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消息传来
假如我相信我对于日期的不完全记忆,那就是我结了婚以后一年左右。有一天晚上,我从斯提福兹夫人的住宅前经过,当时我正独自散步回来,在路上思索着我当时正写着的书──随着不断的努力,我的成绩也不断增长,那时我正在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那段时期,我时常经过那里。
那房子始终都是阴暗沉闷的。最好的房间都是不临街的。老式窗户紧闭着,窗帘也永远是挂着的,更显得样子凄凉。它更有一道穿过地面铺着石子的小院的廊子,通向一个从来没人走的房门。还有一个开在楼梯侧的圆形窗户,惟一与众不同的是,它没有窗帘挡着,但却也同样具有无人居住的空洞气息。假如我是一个偶然路过这里的人,我一定要以为,这所房子的主人是生前无儿无女,死后陈尸于室内了。假如我幸而对这个地方什么也不知道,而只时常见它不改变的情况,我一定要用许多巧妙的推测了。
事实上,我是尽量不去想它的。但是我的思想,却不能像我的身子那样,能够从它身旁走过去,而对它置之不理,它常常引起我一长串的幻想。这时我身边的一个声音使我吓了一跳。
是个女人的声音,我很快就想起来那是斯提福兹夫人客厅里的小丫头。
“先生,你愿意同达特尔小姐谈谈吗?”
“是她让你来找我的吗?”我问道。
“不是现在。”
我跟着她走着,问斯提福兹夫人身体如何。她说,她的主人情况不佳。
达特尔小姐正在眺望那个大城市。
我们见了面,彼此很生疏。
“我听说你有话要跟我说,达特尔小姐。”
“你要是愿意的话,”她说道,“找到了那个女孩子吗?”
“没有。”
“她又走了?”
“是的!从他那里,”她说道,“假如现在还没找到她,那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大概她死了!”
“盼望她死,”我说道,“大概是你对她所表现出的最大善心。时间已经使你的心肠变得软了,达特尔小姐。”
她说:“这位出色的受害的少女的朋友们都是你的朋友。你老替他们逞英雄,保护他们的权利。你愿意了解关于这位女士的情况吗?”
“愿意。”我说道。
“你必然不会在这里露出仗义的心肠和报仇的念头吧,科波菲尔先生?”
我搞不清她是什么意思,她又喊了一声“过来!”黎提摩先生出现了。
“现在,”她吩咐道,“把跑掉的情况告诉科波菲尔先生。”
“詹姆斯先生和我,小姐——”
“不要对着我说!”她打断了他。
“詹姆斯先生和我,先生——”
“也请你别对着我说。”我说道。
黎提摩先生,又说道:
“自从那个年轻女孩在詹姆斯先生的保护下逃开雅茅斯之后,詹姆斯先生和我,就同她住在外国。我们去过很多国家。包括法国、瑞士、意大利,差不多各国都走遍了。
“詹姆斯先生特别喜欢那个年轻的女人,他的心情因此更安定。那个女孩也真是可造之才,很快学会了各地的方言,根本觉不出她就是从前那个乡下人。我们不论在何方,她都很受称赞。
“确实如此,由于在空气和太阳里一显露,各种原因受到了人们的重视。
“但她有时是无精打采的。后来,她的无精打采和那一类的脾气,开始使詹姆斯先生感到不快,詹姆斯先生自己受到感染。她也就越爱发脾气。我夹在他们中间,很不好过。不过,情况勉强维持了很久。
“后来,他们不断吵闹和责骂。所以,一天早晨,詹姆斯先生就从那不勒斯附近扬长而去了。詹姆斯先生临走时找借口说一两天就回来,实际上暗中交待我,让我对她讲明,说是为了各方面的妥当,他这一去是不再回来的了。他建议这个年轻女人应当嫁给一个很体面的男人。这个男人对过去的事可以全不计较,
“我愿做所有事来解除詹姆斯先生的处境,使他和他母亲和解,因此,我就接受了詹姆斯先生交给我的任务。当我把他离去的事实告诉她时,她一下子晕过去了。
“但是当我把主人交给我的第二件事和她讲明时,那个女孩不但不感激,却露出了她的真相。她并不比一块木头或石头拥有更多的恩德、更多感情、更多耐心、更多理性。我要是不事先加以防备,我相信,她一定会杀了我。”
“但我要更敬重她!”我愤怒地说道。
