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轻时,读过几天书,一些简单的字,她现在都还认得。母亲记忆力很好,也有读书的天份。老师上午教的课文,她下午就能背诵。母亲对书本有种天生的迷恋,只要她翻开书,嗅到墨香,就像蜜蜂见到花朵,兴奋立刻写在脸上。每次上坡割柴、割草,母亲的衣袋里都要插上一本书。歇气的时候,她就会掏出来,看上几页。晚上临睡前,也不忘翻上一翻。外婆对母亲的勤奋学习,夸赞有加。看到母亲捧着书本读得忘我痴迷的样子,外婆总要停下手上正纳着的鞋底说:“这孩子,继续这么下去,准能变成一只金凤凰。”外公的看法跟外婆截然相反,他只要看到母亲睡觉前还在看书,就非常生气,从床上爬起来,噗地一下吹灭桌上的油灯,愤怒地说:“女娃子,看这么多书,思想会抛锚。无用不说,还浪费煤油。况且,家里也没钱再让你读书。从明天起,你就别去上学了,留在家里带你的两个妹妹吧。”
母亲的读书梦就这样被外公吹灭了。
母亲一直没有放弃读书的渴望。她每天除了带两个妹妹,总不忘偷偷地躲在墙角,将藏在腰间的书,拿出来看一看。有一次,母亲因躲在角落看书入迷,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她那两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妹妹。黄昏降临,外公、外婆干活回家,发现他们的两个小女儿躺在院坝里睡着了。脸上糊得脏兮兮的,黑一团紫一团,身上被蚊子叮满小红疙瘩。外公见此情景,怒火中烧。扔下锄头,破口大骂。母亲被外公的骂声吓破了胆儿。那天,母亲被外公狠狠地煽了一耳光。外公将母亲身上搜出的两本书,丢进灶坑里,烧了。母亲眼看心爱的书本,在熊熊焰火中化为灰烬,心碎了,泪水下雨般流淌。母亲意识到自己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那天晚上,母亲一个人跑到院坝里,用割草刀削尖陪伴她的那只铅笔,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大腿。月色清冷,血水染红了她的裤管。
从那以后,母亲的大腿上便多了一颗“黑痣”。那颗“黑痣”成了她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记忆,镌刻遗憾,充满疼痛。
母亲嫁给父亲时,只有17岁。母亲生性本分、老实,不爱多说话。由于家里添了人口,每顿吃饭,就多了一张嘴巴。那时,父亲两个尚未出嫁的妹妹,经常欺负母亲,嫌她嘴搀,说是母亲每顿都要喝两碗米汤,比她们谁都吃得多。奶奶心疼她的两个女儿,只要饭一起锅,就赶忙用勺子将本就不多的米饭舀出,盛在另一个碗里,给她们留着。饭一舀完,剩下的,就全是汤。一家人坐在桌子上,各自手里端一碗米汤,喝得跟猪吃食一样响。汤喝完了,大家都没吃饱,每个人都瞪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说话。爷爷双手捧碗,翻来覆去地舔,恨不得把碗也吞进肚子里去。父亲拿着锅铲,在锅壁上吱吱地刮,将刮下的那点水锅巴,倒进母亲碗里,让母亲吃。我的两个小姑看见父亲将水锅巴给了母亲,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充满仇恨,嘴巴翘得能挂稳镰刀。爷爷看见父亲对两个妹妹的态度无动于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上的空碗震落在地,摔得粉碎,恶狠狠地说:“才取婆娘几天,就知道偏心了。连妈、老汉也不心疼了,养你有啥用?”。父亲见爷爷发怒,从此再也不敢将水锅巴往母亲碗里放。越到后来,吃饭时,母亲连桌子也不上了,舀一碗米汤,站在旁边,唏哩哗啦喝下肚,就背着背篼,上坡干活去了。
分家的时候,父亲只从爷爷手中分得一间正房,和一间用竹子夹成墙壁的灶房,外加一百斤谷子,五十斤麦子,一头耕牛。其它的,什么也没有。家里惟一的家具,只有一个红木柜子,和一张抽屉,那是母亲的陪嫁物。
分家那天,奶奶指着母亲的鼻子骂:“离开了我们,你两口子就只有饿死!”。母亲抬起头,拨开奶奶的手说:“妈,我即使讨口,从你老人家面前走过,手里的打狗棒也会扛在肩上,而不会在地上拖着走。”那是母亲第一次反抗她的婆婆娘。
为了争口气,也不让别人看笑话,母亲提前扮演了一个家庭妇女的角色。她每天起早睡晚,开荒种粮。借钱买来小猪、小鸡饲养。父亲看到母亲没命地干活,知道她是铁了心要把这个家搞出个名堂来。于是,父亲几乎放弃了其它事情,全力配合母亲搞好这个家。那时,爷爷分给我们家的那头牛,因劳累过度,死了。一到开春,就无牛平秧田。看到别人家的秧田平整完,已经撒谷下种,父母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大胆向母亲说:“干脆咱俩自己代替牛去平田,你拖我推,我就不相信困难能憋死人。”
