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旁观者清 (2)
“顺便说说吧!杰克?麦尔顿先生寄来几封信!”博士说道。
“真的!”
“可怜的杰克!”马戡太太摇着头说道,“那里的气候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他们跟我说,他就像活在一个沙堆上,一片取火镜下!他虽然看起来身强力壮,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亲爱的博士,是他的精神,而不是他身体方面的原因,促使他去冒险的。安妮,我亲爱的,相信你应该没忘了,你表兄从来都不强壮——不是能被称为结实的,你清楚,”马戡太太看着大家坚定地说,“——打从我女儿和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起,他们成天打闹时,他就从来不是强壮的。”
安妮听着,并不回答。
“从你的话来推测,太太,是否麦尔顿先身体不好?”威克菲尔先生问道。
“不好!”“老兵”回答道。“我亲爱的先生,说他怎么样都行。”
“除了健康?”威克菲尔先生说道。
“没错,除了健康!”“老兵”说,“他曾患过严重的中暑,得过森林病和疟疾,凡是你能举出的病,他都得过。还有肝病,”“老兵”绝望地说,“早在他刚出国时,就被视为不中用了。”
“是他自己说的吗?”威克菲尔先生问道。
“他自己说的?我亲爱的先生,”马戡太太摇着头,又摇摇扇子,答道,“你这样问,表明你还不懂我那可怜的杰克?麦尔顿。自己说?那不是他做的事。你即使用四匹野马拖他也不可能。”
“妈妈!”斯特朗夫人叫道。
“安妮,”她母亲接着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除非你能证明我话的正确性,否则不要打岔。你也知道,你表兄麦尔顿得用不知道多少匹野马——我干嘛非说四匹?我不一定说四匹、八匹、十六匹、三十二匹——拉着他,他都不会说一句打乱博士打算的话。”
“威克菲尔的安排,”博士摸摸脸,面带悔意地说,“我只是要说,我们两人共同制订的他的将来。我自己说过,国外或国内都可以。”
“我也说过,”威克菲尔先生郑重地补充道,“国外。我是打发他出国的主要策划者,这个责任我应该负。”
“哦,责任?”“老兵”说道,“一切计划都很好。我亲爱的威克菲尔先生,一切都是出于善心,我们知道。但如果我们那个亲爱的孩子在那儿活不下去,他就会死去。而即使他死在那儿,也不会说一句推翻博士安排的话的,这我是知道的,”老兵带着一种已知天命的悲哀神情扇着扇子说,“我是了解他的。他宁愿死在那儿,也不会打乱博士计划的。”
“唉,夫人,”博士愉快地说道,“我对自己的安排并非一定要坚持到底的,我可以自动打乱,或是用别的安排来代替。假如杰克?麦尔顿先生因健康问题而返家的话,我是肯定不会让他再去的了,而在国内设法给他找一个更合适、更有财运的职务就是了。”
马戡太太被他这一番体贴的话感动得厉害,她只能喃喃地说,这番话正像他的为人一般。接着,她连续几次吻着她的扇骨,又过来轻轻拍了拍博士的手。在这之后,她轻轻地责骂着女儿安妮,说博士因她的原因,施恩于她的童年玩伴,而她却不知感恩。然后她对我们说起她那一支中其它一些需要扶持的人的事情,她对他们寄予了厚望。
在她喋喋不休时,她的女儿什么也没说,也不曾抬过眼。而威克菲尔先生则专注地盯着坐在他女儿身旁的她。他似乎从未想到有人会看着他,想着和她有关的一些事情。这时他问,杰克?麦尔顿先生对于自己的情况和收信人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来,这里,”马戡太太从博士头顶上方的炉架上取下一封信说道,“那个可怜的人对博士本人说——说什么来着?哦!——‘请原谅,我想告诉你的是,因为我身体受到极大的损害,只有回家休息一些时候。’说的很明白,可怜人!不过写给安妮的信更清楚。安妮,再将那封信给我看看。”
“过会儿吧,妈妈。”她低声恳求。
“我亲爱的,在某些问题上,你绝对是世界上最傻的人,”她母亲接着说,“对于你自己家里的权利,你可能是最漠不关心的了。要不是我主动要求看那封信,我们或许不知道有这封信呢。我的孩子,这样做难道说是对博士的信任吗?你真让我惊讶,我还以为你会更明事理一些呢。”
那封信被极不情愿地拿了出来,当我将信递给那位老女人时,我看见递信给我的安妮的手在无助地抖着。
“那么,让我们看一下,”马戡太太戴上眼镜说道,“那段话在哪里呢。‘旧时美好的回忆,我最亲爱的安妮’——等等——不是这一段。‘那位和蔼的老壮士’——这是谁呀?哎呀,安妮,你表哥麦尔顿的字写得多么乱,我又是多么傻呀!自然是指‘博士’了。啊!诚然是和蔼的!”说到这儿,她停下来。又吻着她的扇骨,然后将扇子向带着柔和而满足的神情注视我们的博士摇了摇,“呀,我找到了。‘你听了不要惊讶,安妮’——既然我们早已知道他从来都不强壮,自然不会惊讶了。我方才说到哪儿了?——‘我已在这陌生的它乡吃了许多苦,因此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如果可能,就请病假,而如果不成功的话,干脆不干了。我在这儿经受过的,和正在经受的苦,是没法儿再忍受了。’如果没有那个世上最善良的人的鼓劲的话,”马戡太太一面像先前那样向博士示意,一面折起信来说道,“我连想想都觉得难受呢。”
