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去国之子 (1)
接二连三地受到好友故去的打击后,我还必须得做一件事,那就是,把发生的事隐瞒着那些即将远行的人们,让他们愉快地去进行他们的远海航行。这是一刻也不能容缓的。
当天夜晚,我让密考伯先生将所有不幸的消息对坡勾提先生隐瞒。他满口答应。
“若那消息保守不严,被他知道,”密考伯先生说,“先生,那得经过我这道关。”
有必要说一下,密考伯先生为了适应他的新环境而做出的一副神气,并非出于对法纪的藐视,而是带有自卫的性质和体现他敢作敢为的性格。人们必定觉得他长久地生活在野外,习惯于没有文明的生活,如今又要回到属于他自己的野地了。
他给自己准备的行装里,有一全套防水服,一顶涂着沥青或是塞着麻絮的低顶草帽。他穿上这样一套服装,胳膊下夹着一个普通望远镜,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再加上他观察天空风云走向的机警劲儿,比坡勾提先生更像一个水手。他全家大小,都已整装待发。只见密考伯太太将一顶帽子严严实实地束在头上,披上一个大披肩,裹得严实的像只粽子。密考伯小姐身着同样的装束,以防备暴风大浪的恶劣天气。密考伯少爷则让他那身多毛的水手服遮得几乎不见了。其它的几个小点的孩子也都像腌肉一样装进防水的袋子里。密考伯先生和他的大儿子将袖子挽到腕上,好像做好了迎接任何困难的准备。
日暮时分,特拉德尔和我见他们聚在台阶上,目送装有他们财产的小船开走。我已经把飓风中发生的事告诉特拉德尔,他听后很吃惊。但是毫无疑问他会帮我保守秘密的,并且他答应帮我办这最后一件事。
密考伯家住在一个肮脏的摇摇欲坠的小酒馆里。酒馆在那时座落在靠台阶很近的地方,房子半悬在河上。密考伯一家因为即将迁居海外,成为那一带人们瞩目的焦点,众多的闲人来观望,我们避进了他们的卧室。我姨婆和艾妮斯也在那儿,为孩子们的衣服添一些有趣的小东西。坡勾提在一旁帮着她们。
回答他的问话是很难的事,当密考伯先生把坡勾提先生带进屋,我低声告诉他,说信已转交,一切就绪。若我脸上稍微露些伤感的痕迹,就只好用自己的愁苦来说明了。
“船何时启程,密考伯先生?”我姨婆问。
“小姐,”他回答道,“我们不得不在明早七点之前登船。”
姨婆说:“那的确快。航海就得这样吗,坡勾提先生?”
“没错,小姐。船得顺潮水流入大海。假若卫少爷和我妹妹明天下午在格雷夫岑德上船,我们就能见最后一面。”
“我们肯定去。”我说道,“一定!”
“也就是在我们到达海上以前,”密考伯先生说,“坡勾提先生要和我一起站岗,看管行李。爱玛,”密考伯先生说,“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非常客气,说要为我们叫一份作料,就是我们总认为和英格兰烤牛肉分不开的那种,来为我们送行。也就是加料酒。平常我不敢请特洛乌德小姐和威克菲尔小姐赏脸,但是——”
“那我代表自己说两句。”我姨婆说,“我很愉快为你祝福,祝你万事顺意,幸福安康!”
“我当然奉陪!”艾妮斯说。
密考伯先生立即跑到那间酒吧里,一会儿拿回来一坛热气腾腾的坛子。他刚才剥柠檬皮,用的是自己的一把折刀。这把刀长约一英尺,仿佛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他开拓者的身份似的。用完后,他不无夸耀地把刀往外衣袖子上擦了擦。这时我才看到,密考伯太太和那两个大点的孩子带着同样这种惊人的工具,而小一点的孩子都把木匙用粗绳紧紧地系在身上。密考伯先生为了演练一下海上漂泊和密林生活,不用酒杯给他的家人倒酒,用的却是一套使人倒胃的小锡罐。散席后他把锡罐放进了衣袋。他的表情是如此的快活,仿佛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故乡的讲排场用的东西,”密考伯先生自豪地说,“我们不要了。住在森林里的人不能期望享受国土的精美器具了。”
说到这时,一个侍者进来通知,有人要见密考伯先生。
“我有预兆,”密考伯太太说,“一定是我的娘家人。”
“假如是的话,亲爱的,”密考伯先生生气地说,“因为你娘家人——不论谁——我们已经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或许这位能够等到我有空的时候再说吧。”
“密考伯,”他太太说道,“在此时——”
“这不是睚眦必报的时候,”密考伯先生说着站起身来,“爱玛,我情愿受罚。”
“那伤害,”他太太说,“到底不是你的,而是我娘家人的。若是我娘家人意识到他们过去的行为使他们遭受的伤害有多大,因此,愿意表示友好,我们就别不予理睬他吧。”
“亲爱的,”他答道,“就依你吧。”
“即使不为他们着想,也得为我着想啊,密考伯。”他太太又说。
“爱玛,”他回答,“在这种时刻,我是不会反对你的意见的。虽然,至今,我也不能承诺能和你娘家人握手言和。但是,既然他现在正在外恭候,我是决计不会让他吃闭门羹的。”
密考伯先生去了,密考伯太太放心不下,唯恐他和那个娘家人争吵起来。但是,那个侍者又出现了,递给我一张字条,开头是按法律格式写的:“希普控告密考伯案。”我明白了密考伯先生因再次被捕,陷入绝望的深渊。
接到这张条子后,我自然随同孩子下去付欠款。在楼下,我看见密考伯先生,面色阴沉地看着那个逮捕他的郡长执行吏。当他被释放后,极度热情地拥抱了我。
我们回到楼上的房间。
“我的预兆仍存在,”密考伯太太说,“我娘家人会在我们出发之前在船上露面。”
“假如你们在旅程中能够寄信回国,密考伯太太,”我姨婆说,“你们可要写信给我们啊,记住啦。”
“亲爱的特洛乌德小姐,”她回答道,“一想到有人关心着我们,我就太高兴了。我一定会写信的。科波菲尔先生不会不希望我偶尔给你写写信吧?”
我说,只要她写信给我,我当然是高兴听到他们的情况的。
“上苍保佑,写信机会多得很,”密考伯先生说道,“这个时候,大洋里船只不断,我们通过时,一定会遇见许多返回的船只。这不过是摆渡罢了。”
有些事情,我一想就觉得稀奇,又觉得跟密考伯先生的为人挺相符的:当他从伦敦去坎特布雷时,他谈起来仿佛是去天涯海角似的。而当他从英格兰前往澳洲时,又仿佛只是过英伦海峡做短期旅行。
“在旅途中,”密考伯先生说,“我会不时地讲故事给他们。儿子威尔金的嗓子悠扬,我觉得在船上伙房的炉边也会受热烈欢迎的。密考伯太太习惯了海波颠簸时,她必然会给他们唱《小塔夫林》。我们还能在船头经常看到海豚和海猪窜来窜去,或是在船侧看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总而言之,”密考伯先生带着旧日的文气说,“我们会感觉一船上下兴奋异常。所以当站在大桅楼上的守望者喊‘陆地呦!’的时候,我们还会觉得有些懊恼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一仰头把锡罐里的酒喝光了,仿佛航行结束,并已通过了最高海区当局的一级考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