早春的寒气还未消退。父亲的肩上卡着枷担,母亲双手紧握耙子,一前一后在田里挪动。他们埋着头,父亲的脸快要挨着水面了。母亲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紧跟着,泥水溅满她的脸。好几次,她因力气小,把握不住耙子,而摔倒在水田里,周身裹满泥巴,只剩两只眼睛在转动。
晚上回到家,父亲和母亲呆坐在凳子上,累得不想动弹。母亲的手掌起了水泡,血水从擦破皮的水泡里流出来,痛得她的一双手,不停地颤抖,像风中摇晃的树枝。父亲的衣服磨穿了,肩膀被牵索勒出很深的一道血印子,血水凝固了,衣服粘在肉上,撕都撕不掉。漫长的黑夜,始终充斥着父母疼痛的呻吟。
就在我们家刚有点起色的时候,我的爷爷死了。爷爷死后不久,我的两个小姑也出了嫁。剩下我奶奶一个人,孤零零的。母亲说:“就让妈跟我们一起过吧,人老了,总得有个依靠。”奶奶跟着父母后,母亲从来不要她干活,就是烧火,喂鸡这样的轻便活儿,也不让她做。母亲说:“人都有老的时候,谁不盼老来享几天福呢?”
奶奶的事情安顿好了,父母开始为另一件事愁得焦头烂额。
爷爷生前,因为修房子,向乡信用社贷了一笔款。信用社的人听到爷爷死讯,三天两头跑到家里来催债。催债的人说:“债主虽然死了,他的后人还在,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这样一来,还债的事,自然就落到父母头上。
来催债的人,每次都凶神恶煞,动不动就要牵圈里的猪,揭房上的瓦。有时催急了,父亲就站出来跟他们理论,但无论父亲怎样辩驳,到底是被人骑着的骆驼,直不起腰。人家有理有据,欠债的字条上,黑字白纸写得清清楚楚。父亲佯装镇定,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在催债人眼里,父亲的辩驳,无疑是自取其辱。
圈里的两头猪还小,不到出槽时间。家里惟一能卖钱的,是那头羊,羊已经怀了崽。母亲担心催债的人把羊牵走,只要看见催债的人来了,就慌忙叫我牵上羊,到后坡去躲一躲。我一躲就是大半天,直到催债的人走了,母亲才来喊我回家。
有一次,我牵着羊到后坡躲债。一直到天黑尽,都不见母亲来喊我回家。我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借着暗下来的夜色,我畏畏缩缩牵着羊回到家时,看见母亲坐在猪圈门口痛哭。一边哭一边说:“可惜我的猪哟,才这么小……”当我栓好羊,跑到猪圈门口一看,圈里空空荡荡,两头白生生的乳猪,没了。它们被来催债的人强行牵了去。父亲歪靠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垂头丧气,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一天下午,母亲一个人,背着背篼,神情恍惚地朝后山的河滩走去。我发觉母亲的表情有些怪异,顺手拿了把割草刀,装出割草的样子,慢慢地紧跟在她身后。母亲发现我跟着她,就停下来,劝我回去。说她是去河滩搂柴,不会有事的。为不让母亲难过,我假装转身回家去了。等母亲走远后,我又偷偷地跟着她。我很害怕母亲出事,她已经心力交瘁。
我躲在一片芭茅草丛中,看见母亲在河边走来走去。河边除了母亲,没有其他人。风安静地吹来,撩起母亲蓬乱的头发,一幅沧桑画面。母亲徘徊很久之后,正一步一步朝河心走去,河水淹没了她的小腿……我从芭茅丛中唿地窜起身,正要奔去拉母亲,却见母亲又返身退了回来。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张的心稍稍得到平静。我重新蹲在芭茅丛中,从芭茅叶的缝隙中观察母亲的动静。母亲坐在河滩上,双手抱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仿佛那一河的水,都是母亲的泪。目睹母亲伤痛的模样,我心如刀锥,藏在芭茅丛中也哭了起来。母亲在芭茅丛外面哭,我在芭茅丛里面哭。风把芭茅叶子吹得晃来倒去,它锋利的叶锯,把我的手和脸割得血珠直冒。
后来,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不再人世了。”
爷爷生前欠下的一屁股债,好不容易还清了。我们家的日子,开始一天天好起来。可母亲却一天天瘦了,皱纹过早地爬上她的额际。比起以前,母亲更不爱说话了。经历过人生的起起落落,磕磕碰碰,她变得没有大悲,亦没有大喜。
只有母亲自己知道,她这一生是怎么熬过来的。
母亲没有文化,她称自己的命为“黄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