那位老女人盯着威克菲尔先生,仿佛希望他对这事说明一下看法,但他却不说一句话,只默默地盯着地板,神情庄重地坐在那里。我们将这问题搁在一边,又说起另外的话题来时,他依然是那样一言不发;只有偶尔皱着眉看看博士,或是他夫人,然后又低下头去。
博士酷爱音乐,艾妮斯的歌声非常悠扬动人,斯特朗夫人也是如此,他们除了共同演唱了几首歌外,还进行了合声的演绎,这次小型音乐会开得颇让人满意,但我发现了两件事:第一件,虽然安妮不久就恢复了正常,但她与威克菲尔之间仿佛已有了看不见的一层隔膜;第二件,威克菲尔先生好像不愿她与艾妮斯接近,总是怀着不安的神情看着她们。我无可否认,麦尔顿先生离开的那晚的情形在我脑海再次浮现起来时,意义与先前大相径庭,已有些让我忧虑了。她脸上我所熟悉的天真烂漫的美,已不像过去那般天真烂漫了;我不再相信她那天然娇媚和优雅的姿态了;我看看她身旁的艾妮斯,觉得艾妮斯是如此的善良和忠诚,我认为她俩的友谊是断乎不配的。
然而,这番友谊却让艾妮斯很快乐,对方也是如此,这使得那一晚的时光如同一小时般飞快地溜走了。那一晚的分别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们告辞时,艾妮斯刚要与她拥吻告别时,威克菲尔先生仿佛无意地插入二人之中,很快将艾妮斯拉开了。那晚,仿佛是麦尔顿先生去印度那天夜里的继续,我又站在门口,看到斯特朗夫人有那晚与斯特朗博士相对时脸上的表情。
我很难说出,这表情在我身上有怎样的印迹;我也不能说,今后忆起她时,想要将她与这表情分离开来,单留下脸上天真的美丽,是怎样的不容易。在我回家以后,这表情依然萦绕着我,让我觉得离去时博士家的屋顶仿佛有一层乌云弥漫着。我依然对那白发苍苍的学者抱有无限的信仰,但如今我已被他所信赖的人背叛他的情景激起对他无限的同情,和对那些伤害他的人的愤慨。一个无比痛苦的阴影,像污点一般,落在我曾游戏和工作过的静静校园里,给那地方一种残酷的损害。一想起那百年来一直默默无闻的朴素的龙舌兰时,想到那整洁的草地,那些石瓮、散步场以及缭绕不绝的礼拜堂里愉快的钟声时,我却不再有任何的兴致。好像少年时安静的圣殿被洗劫一空,原有的和平与光荣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
但清晨来临时,我就得跟弥漫着艾妮斯影响的那所旧房子告别了,此刻我别无它想。毫无疑问,不久我还会再回到那儿,睡在那个老卧室里。但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我也很难再有从前的那种心境。我把书和衣服收拾起来,打算送到斗佛。那时,我虽心里难过,却不愿露在脸上,因为尤利亚?希普正过分热情地替我打点行装,我以为他见我难过,必会心花怒放。
我同艾妮斯和威克菲尔先生,也不知如何分别的。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早已搁在脑后。分别后,我乘上先往伦敦的驿车,思前想后,我开始怜悯起我的宿敌——那个屠夫起来,我想向他善意地点头,并给他五先令。然而那家伙站在肉铺里大刀阔斧时,并无一点儿悔改之意,并且被我打掉一个门牙后他的嘴脸并未显得好一些。因此,我决定还是不和他打招呼。
记得上路后,我惟一想做的是在车夫面前显出老成的样子,说话也尽量用很粗的嗓音。我对这后一点做起来并非游刃有余,但我还是那样做了下去,为给他一种成熟的印象。
“你打算坐到头儿吗,先生?”车夫问我。
“确实,威廉,”我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我认识他),“我要去伦敦。从伦敦还要再往萨弗克去。”
“猎鸟吗,先生?”车夫说。
虽然他和我一样清楚,在那个季节里,去萨弗克猎鸟等于去猎鲸鱼,但不论如何,我还是接受了他的恭维。
“还没决定,”我做出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我是否将到那儿去打一两回。”
“听说,现在鸟儿见了人就躲。”威廉说道。
“我也略有耳闻。”我说道。
“萨弗克是你故乡吗,先生?”
“不错,”我一本正经地说,“是我故乡。”
“我听说,萨弗克的果子布丁很好吃。”威廉说。
我对萨弗克的果子布丁是没有概念的。不过,我认为维护自己故乡的名产表明自己对故乡的熟悉,所以我点点头表示:“你说的这点没错!”
“还有盆齐马呢,”威廉说,“那才是好样儿的牲口!一匹优质的萨弗克的盆齐马,简直和金子等值。你自己训养过那种马吗?”
“应该说是没养过,”我说,“那不算是真养过。”
“坐在我身后的这位先生,我敢打赌绝对养过成批的萨弗克盆齐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