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新愁旧怨
斯提福兹,我们上次聚在一块儿谈话时(我万没想到那居然成了我们的诀别),本无需说,“想着我最辉煌的时候”,因为我始终是这样做的。然而,亲眼见到这种情景的我还能这么说吗?
他们弄来一个停尸架,把他搁在上面,然后把他抬往有人烟的地方。
我希望能把旧友的遗体连夜运往伦敦。只有我才能担负起照顾亡友和通知他母亲的重担来。我也希望能尽可能忠实地完成这一任务。
为了少引起一些好事者的注意,我选在夜间动身离开市镇。
我来到海给特时,正是秋日烂漫的正午时分,边走边想着我该做的事。我让车子停在后面待命,才继续向前走。
那所房子依然如故,窗帘依旧是放下来的,那条通往久而不用的门的庭廊,也是无半点生气的。风息了,院里所有的东西都毫无动静。
当我拉下门铃时,那位小使女打开门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先生?——詹姆斯先生?——”
“嘘,小声点!”我示意道,“确实出了件事,我得亲自跟斯提福兹太太谈谈。她在家吧?”
那女孩对我说,她的主人很少出门,坐车也极偶然,她不大会客,不过可能愿意见我。她说,老太太已经起床了,正和达特尔小姐在一块儿。她问我怎样通报合适?我让她千万不要在言语中露出任何形迹来,只需送进我的名片,告知我在楼下等候即可。接着,我在客厅里坐下,等候她回来。
屋里很静,就连使女上楼的细碎脚步声都清晰可辨。当她回来时,说斯提福兹夫人因年老多病,不能下楼,不过,她很愿意邀请我到卧室里见上一面。我走上楼去。
原来,她呆在他的卧室里,而并非在自己房中。我感觉她之所以住在这儿,毫无疑问是出于想他。而且,他过去所用过的运动和游戏方面的东西,依然作为纪念品陈列在她周围,更证实了我的猜测。不过,她解释说,之所以没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是因为那间房的走向不太适宜她的病体痊愈。她的神态庄重,不容别人对她的话产生丝毫的怀疑。
正如往常一样,在她椅子旁边站着达特尔小姐。从她的眼睛盯住我的第一刻起,我就感觉她看出我此行并非为报喜讯而来。她那个瘢痕也在她瞅我第一眼时,变得明显起来。她用一种锐利的能将人看穿的眼光注视着我。
“你服丧,我觉得很难过,先生。”斯提福兹夫人说。
“很不幸我的太太死了。”我说。
“你还这么年轻,就要受这样大的打击。”她接着说,“连我听了都伤心。只盼着随着时光流逝,你的悲痛会慢慢地减轻。”
“我盼望时光,”我看着她说,“会让我们大家的悲痛都减轻。亲爱的斯提福兹夫人,在我们最不幸时,就只能这么想了。”
我当时神情严肃,眼含泪水,让她大吃一惊。她看上去极需重新领会我话语的含义似的。
我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要把他的名字说得平稳而温和,但是我的声音还是不争气地发颤了。她对我说:
“我的儿子,是病了吗?”
“病得很厉害。”
“你看见过他?”
“是的。”
“你们又言归于好了吧?”
我不置可否。她把头略偏向达特尔小姐刚才站立的地方。突然,我向洛莎?达特尔暗示,“死了!”
为使斯提福兹夫人不发现我刚才的小动作,并且觉察她还没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我又迎住了她的目光。然而,我已分明地看见洛莎?达特尔带着惊恐的神情把双手往空中一伸,然后捂在脸上不肯松开。
那位俊秀的老太太——和他如此相像——怔怔地看着我,把手放在前额上,仿佛呆住了一般。我劝她做好准备接受我说的事实。
“我上次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说,“达特尔小姐告诉我他正随船四处航行。前天夜间,惊涛骇浪,极其恐怖。他那一夜在海上,且临近一块危险的海岸,如若有人看见的那条船确实是他——”
“洛莎!”斯提福兹夫人唤道,“到我眼前来!”
她来了,但全无同情之心和抚慰之意。
“总算,”她说,“你知足了吧,你这个疯婆子?现在他可向你还了债了吧!——用他的生命,还了债啦!你听见没有?——用他的命啊!”
斯提福兹夫人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唉!”洛莎叫道,“你看我,叫吧,哭吧,你看我吧!你看看这儿!”她打着自己那个伤疤,“看看你死去的儿子是怎么对我的!”
