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预言实验 (2)
“妈妈!”安妮回答道,“请不要对我白费口舌了。因为我是在对我的丈夫呼求,即使你在这里,也无足轻重!”
“无足轻重!”马戡太太叫道,“我,这孩子一定是鬼迷心窍了,快给我拿杯凉水吧。”
我当时只顾聚精会神地看着博士和他太太了,也就不曾理会马戡太太这种请求,别人也没有理会她;所以马戡太太只好又自己扇扇子。
“安妮,”博士温柔地用双手抱着她说道,“亲爱的!假如因为时光的推移,给你我的夫妻生活带来了任何不可避免的改变,那决不是你的过错。有什么问题,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对于你的爱情、敬重,完全没有改变,我只是要让你快活。我只是诚挚爱你,真心敬你。起来吧,安妮,求你!”
但是她不肯起来,她看了他一会儿,跪着往他面前凑了凑,说道:
“看在我,或者我丈夫的份上,能够在这问题上说些什么;能够点破内心常有的那种疑虑;尊敬我的丈夫或关心我,而且了解任何——不管什么——可以帮我们和解的情况,那我恳求能够做到这些情况的朋友出来说话!”
一时之间屋里只有凝重的寂静。我痛苦地犹豫了好几分钟,才下定了决心。
“斯特朗太太,”我说道,“有一件事,我是了解的,不过斯特朗博士曾经恳切地求我要严守秘密,我也一直这样做着。但是我觉得,现在时候已经到了。假如再保守下去,就要误解什么是信任和关爱了,你刚才的呼吁,化解了博士加给我的约束。”
“我们未来的和谐,”她说道,“大概掌握在你手中。我十分相信,你会毫无保留地说出实情的。我早就知道,你或任何人要对我说的话,只能是异口同声地表明我丈夫那高尚的品格,不管你觉得要说的话如何冒犯我,请尽管说吧。随后我要在他面前,在上帝面前,替我自己表白。”
在这样诚恳而真切的请求下,我没有向博士取得许可,就把那一次在同一房里发生的情况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除了把尤利亚?希普粗鄙的说法减轻了一些外。
我说完时,有一会儿安妮默不作声,低着头。随后,她握住了博士的手吻了一下。狄克先生扶起了她,她的眼睛始终看着博士。
“婚后,我心里所想到的一切,”她用一种温柔,驯顺的声音低声说道,“我现在要在你面前全都说出来。我现在既然已知道了我所知道的情形,若再保留一点儿,就不能再活下去了。”
“不用说了,安妮,”博士说道,“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你,这确实没有必要,我亲爱的。”
“非常有必要,”她说道,“在你这样一个宽宏大量、忠厚诚实的人面前,在你这样一个我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更加尊敬爱戴的人面前,我开诚布公地把我的心里话全说出来,是非常有必要的。”
“一点不错,”马戡太太插嘴道,“我只要懂得一点儿事——”
(“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能懂什么事儿。”我姨婆愤愤地低声说道。)
“那你们就得让我说,不必谈这些细节。”
“妈妈,只有我丈夫有资格这样说,”她说道,“我丈夫会愿意听我说的。要是我说的话里,有你听起来会觉得苦恼的,妈妈,请原谅我吧。我自己已经首先受过痛苦了,而且很长时期地忍受着。”
“当真!”马戡太太倒抽了一口气说道。
安妮说道:“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最早的一切学识,都得自我亲爱的父亲的朋友——我所永远尊重的人。我一想到我所懂的那些事,我就自然想起他。他在我头脑中留下了第一批宝贵的财富,并在那财富上,都印上了他的品格的印记。我深信,这些东西,假如我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那它们对于我永远不会那样有益。”
“这样说,她是一点儿也没把她母亲放在眼里!”马戡太太叫道。
“不是那样,妈妈,”安妮说道,“我不过是按照实际情况来看他。我必须这样做,我成年后,他在我心中仍旧占着同样的地位,我为他的关心而感到骄傲——我强烈地、爱慕地、感激地依恋着他。我难以表达我对他的敬仰——我视他为一个父亲兼导师,他对我的称赞,不同于任何别人的。假如我信不过全世界,我却能够信任他,依赖他。妈妈,当你以情人的身份把他介绍给我时,那时候,我是那么年轻而缺乏经验。”
“那番话,我对在座的每个人,说了不止五十遍了。”马戡太太说道。
(“那样的话,赶快闭上嘴,不要再说了吧!”我姨婆嘟嚷着说道。)
我起初觉得,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多么大的损失。安妮说道:“我感到激动和痛苦。我当时还小。我多年以来敬仰的那个人身份起了那么大的变化,我觉得很惆怅。不过一切都不能使他回到从前的样子了。同时,我又觉得,他居然那么看得起我,这使我很得意,于是我们就结了婚。”
“你们是在坎特布雷的圣阿尔菲治大教堂结的婚。”马戡太太说道。
(“这个混帐女人!”我姨婆说道,“她就是不肯闭上那张嘴!”)
“我从未考虑过,”安妮继续说道,“我丈夫会带给我任何财产。在我的心中,只有尊敬,没有余地去想这类不值一顾的身外之物。妈妈,第一个使我想到会有任何人用那种可恶的猜疑,因而使我自己,也使我丈夫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就是你!”
“我!”马戡太太叫道。
(“一点不错,就是你!”我姨婆说道,“你扇扇子也不能把这个罪过扇没了,我的军人朋友!”)
