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旁观者清 (3)
他所指的这位先生,眼睛斜得厉害,下巴较阔,头顶一个很高的白帽,帽边却又窄又平,腿上是一条暗淡的浅褐色大裤,紧紧的,仿佛从脚跟儿到大腿所有的扣子都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他的下巴突出在车夫肩头,由于距离近,他喘出的气让我的脑后有些发痒。我回头看他,他用眼睛斜睨着拉套的马,这样一来,他的眼睛就显得不斜了。
“你是吗?”威廉说。
“我是什么呀?”他身后那位先生说。
“成批地养过萨弗克盆齐马?”
“应该说是,”那位先生说,“凡是能叫得出名字的马,我都养过,狗也是如此,有些人就是喜爱马和狗。对于我来说,马和狗就是穿衣吃饭,就是我的家、妻子和孩子——就是我的读、写、算的全部——就是我的鼻烟、食袋和睡眠的全部。”
“那样一个人,你看他坐在车厢后面,好不好?”威廉一边整理缰绳,一边悄悄地跟我说。
他说这话明摆着是希望我将座位让给那位先生,我红着脸,说我情愿将座位让给他。
“好啊,假如你不在乎,先生,”威廉说,“我个人认为那样确实更合理。”
我永远认为,这是我一生中遭到的第一次挫折。当我在驿车办事处订座位时,特意在我名字旁边注明“车厢座位”四个字,为此还付给帐房半个克朗。我穿上大衣和披肩,坐在车上,只希望自己能与这显著的位置相配。本以为自己给这车增添了不少的光荣,怎奈还未走完一站,就已被另一人挤到后面去了。而且那人还是斜眼,衣衫不整,只有满身的马棚味;同时,他还兼具一种本领,能在马儿小步快跑的时候,从我身上爬过,仿佛他不是人,而是苍蝇一般。
在我一生中,在不很重要的场合下,我总是气馁,其实这是大可不必的;现在在离开坎特伯雷的路上,发生了前面所提到的那件小事,毫无疑问,这种气馁并未停止增长。我想用蛮横的说话方式来掩饰气馁,但不起作用。在剩下的路上,全都使劲说话,但我仍感到我这个人已经不在他们的视线之中,并且还觉得儿自己幼稚得可怕。
尽管这样,在四匹大马身后高坐着,受过良好的教育,穿戴整齐,钱袋饱满的我,看着旅途中我过去随处而眠的地方,仍觉得兴致盎然。从车上向下看着与我们邂逅的无业游民,仰着脸看我们,就仿佛那补锅匠熏黑的手又揪住我的前胸一般。当我们的车从查坦木窄路穿过时,我又看见那买我茄克的怪人住的那个小街。
那时,我伸长脖子,从早走到晚,等着取我的钱。后来,我们走到离伦敦只有一站的地方,从萨伦学校——克里古尔先生曾在里面大发威风的萨伦学校路过时,我很想走下车来,给他一顿好果子吃,并释放所有无辜的学童。
我们来到查理十字架的“金十字”旅馆,那旅馆座落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却门庭冷落,桌椅几乎都发了霉。一个茶房领我到咖啡室,另一个女茶房则接着带我进了一个小间,那儿有一股马棚的气味,空气不流通,又仿佛墓穴一般。我依然体会到我的年轻,不能使人望而生敬;女茶房置我的意见于不顾,只是为我自作主张。
“我说,喂,”茶房说,一副体贴的口气,“正餐你来点什么?年轻的先生们一般喜欢吃鸡鸭,你来只鸡,如何?”
我堂而皇之地跟他说,我不喜欢吃那些。
“不喜欢?”茶房说,“年轻的先生们,多半都吃腻了牛羊肉,或者你来一盘煎小牛肉吧!”
