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受辱蒙羞 (1)
如果我新搬进的这个卧室是一个能见证的有知觉的东西的话,那就在今天,在现在我可以请求它——现在谁在那里睡觉,我想知道——让它证明,它带给我的是怎样沉重的心情。我往楼上去时,院子里的狗一路狂叫着。我走进那里,我看那房间正像那房间看我一样的生疏,我交叉着手坐下来,思考起来。
我所想的是那些古怪的事。想屋子的样子,想天花板上的裂缝,想墙上的壁纸,想窗玻璃上漩涡形的裂纹,想那三条腿的脸盆架,它好像带着一种满腹牢骚的派头,令我想起古米治太太怀念她老头子的情形。那时候我不停地哭,但我除了冷清和寂寞以外,我敢说我也没想到为什么那么伤心。后来终于在孤寂中我开始认为,只有我和小爱弥丽才真是相亲相爱,但却被人强行分开,来到这个没有人像她那样待我的地方。这个想法使我很难过,我把被单的一角裹在身上,哭着睡着了。
我在梦中隐约听见有人说:“他在那里!”;同时感到有人把我滚热的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我睁眼一看,是我母亲和坡勾提来看我了,吵醒我的就是她们中的一个。
“卫,”我母亲说,“你怎么啦?”
她竟然这样问我,我觉得怪怪地,于是我就说:“没有什么事。”我记得,我把脸转到里面,不想让她瞧见那更能说明事实真相的发抖的嘴唇。
“卫,”母亲说道,“我的孩子!”
我敢说,当时她所能说的话没有哪一句比这更使我感动的了。我使劲儿蒙着脸,隐藏我的眼泪,当她要抱我起来时,我使劲儿用手用力推开她。
“这都是你干的事,坡勾提,你这个残忍的家伙!”我母亲说,“我敢肯定,就是你教唆我的孩子来对抗我,对抗他的亲人,你安的是什么心?你这是什么意思,坡勾提?”
可怜的坡勾提仅能用我平常饭后总背的祷告词中的话来回答:“上帝饶恕你,科波菲尔太太,但愿你以后别为你方才说过的话而后悔!”
“真把我气疯了,”我母亲叫道,“我连蜜月都还没度完呢!就连和我有深仇大恨的人,都要心软一下,不嫉妒我这一点儿内心的宁静和幸福。卫,你这淘气的孩子!坡勾提,你这残忍的家伙!啊,天哪!”我母亲暴躁地叫道,骂我一句,又转向坡勾提骂一句,“我本来以为我们完全有权利来期盼这个世界能称心如意,但有这些麻烦,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我觉得有一只手抚摸我,我知道那只手既不是我母亲的也不是坡勾提的,这是摩德斯通先生的手,他一边抓住我的手,一边说:
“怎么啦?克拉拉,我亲爱的,你怎么忘了?——要坚定,亲爱的!”
“实在抱歉,爱德华,”我母亲说道,“我也想做得更好,但这实在让人难受!”
“是!”他回答道,“才刚开始,你怎么就说这么不中听的话,克拉拉。”
“这使我太难堪了,”我母亲噘起嘴说,“实在是太难堪了。”
他把她拉过去,低声在她身边劝慰,又吻她。我当时看我母亲的头贴在他的肩上,她的胳膊挨着他的脖子,我就明白,他能把她软弱的性格随意弄成任何样子。现在我知道,他也确实做到了。
“你先下去吧,亲爱的,”摩德斯通先生说道,“我和大卫一会儿就一起下去。”他对母亲点了点头,微笑着让她走开,然后沉下脸转向坡勾提,“你知道你太太姓什么吧?”
“这么多年了,先生,”坡勾提说,“我还能不知道她姓什么吗?”
“这话也对,”他回答道,“但我上楼时,我好像听见你不是用她的姓称呼她。她已经跟着我姓啦,你难道不明白吗?你要把这个记住,听见没有?”
坡勾提向我忧虑地看了几眼,没说什么,屈了屈膝,就退出室外去了。我猜她一定是看出摩德斯通要她出去,同时,她想留下来也没有理由。这时房中只剩我们俩人了,他关上门,坐在椅子上,抓住我,让我站在他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觉得我也不由自主地盯着他。当我想起我们当时相对的情景时,我好像又听见我的心在快速地跳动。
“大卫,”他说道,两唇紧闭,变得薄了,“如果我要对付一匹不听话的马或狗,你猜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开始用有气无力的低语回答,现在我感觉我的呼吸突然变紧。
“我揍他。”
“我叫它怕,叫它疼。我要制服那家伙。我一定要这么做,即使把它打得出血,你脸上是什么?”