那个母亲发出的阵阵呻吟,刺痛了我的心。那种呻吟,始终是不清楚的、压抑的,伴随着头部无力的晃动,面部僵硬。
“你还记得他何时干的这件事吧?”她接下去说,“你还记得吗?因为继承了你的坏脾气,因为你对他的宠爱和纵容,他才干下了这事。害得我终身破相?你看看我,到死还留着他给我弄下的伤疤。呻吟吧,笑吧,是你把他惯成这个样子的!”
“达特尔小姐,”我恳求她,“看在老天的份上——”
“我一定得说!”她向我说,“你不要作声!你看看我!我说,你这个骄傲的母亲,养了个既骄傲又虚伪的儿子!是你一手带大的,呻吟吧!是你把他惯坏的,呻吟吧!是你抛弃了你的爱子,呻吟吧!我也失去他了,呻吟吧!”
“恨他无拘无束的是你!”她叫道,“被他的傲气伤害的是你!老就看不惯你给他这两种性格的是你!而实际上,是你毁了他,造成他现在这个样子。如今,你多年的辛苦,总算得了补偿了吧?”
“达特尔小姐,这太无耻了!太凶狠了!”
“我跟你说吧,”她接着说,“我今天非跟你讲讲不可。我站在这儿,没有别的力量能够阻止我!这许多年来我毫无怨言,难道如今还没有权力说吗?我爱他,比你任何时候都深!”她凶狠地对她说,“我爱他,不求补偿。假如我做了他的女人,即使他一年只对我说一句情话,我也会顺着他喜怒无常的性子,做他的奴隶。我会的,这我自己知道的很明白!你尖酸刻薄、自私自利、狂妄自大、百般挑剔,我的爱——至死不渝,能够将你那不值一提的呻吟踩在脚下!
“你看看!”她又用力地打着她那个疤痕说,“一旦他明白他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后悔当初,我可以给他唱歌,跟他说话,热心于他所做的一切,尽力学会他感兴趣的东西。而他确实对我有过感情。在他最单纯最真实的时候,他爱过我。千真万确,他爱的是我!好几次,他用言语把你支开,为的是搂抱我!
“我沦为——若非他用童稚的求爱方式打动我,我应该早就清醒——一个玩物,一个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消遣品。到他逐渐反感的时候,我也厌倦了。他的爱火已经远离时,我不能在原有的方面苦下功夫以巩固自己的地位,正如我不会在他被迫娶我的情况下和他结婚一样。我们不声不响地逐渐疏远。你可能早已看出这种情况来,但并不为此感到可惜吧?从那时起,我在你们中间仅仅是一件废弃的器具,眼睛,耳朵,感情,没有回忆。你还呻吟么?为你将他一手造成这个样子呻吟吧。你对他的爱不值得呻吟。我告诉过你,任何时候我对他的爱都深过你的千万倍!”
她的眼睛闪着怒光,正对着那茫然的眼睛和僵硬的面孔。
“达特尔小姐,”我说,“若你残酷得不怜悯这位悲伤的母亲——”
“又有谁来怜悯我呢?”她反问,“这是她自己种的种子,就让她为自己自食其果而呻吟吧!”
“假如他的过错——”我说道。
“过错!”她反驳,“谁能诬蔑他?他的灵魂比他那些不顾等级结交的朋友的灵魂高尚千万倍!”
“没有人比我更倾慕他,没有人比我更怀念他,”我答道,“我是说你不怜悯他的母亲,若他的过错——使你遭受苦恼——”
“那是假的,”她叫道,“我爱他!”
“——假若他的过错,”我接下去说,“在此时还不能使你忘记,看看那位可怜的老人,就当你和她素不相识,帮帮她吧!”
在此期间,斯提福兹夫人的样子不曾改变,看来也毫无改变的可能。她身体僵直,眼睛茫然地瞪着前方,常常发出低哑的呻吟,一点生气都没有。达特尔小姐跪在她面前,开始帮她解衣服。
“见鬼去吧!”她回头看我,“都是你,一来就晦气,见鬼去吧,你!”
走出屋子之后,我又赶紧回去拉响了铃儿,好让仆人们尽快赶到。
天黑的时候,我回来了。仆人们告诉我,她依旧没有变化。达特尔小姐始终守在她身边,但她只是时时发出低声呻吟。
我走遍这所不祥的宅子,把每扇窗户都拉严实了。他的那所卧室的窗户,我是最后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