“总之,有一个时期,必须把她附近的东西都拿走,还得把她严密地关在屋子里。尽管这样,她还是在夜里逃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她大概已经死了。”达特尔小姐说道。
“她或许投海自杀了,小姐。但是,渔夫或他们的老婆孩子或许帮助了她。当詹姆斯先生不在的时候,我曾看到她大部分时间在和渔夫们说话。詹姆斯先生因此很烦。
“到后来,当情形已经明了。
“是无法找到她了,我就到詹姆斯先生和我约定的地方,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我们起了争端,我一怒之下离开他。因为这次他可太侮辱我了,他伤了我的心。”
“因为我给了他钱。”达特尔小姐对我说道。
“对,小姐,”黎提摩先生说道,“我所知道的就这些。我现在失了业,很想得到个体面的职位。”
我说:“你们是否截留了她家里给她的一封信。”
“先生,”他答道,“我的回答得有个分寸,因为把詹姆斯先生的秘密告诉他母亲和告诉您,是两种不同的行为。我只能说,詹姆斯先生大概不会叫她多收那些惹起不快的信件。除此之外,先生,我就只能避而不谈了。”
“没有别的了吗?”达特尔小姐问我道。
“还有,”我补充了一句,“我了解这个东西在这罪恶的故事中的作用,并且,我要把这些情况告诉一直在找她的舅舅,所以我劝你最好不要到公众场合去。”
“多谢,先生。不过,咱们这个国家里,可是讲法制的,不许人们私自动刑。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先生,一点儿也不用害怕。”
他说完这一番话,就走了。
“此外他还说,”达特尔小姐说道,“他正沿着西班牙沿岸航行,随后,还要在他玩腻了以后去别的地方,满足他的航海瘾。但对于这个你是不会感兴趣的。他们母子之间的裂痕比原来更深了,很少有再复合起来的希望,由于他们两个的内心是相同的,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彼此更固执,更傲慢。这也不是你感兴趣的,他从海边烂泥中带来的那个下贱女子,大概还活着,这些下流东西是很难死的。要是她真还活着,那你们一定是要把这个宝贝儿找回来,好好照顾了。我们也希望这样,免得他再有机会受到她的诱惑。对此,我们的利益是相同的。”
这时斯提福兹太太走了过来。
“把所有情况都告诉科波菲尔先生了吗,洛莎?”
“是的。”
“是黎提摩亲口对他说的吗?”
“是的,我也告诉他了。”
“谢谢。先生,”她又对我说道,“我的信并不曾使他回心转意,对我尽孝道或尽天职。所以,在这件事上,除了洛莎提到的,我没有别的企图。但愿,或许有一种使你带到这儿来的那个体面人减少担心的办法,让我儿子免受陷害,那就好了!”
“夫人,”我恭敬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保证,我理解您的意旨。但是既然我从小就认识这个受害的家庭,那我就得说,即便对你也得说,假如你觉得,这个受了那么大冤屈的女人,若非受了昧心泯性的欺骗,如今还肯从你儿子手里喝一杯水,那你可就想错了。”
“得了,洛莎,得了吧!”当洛莎正要插嘴时,斯提福兹夫人说道,“不要紧。先生,听说,你结婚了?”
我回答说,我结婚已经有些日子了。
“现在情形还不错?我在这儿关着门过日子,听不到什么消息,不过我知道,你现在小有名气了。”
“我这不过是侥幸,”我说道,“受到不少称赞。”
“你母亲去世了吧?”她用一种柔和的声音说道。
“不错。”
“这真可惜了,”她接着说道,“她要是还活着,一定会以你自豪吧。再见吧!”
回味着刚听到的话,我感觉得让坡勾提先生知道。第二天晚上,我就去探访他。他抱着非要找到她外甥女儿的惟一目的,永远是到处游荡,不过在伦敦的时候是比较多的。那时,我经常见他深更半夜在街上走过,在那些在这个时间还在外面徘徊的人中,寻找那个他要找到的女人。
他在罕格佛市场的小杂货店的楼上租了一个住处,那也是他那慈爱的事业第一次出发的地方。我到了那里。我向店里的人们一打听,说他没有外出,正在房间里。
我一下子感觉到,那房间永远是准备迎接她的,他每次外出,总想到会把她一起带回来。
“谢谢您,少爷!你肯来看我,我真感激您!”
