锈,轻轻一撞,铁锈就纷纷往下掉,那是时间褪下来的垢甲。
洋槐树旁,便是我教书的学堂。学堂很破旧,屋檐上的椽条,长期受雨水浸泡,已经腐朽。房顶上的瓦,经多次翻修,也已遮不住阳光。窗户呢,更是挡不住风的挑衅,胶纸一贴上去,疯狂的北风,就伸出它的利爪,将胶纸撕成碎片。
冬天的风,是有毒的。它只要钻进教室,就把毒液泼洒在孩子们的脸上。不多一会儿,那些孩子们的脸就红了,紫了,僵硬了。全身哆嗦着躲在教室的角落,像一群受伤的幼鼠。
我站在讲台上,用我微弱的气息,给孩子们送去温暖,帮助他们疗伤。
在乡村学堂,求知是次要的,我得首先教会他们如何活下去,艰难地活下去。
二
那时候,我只有十八岁,刚刚中师毕业。当我捆着铺盖卷,爬山涉水,翻越十几里山路来到这所乡村小学时,我感受到的,是人生的迷茫,和对未来无边无际的惶恐。村长从自家的草堆上,抱来一捆干稻草,帮我把床铺上就转身走了。留给我的,除了一间黑洞洞的屋子,便是一个人内心的荒凉。
屋子紧挨着教室,左侧是办公室,右侧是学生们煮饭的厨房。入夜,一切都安静下来。窗外的北风使劲地拍打着我的窗户,像一个野蛮的盗贼,企图破窗而入。床底下,几只老鼠窃窃私语,商量着要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干一场让人类吃惊的大事。我躲在被窝里,像一只蚕,把自己裹紧。我害怕这个陌生的村子会突然蹦出一个怪物,把我吞噬掉。
但我没法入睡,也许是白天爬山的劳累,致使我元气大损。我一闭上眼,无边的黑暗便潮水般向我涌来,将我覆盖。淹没我的肉体,也淹没我的灵魂。我的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没有人为我引路,我就这样飘啊飘,飘向我的暮年。
后半夜,天下起了雨。雨滴清脆地砸在瓦上,瓦在疼,我也在疼。屋外,远远地传来一阵狗吠声。间或,还夹杂着人走路的脚步声。我从被窝里探出头,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的大脑屏幕上闪过一道亮光,心底升起一股暖流——我猜一定是村长给我送棉被来了。但遗憾的是,那脚步声突然消失了。村长并没有来。
雨越下越大,风尖利地怒吼着。我再一次用被子裹紧自己,在漫漫长夜中守候着黎明的到来。
三
黎明是在钟声中醒来的。
当我第一次敲响洋槐树上的那口“钟”时,也第一次敲响了我的青春。我举起锤子,不敢使劲去敲那口“钟”。面对那口“钟”,我像面对一个老人,面对一个衰老的村庄。那钟声是沉闷的,暗哑的,它已经没有力量穿透岁月,但足以敲醒整个颓败的村子,敲醒村子里沉睡的十几个孩童。
那些孩子,是被我的钟声召集到一起来的。在此之前,他们正揉着惺忪的眼,将羊放上山坡,将牛牵到河边饮水,把鸡鸭赶出圈笼……他们的人生还没开始,生活已经开始了。
听到我敲出的钟声后,他们都停下了正在干着的活儿,匆匆忙忙地赶到学堂。学堂对他们来说,已经很陌生。操场上长满了野草,课桌已经发霉。只有黑板上还能隐约看见上一位老师留下的两个字迹。我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是两个“人”字。人字,是最易写的一个字,却又是最难写的一个字。
我把孩子们赶进教室,按照高矮顺序,给他们编好座位。可孩子们并不按我编排的座位入座,他们有自己的排序。他们排序的依据,是力气的大小,性格的强弱。力气大的,性格要强的,就坐前排。反之,就只能坐中间或后排。我看他们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了竞争那一套。我不知道该欣喜,还是悲哀。
我试图唤回他们的童真,慈悲和友善。
我关上书本,打开了心。我教他们重新认识泥土和天空,玉米和高粱;大豆和麦子,蚂蚁和鱼虾……但孩子们并不希望我教他们这些。我所教的这一切,他们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早已见怪不惊。他们希望我讲的,是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可我只是个中师生,跟他们一样,又是个农村孩子,学到的知识有限,视野狭窄。外面的很多事情,我也不懂。我们同是一群被世界遗忘了的孩子,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于是,我只能以我对外部世界的想象,来激发他们对未来人生的想象。我向他们虚构了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比如,城市里的面包,长在马路边的一棵树,养在公园里的一只鸟……后来,我发现我所虚构的事物,都来源于乡村。这么说,我并没有走出我的生活常识和经验。不过,我已经在虚构中,把那群刁蛮的野孩子,越带越远。他们开始渐渐喜欢上了我。我成了他们逃离生活的一艘船。他们争先恐后地想登上我这艘满载希望的小船,驶向更加广阔的自由的世界。