“这是我婚后新生活的第一种不幸,”安妮说道,“这是我一切不快活的时光里的第一次。我这种不快活的时光,越来越多,难以计算。但是,这并非是──我的宽容的丈夫──并非是由于你猜想的那种原因,什么也不能,把我心中想的一切,希望的一切,回忆的一切,与你这个人分开。”
“妈妈过去从来没有,”她接着说道,“为了她自己求过你,这一点是无可非议的。我也觉得,她的用意不管怎样也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当我看见,多少回不正当的要求,都打着我的旗号,加在你的身上;多少回你怎样被人打着我的旗号加以利用;你是怎样的宽容慷慨,对你的利益永远关心的威克菲尔先生又是怎样地生气时,我第一次感到,我被人怀疑,我的爱情是买来的。这种猜疑使我感到好像无缘无故受了羞辱,并且还强迫你跟着我一起受。虽然,在我自己的灵魂深处,我清楚,我结婚的那一天,我成全了我一生的爱情和名誉。不过,这种想法老是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害怕,我难以描述,那是怎样的滋味──。”
“为了关心全家,一个人得到这样的下场!我恨不得我是个野人!”马戡太太流着泪说。
(“我也一心恨不得你是个野人──而且还永远别离开你的本土!”我姨婆说道。)
“我感到这种情况最厉害的时候,也就是我妈妈替我表哥麦尔顿求情最急切的时候。我承认喜欢过他,很喜欢。我们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假如情况不发生变化,我或许相信我是真爱他的,或许与他结婚,因而陷入最大的不幸境地。对婚姻而言,没有比思想和宗旨的不同有更大的差异了。”
即便我聚精会神听她往下说时,也不由得玩味起这句话来,好像其中有我不能察觉的特殊的意义,一种罕见的用法。
“我们两个之间,没有一点儿共同之处,”安妮说道,“我早就察觉了,没有一点儿共同之处。假如我不为了别的许多事情感激他,我也要为他把我从那缺少磨炼的内心的错误冲动中救出来而感谢他。”
不过她的声音却像原来一样平静。
“当他等着你帮助的时候,当我由于这势利的企图感觉不快的时候,我在想,他应当走他自己的路。不过,在他去印度以前,我并不曾轻视他。从那天晚上,我才清楚,他这个人是怎样的虚伪和无情谊。在那时候我才看出,他那样盯着我是别有用意的。那时候我才第一次觉出在我生活中那猜疑的黑影。”
“猜疑,安妮!”博士说道,“没有,绝对没有!”
“我的丈夫,你心中是一点儿疑心也没有的!”她接着说道,“那天晚上,我来到你面前,本是想把我无端受到的羞辱和感到的痛苦,全盘说出的。我清楚,我必须告诉你,我自己的亲属之一,却在你的家里,对我说过一些话,即使他认为我是那种没骨气,趋炎附势的小人,那些话也绝不应该出口的。从此,我从内心里憎恨那些话所含的肮脏,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直到现在。”
马戡太太短叹了一声,藏在扇子后面。
“从那时起,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同他说过话。几年前他就知道他在这里的位置。你为了他的前途,暗中帮助,之后才同我说,使我吃惊和愉快。这些,都只不过是加重了我这个秘密给我带来的苦恼。
“我一定还是完全这样做。我怀着那往日的感情忠实于心,却发现居然有人会忍心怀疑我这份真心是用钱买来的,同时我身边的一切,又好像证明那种看法是不错的。你永远不会体会,这种情况所带给我的困扰,以及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很年轻,又没有人给我指点。在关系到你的一切问题上,我和妈妈之间总有很大的分歧。我所以瞻顾不前,掩起我们受到的侮辱,都是由于我非常尊重你,也很希望你也尊重我呀!”
“安妮,你这颗纯洁的心!”博士说道,“你这个令人疼爱的孩子!”
“还有几句话!我时常想,你能够娶的人那么多,她们不会给你带来这样的识财,她们会使这个家更像个家。我时常想,我要是继续做你的学生,做你的孩子,那就更好了。我时常想,对于你的学问和智慧,我实在太不相配了。假如这一切使我瞻顾不前,那依然是由于我很尊重你,也希望你也如此。”
“那一天已经照耀了很久,安妮。”博士说道。
“你近来发生的变化的缘由,今天晚上我已弄明白了。我曾怀着极大的悲伤和忧愁看着它 ,有的时候曾想到我旧时的忧虑──有时候则做着比较接近事实的揣测。今天晚上,我也意外地获悉即使在如此的误解下,你依然对我怀有那样宽宏大量的信任。我并不希望我用来报答你的爱情和尊敬,能抵得过你对我这样的信任。我既然知道了我现在所知道的了,那我就能抬起头来,看看这个令人疼爱的脸,郑重地宣布,我从来不曾有过对不起你的念头,从来没有动摇过对你应有的爱情和忠诚。
“抱紧我,我的丈夫!永远不要离开我!不要想也不要说我们之间有任何差异!除了我的不成熟之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差异。每过一年,我对这点了解得越来越清楚,也就对你越来越敬重。你要抱紧我,我的丈夫,我的爱情犹如磐石,它是历久不变的!”
“你了不起,狄克!”我姨婆尽情赞赏道,“你永远不要再装出别的样子来了,因为我是很了解你的!”
说到这里,我姨婆一面暗里扯着他的袖子,一面冲我点了点头,于是我们三个回家了。
“要是没有马戡太太这个老东西,什么麻烦也不会有。”我姨婆说道。
我思考着发生的一切及安妮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