“坡勾提先生,”我说道,“你可不要期望太多,我得到了一些音讯。”
“有关爱弥丽的。”
他注视着我时,把手哆嗦着放在嘴上,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
“这个消息并不知道她在何方,不过她同他分开了。”
他坐下来,屏声敛气地听我告诉他一切经过。
我说完时,他一声不出。
“你对于此事有什么看法,少爷?”他开口问我道。
“我感觉她还活着。”我回答他说。
“可能第一个打击太厉害了,而且她在内心烦乱中——她又时常谈起大海,她这么多年一直琢磨那片大海,难道那就是她将来的坟墓!”
“不过,”他接着说道,“卫少爷,我过去感觉她一定活着——我一直被这个念头支持着——对!爱弥丽还健在!”
“爱弥丽,还活着,少爷!”他说道,“但是我听说,她还活着!”
“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我开始说道。
“谢谢你,仁慈的少爷。”他握着我的手说道。
“要是她万一来伦敦,哪有比这大城市更容易躲藏的呢?而且,她要是不肯回家,除了隐姓埋名,她还有什么可能的呢?
“她不会回家,要是她离家时是自己情愿的,那她也许会回家,然而事实并非那样,因此她是不会回家的,少爷。”
“要是她万一来到这里,”我说道,“我肯定这里有一个人,比世界上所有的人更容易找到她。你还记得马莎吗?”
“我们镇上的那个马莎?”
“她在伦敦你知道吗?”
“我曾在街上见过她。”他打了个冷战,回答道。
“不过你可不了解!”我说道,“爱弥丽从家中逃走以前,就在汉姆的帮助下,救济过她。你也不清楚,那天晚上,我们在路边那间饭馆谈话时,她就在门外偷听。”
“卫少爷!”他说道,“就是下大雪的那个晚上吗?”
“不错,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她。我和你分手后,本来想去找她谈谈,但是她已经走了。当时我不想对你提起她,现在也不想,可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同她谈谈,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很明白,少爷。”他回答道。
“现在天黑了。那我们今天晚上就出去找她,怎么样?”
他赞同我的提议。
“过去的一阵儿,”他说道,“我差不多,把马莎视为污泥。可如今情况不同。”
路途中我打听汉姆的状况。他几乎跟上次的说法相同,说汉姆仍旧和以前一样,拼命地干活,一点儿也不顾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抱怨过,每个人都喜欢他。
我问他,关于他们的不幸的原因,汉姆是什么心情。他是不是会闹出事来。如果他和斯提福兹一旦碰上了,他认为汉姆会怎么做。
“我不清楚,少爷,”他回答道,“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想起了她离开家的第二天早晨,我们三个在海边的情形。“你想起来了吗?”我说道,“他看远处的海,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样子,并且,还谈到‘归结’的话?”
“当然!”他说道。
“你想,那意味着什么?”
“卫少爷,”他回答道,“我曾把这句话问过自己不知多少遍,可永远得不到一个答案。还有一种奇怪的事——虽然他很好脾气,但我似乎觉得不便去盘问他。他过去对我说话非常礼貌,如今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他心里到底怎么想,却是不易了解的。他的城府很深,少爷,我看不透。”
“你这话不错,”我说道,“有时我也因此不放心。”
“我也是这样,卫少爷,”他答道,“说实在的,我对于他那种不言不语,比对他那样不顾死活更不放心。不过这两种情况,都是他这个人改变了以后才有的。我觉得他不会在任何情况下使用武力,但我还是希望他们两个别相遇。”
当我们离黑衣教士桥很近时,大街对面的一个踽踽独行的女人倏忽而过的身影,使我立即认出,那就是马莎。
我们跟在她身后。同时我还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欲望,想知道她要去哪里。
于是我们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终于转入了一条沉闷的街上,远离了喧闹的人群,于是我说道:“现在咱们能够跟她谈话了。”跟着我们就加快脚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