我既然叫不出别的菜名,也只好照办了。
“你爱吃土豆吗?”茶房微歪着头,微笑中含着讽刺的意味,“年轻的先生们,对土豆自然是没胃口的。”
我用最成熟的嗓音,吩咐他来一盘煎小牛肉加土豆,以及需用的作料。同时告诉他去酒吧间问问,有没有特洛乌德?科波菲尔老爷的信——我分明知道没有我的信。事实上也不可能有,只是认为,期待有信来的样子应是男子汉所特有的。
他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告诉我没有我的信,同时在一个靠壁炉的雅座预备给我开饭。他边铺桌布,边问我喝什么,我说想要半品脱葡萄酒。这一下,他就有了办法,将好几个酒瓶里剩下的陈酒倒在一起,凑够了半品脱。这我是有根据的,他将好几个瓶里的剩酒,装在一个瓶里,仿佛药剂师配药一般。酒拿来以后,我发现里面没有泡沫,却有些英国面包渣——这绝不是质量清醇的外国葡萄酒。但我羞于与人争辩,因此默默地将就喝下了酒。
我的心境现在是好的(我有一种结论,即中毒后的某种阶段,人说不定会觉得很快乐),因此想去看一回戏。我坐在可芬园戏院中部的包厢里,看了《朱利厄?凯撒》和一幕新的哑剧。而今,这些出身尊贵的罗马人,不再是我学习的严厉监督者,而是我面前供消遣的人物,这种角色的转变,颇让我觉得新鲜而快活。然而,戏中事实与虚构相融合的表演、台词、灯光、音乐、观众、以及灿烂得炫目的场景频频变换,对我来说——这一切都让我目不暇接,只觉得开了眼界。当我半夜从戏院来到下着绵绵细雨的街上,只觉从梦里仙境回到凡间,泥水乱溅,火把通明,雨伞碰撞,马车乱撞,木制套鞋的响声,这些都让我感到烦恼。
我又在路上略呆了一会,仿佛真是落入凡间的神仙,但人们对我不客气的碰撞,使我明白过来,朝着旅馆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我思考着刚才那如梦的壮大场面。到达旅馆后,我喝了些黑啤酒,吃了些蛎黄,已经一点多了,我还呆坐在咖啡室里,两眼呆望着炉火,回想着刚才的场面。
我满脑子都是戏里的故事,往事也时时浮上心头——因为那戏仿佛成了幕后透光的透明影戏,我由此想到了童年岁月,时光飞逝,我不禁感叹物是人非——没注意到何时有一个人——一位面目清秀,体格匀称的青年,穿着风流倜傥——这人我本应非常熟悉——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还记得,我感觉到他进了我的卧室,却不知是何时——坐在咖啡室炉旁的我,仍在不断思索。
我最终站起身来,准备去睡觉。茶房松了一口气,他已睡眼了。刚从食物贮存室里出来,他的腿已累得僵直,于是他不断地屈伸,捶打他的腿。当我走向房间门时,突然看见了那个早已进入的人。待我清醒过来,又转过身去看了他一下。他虽没认出我,我却早已知道他是谁了。
如果在别的时间,我恐怕会害怕唐突,或不知该不该与他说话。也许就此会和他擦肩而过。但,因那时剧情仍在我心里起伏,那人旧日对我的关照,也让我分外地想要去感谢他一番。夕日对他的爱慕之情涌在心头,我忍不住立刻走上前去,心跳得厉害说:
“斯提福兹!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看了看我——正如从前他看人的样子——但仿佛他并未认出我来。
“恐怕,你已忘记我了。”我说道。
“上帝!”他猛然回过神来,“你是小科波菲尔!”
我紧紧握住他的双手,不肯松开。由于不好意思,并且怕他不高兴,我一定会搂住他痛哭一场。
“我从来,从来,从来都不曾这么开心过!遇见你可真让我兴奋啊!”
“我也一样!”他亲切地握着我的两只手说道,“喂,科波菲尔,你已是大孩子啦,不要太动情了!”不过,我认为,看到我俩重逢时我那么快乐,他也应该很高兴的。
我下了最大决心,也未能止住欢喜的泪水,待我抹去泪水,不哭了,我们俩并排坐在一起。
“喂,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斯提福兹说道。
“我坐坎特伯雷的车来到这里,我已过继给住在那儿的一个姨婆,读完了大学。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斯提福兹?”
“告诉你,我是他们所称的牛津人了,”他回答,“我在那儿呆得厌烦死了。——我现在是去我母亲那儿。你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家伙,科波菲尔。现在我看你完全是过去的那样!”
“我从最开始就知道是你了,”我说道,“当然记起你来并不难。”
他大笑着抚摸他的卷发,高兴地说开了:“是的。我是在尽儿子的义务。我母亲住在离市镇不远的地方。我本该向家里赶,但路不好,家里又无聊,因此我就没往前赶,在这儿住下了。我来伦敦不满六小时,尽在戏院里打着瞌睡,埋怨着就过去了。”
“我也去了,”我说道,“在可芬花园。斯提福兹,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出令人愉快且辉煌的戏吗!”
斯提福兹得意地笑了。
“我可爱的小卫,”他说,“你真是一朵金菊呀,日出时刚在田野里出生的雏菊都不会比你再嫩了!我也去了可芬园,但没有比那更可笑可叹的戏了。嗨,老兄!”
他这是对茶房叫的,那茶房本来已远远地注意到我们的相逢了,这时毕恭毕敬地走过来。
“你把我朋友安置在什么地方?”斯提福兹说道。
“对不起,先生。”
“他在哪个地方?几号房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啦。”斯提福兹问道。
“明白,先生。”茶房用抱歉的口吻说,“他住在四十四号房间,先生。”
“你居然把科波菲尔先生放在马棚上面的那个地方,”斯提福兹说道,“有什么用意?”
“唉,我们不明白,先生。”茶房以更抱歉的口吻说,“因为科波菲尔先生对于房间是不在乎的。我们可以给科波菲尔先生安排在七十二号房间,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去搬一下,七十二号就在您隔壁,先生。”
“我很满意,”斯提福兹说道,“快点儿安排吧。”
茶房立刻退出去,给我搬东西去了。斯提福兹因为我被安置在四十四号房间,觉得非常有趣,又大笑起来,还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同时请我明早十点与他一块儿进餐——这乃是我求之不得的事。这时夜已深了,我们拿着各自的蜡烛上楼,在他门前亲热地告别后,我进了新搬的卧室,发现比旧的好多了,一点儿也无发霉的迹象,里面还有一张很大的四柱床。差不多就是一大块领地。在这能容六人用的枕头上,我不久就以一种幸福的心情睡去,梦见古罗马、斯提福兹,直到清晨早班马车从下面驶过,我又梦见打雷和天神,才算是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