孩子们那一双双饥渴而又无助的眼睛,深深地刺痛了我。
四
下课后,我带领孩子们在操坝上做游戏。他们紧跟在我身后,连成一条线,像一根绳子上拴着的蚂蚱。我们玩的是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扮演的是“鸡妈妈”的角色。跟在我身后的那些稚嫩的“小鸡”,都是我的孩子。他们在我羽翼的保护下,躲避着老鹰的追捕,也躲避着命运的追捕。虽然,这些可怜的“小鸡”,一只也没有被叼走,但他们已经被老鹰紧紧地盯住。稍一疏忽,就有可能被吃掉的危险。我必须尽快让他们羽翼丰满,学会自我生存。我能保护他们一时,却不能保护他们一世。
上劳动课时,我带领他们去树林里捡干柴。我教他们如何爬树,去把树上的枯枝掰下来。然后,又教他们如何把掰下来的枯树枝码整齐,用绳子捆好,再将它们一捆捆搬回学校。放在屋檐下,储藏起来。这将是我们每天中午在学校煮饭用的燃料。孩子们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是团结的。团结使他们获得了力量,也充满了信心。我必须让他们明白,不管做任何事情,单凭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有了大量的柴火,就有了可靠的物质基础。每天上午第四节课,我都要轮流让三、四个学生去灶房生火煮饭。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们的作息有规律。米、菜都是学生早晨从家里带来的,只需烧火煮熟,就可以吃了。每个学生都会煮饭,这是我感到自豪的地方。这说明,他们即使离开了父母,也不至于被饿死。
煮饭最难的是挑水。学校附近没有水井,每顿煮饭,都要跑到村头的那口古井里去挑。孩子们小,没有力气挑水,只能两人一组进行抬。水桶压在他们肩上,沉甸甸的。看见他们歪歪扭扭地走在路上,满头大汗,我就莫名地心酸。为了鼓励孩子们,我对他们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看,太阳都被你们装在桶里抬着呢。能抬起太阳的人,将来一定是干大事情的人。”孩子看看水桶里太阳的影子,咬咬牙,走得更加沉稳。身后,桶里的水洒了一路,阳光也跟着洒了一路,金光灿灿。
下午的最后一次钟声响过,太阳就落山了。夕阳在天边撒下万道霞光,照着放学的孩子们。他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走在晚风中,走在回家的路上。有几个女孩子,唱起了儿歌,歌声清脆,跟随晚风飘得很远,飘过山川与河流,飘过童年与梦境。那些男孩子,更是性子野,在歌声的陪伴下跑到某块豌豆田里打滚,学蚯蚓找妈妈。泥巴糊满他们的身子,并充塞他们人生最初的记忆。只是可惜了那块青青的豌豆田,豌豆才刚刚上藤,就被这群无知的少年践踏了。最终等待他们的,无疑是豌豆田的主人厉声的责骂。
多少乡下孩子,就这么在别人的咒骂声中长大,长成一条汉子。
五
除却一点生存的技能外,我无法教会孩子们更多。在孩子们眼中,我是一个老师。可在村人们眼中,我不过是一个读过几天书的大男孩而已,或者说,是一个孩子王。我无法使这个贫穷的村子致富。甚至,我无法理解一个农人的鼾声。我对这个村庄来说,是脆弱的。
每天,孩子们放学后,学校重又空寂下来。我站在空空的讲台上,有种失重的感觉。讲台下空着的每一个位置,仿佛都是留给我自己的。我是我自己的学生,我也是我自己的老师。我无法走出我自己,更无法超越我自己。我排除不了内在的落寞和痛苦。
那口钟成了我惟一的知音。
每当我意志消沉,或思念家人的时候,就会走到洋槐树下,敲响那口钟,替自己壮胆。那钟声里,寄托着一个成年男人的情感。无数次,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修道的和尚。那所学堂,便是寺庙。那口钟,便是晨钟,也是暮鼓。多少个日月春秋,多少次斗转星移,我就那样盘坐在破屋里,青灯黄卷,面壁参禅。
夜深人静之时,我就把自己带来的一箱子书拿出来,一本接一本地读。那些书,曾是我的精神盛宴,我爱它们,胜过于爱自己。它们是《论语》、《史记》、《南华经》、《道德经》、《千家诗》、《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我从这些故纸堆里,打捞生活的诗意,从而滋润我的心田和灵魂。这些书,不知被我翻过多少遍,有的书页,已被我翻得破损不堪。书中的段落,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里。夏天,我吟诵古诗,来消解燠热;冬天,我背诵经文,来抵御寒冷。我在书中死去,又从书中复活。
是书,拯救了我。
熟读了几本书之后,便有了写的冲动。雁过留声,人过留迹。我不能把自己的青春岁月白白地荒废掉,我必须为它们留下点什么,至少,为我的晚年留下点回忆。于是,我开始在学生用的那种作业本上,记录我的生活。我写下了青春期的苦闷,写下了这个山村的贫瘠,写下了孩子们的茫然。当然,我也写下了这所破败的学堂,学堂旁苍老的洋槐树,洋槐树上苍老的钟声……
我把一个个写完的作业本,装订在一起,寄给在县城里上班的女友。女友看完我写的那一沓厚厚的字迹后,特意跑来这个偏僻的山村看望过我一次。她一见到我,就泪流满面。我带着她,在这个村子里转了一圈,并让她给孩子们上了一节课。那节课,她上得很艰难。我坐在学生们中间,静静地听她讲。讲到动情处,她几次掉下眼泪。下课的时候,她朗诵了一段我写的文字。她哭了,我也哭了。孩子们也哭了。
女友走的时候,我让她敲了一次钟。她使了很大的劲儿,钟声把树上的洋槐花,簌簌地震落一地。女友凝视着飘飞的白色花瓣,沉思良久。然后,她深情地对我说:“你真不容易。”我说。“活着,本就不轻松。”
六
学堂终于要拆了。
正是洋槐树开花的季节,老村长来找我谈过一次话。我们并肩坐在洋槐树下,风吹来,不时有花瓣落下。我捡起一朵,凑近鼻孔嗅嗅,有一丝淡淡的苦香。村长点燃一袋烟,淡蓝色的烟雾从槐树的枝丫中腾起,驱散了树上采花的蜜蜂。村长说:“学堂要拆了,镇里已经下了文,要将学堂合并到镇上,一切为孩子们着想。”
听完村长的话,我的心里浮起一丝喜悦,也浮起一缕感伤。我从地上站起来,最后一次敲响了那口钟,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概村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我敲出的钟声。那天黄昏,村民们停住手中的活儿,站在山坡上,朝学堂的方向望。孩子们都集中在洋槐树下,齐整整站成一排,像在跟那口钟行注目礼,作告别仪式。当钟声停止的时候,孩子们个个表情凝重。村长抽完他那袋烟,就拿来梯子,取下了那口老钟。他说:“拿回村里作纪念。”
取下挂钟的洋槐树,像被锯掉了一截枝丫。它的痛,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蔓延。
当天夜里,我收拾好自己的行装,正准备入睡,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是他们——我的那十几个学生。他们有的手提鸡蛋,有的手捧自己折叠的纸船——船上写满了我和全班同学的名字。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他们脸上挂着泪水。我把他们让进屋,屋子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流。
那夜,我们围成一个圈,坐到很晚。
我最后给孩子们上了一节课——一节没有书本、没有粉笔、也没有黑板的课。
第二天,我离开学堂的时候,学生以及学生家长都跟来送我。他们一直把我送出很远,我几次叫他们回去,可他们就是不停下脚步。
我说:“大家请回吧,等明年春天,我还会回来看槐花,看你们,看这块土地。”他们听我如此说,才止了步。
我背着沉沉的行囊,像背着洋槐树上的那口老钟。就在我快要走出村子的时候,我的耳朵隐约听到学堂传来一阵钟响。那钟声,是那样悠长,那样浑厚……听得我热泪滂沱。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是一双双迷惘的眼睛,和一个个颤栗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