“泥。”我说道。
我们当然都清楚,那是泪痕。不过,即便是他问二十次,每次加上二十拳头,我相信我宁可我那颗幼稚的心炸开来,也绝不会对他承认。
“你人虽小,倒也聪明,”他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你还真懂事。把脸洗洗,少爷,然后跟我下去。”
他指着那个让我觉得像古米治太太的脸盆架,叫我听从他的命令。我深知如果我稍一迟疑,他一定会一下把我打翻在地。
当我一切照做了,他还是握住我的胳膊,监督我到客厅,他说道:“克拉拉,亲爱的,我想你再也不会感到不舒服了。咱们不久就能改变这小孩子的性子了。”
天哪,那时如果他说一句和蔼的话,一句鼓励和明智的话,一句同情我年幼无知的话,一句欢迎我回家的话,一句向我保证这真是我的家的话——只要这样一句话,那我就不会假装孝顺他,而是真心诚意孝顺他,不仅不恨他反而会尊敬他。我觉得我母亲那时见我那么惶恐,那么疏远,心里也很难过。于是我溜到一张椅子前,她立刻用忧虑的眼光追随着我——也许是在怀念我幼年时活泼自在的脚步吧。但这句话并没有被说出来,而说这话的时机也转眼消失。
我们三人一块儿吃饭。他好像很爱我母亲——但我恐怕并不因此而喜欢他——我母亲也爱他。我从他们两个的谈话中知道他的一个姐姐要来与他同住。而且她当晚就到,摩德斯通先生本人没有参加任何事业,只在伦敦一家酒厂里有股份,每年抽一点红利;他家从他的曾祖时代时起就与那个酒厂有关系,他姐姐在那个厂里也持有相同的股份。对于这些我不知道是当时知道的,还是后来知道的;不过我可以在这儿稍微提一下,不管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罢。
吃过饭后,坐在火炉边时,我在想有什么法子可溜到坡勾提那里去,而不必触怒一家之主。正在我发愁时,一辆马车来到花园大门前,于是他出去迎接客人了,而我母亲跟在后面,我则胆怯地随在她后面。她在客厅门口趁着夜暮,像往常那样把我紧紧抱住,在我耳边低声嘱咐我要爱我的新父亲,听他的话。她偷偷地,匆忙地这样做,但却是极慈爱的。她把手伸到我背后,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到摩德斯通先生站立的地方,然后她放开我的手,挽住他的胳膊。
来人正是摩德斯通小姐。她是一个满脸肃杀之气的女人,肤色很深,嗓音很大;她生有很浓的眉毛,几乎与她的鼻子夹在一块。她随身带的两个又黑又硬的箱子的盖子上,用很硬的铜钉钉出她姓名的字头。付车钱时她从一个硬的铜制钱包里取出钱,那钱包牢牢地放在一个用粗链子挂在胳膊上的手提包里。在那以前,我从未见过一个像摩德斯通小姐那样像铁打似的女人。
在接受了很多欢迎的表示之后,摩德斯通小姐被领进客厅,在那儿正式认了我母亲为至亲。接着瞧着我说:
“这是你儿子,弟妹?”
我母亲说是的。
“通常,”摩德斯通小姐说,“我不喜欢男孩子,你好,孩子。”
在这样的鼓励下,我回答我很好,而且祝愿她也很好。但因态度不十分恭敬,因此摩德斯通小姐用三个字打发了我:
“没礼貌!”
清楚地说完那几个字后,她要看看她的屋子。自从那时候开始,那个屋子就成了一个望而生畏的地方,那儿的两个黑箱子从未开过,也从没有不上锁的时候,那屋里(因为她不在的时候,我偷看过一两次),摩德斯通小姐用来作装饰品的小铜镣与铆钉儿全阴森森地挂在镜子上。
在我看来,她来了就准备久住,再没意思要走了。第二天一早,她就开始“帮”我母亲,一整天都在储藏室走进走出,名义上是“整理东西”,但实际上是在破坏布置。我从摩德斯通小姐身上发现的最显著的突出特点是,她总怀疑女仆们弄了个男人在家里。在这种妙想的驱使下,她总是出其不意地冲进煤窖,打开黑黑的食橱,然后把门啪地一声关上,一心认为她已捉到那个男人了。
虽然摩德斯通小姐行动笨拙,但在早起上,绝对可谓灵活。她起得比家中谁都要早(直到现在,我总相信她是去抓男人的)。在坡勾提看来,摩德斯通小姐连睡觉也会只闭着一只眼。
她来了之后的第一个早晨,鸡刚一叫,她就摇铃了。我母亲下楼用早餐开始准备早茶时,摩德斯通小姐在她脸上啄了一下,这就是她接吻的表示了,于是说道:
“克拉拉,亲爱的,你知道我来是为了缓解所有麻烦事的。因为你太漂亮了,简直没有思想!”——我母亲脸有点儿发红,却又笑了笑,好像并不厌恶这种说法——“如果什么事都要你做,就不可以了,所以凡是我能尽力的,你别见外,把你的钥匙交给我,将来我料理一切。”
以后,摩德斯通小姐白天把那些钥匙锁进她那个小监牢中,晚上则压在枕头底下,我母亲与我一样与它们无缘。
我母亲并不是心甘情愿地转移主权。有一天晚上,摩德斯通小姐与她兄弟谈论家务,她提出一些计划,他认为可以。这时,我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因为她本以为会与她商量一下。
“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厉声说道,“克拉拉,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那样?”
“啊,要说你不了解我是不对的,爱德华!”我母亲哭着说,“你说我应该坚定,但你自己却并不那样做。”
我可以说,坚定是摩德斯通兄妹二人立身处世的重大原则。虽然对此我有自己的看法,如果有人要我讲,我则可以照我自己的理解把它作为暴虐的别名,即他们两个所共同拥有的阴沉的、傲慢的、恶魔般的气质。摩德斯通先生是坚定的,在他的世界中,没有人可以如摩德斯通先生那般坚定;在他的世界中,没有别人能有半点坚定,因为每个人都屈服在他的坚定之下。只有摩德斯通小姐除外。她可以坚定,但只限于低级的附庸。我母亲是另一个例外。她可以坚定,而且必须坚定,却只限于忍受他们的坚定,坚定地深信世界之上,没有其它的坚定。
“太难过了,”我母亲说道,“在我自己家中——”
“我自己家里?”摩德斯通先生重复一遍说,“克拉拉!”
“我指的是我们的家。”我母亲慢慢地说,显然吓坏了,“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爱德华——在你自己家里,我对于家务问题不能插一句话。我敢说,我们结婚以前,我家管得十分好,这可是有凭证的,”我母亲哭着说,“你问问坡勾提,在没人干涉时,我不是管得很好吗?”
“爱德华,”摩德斯通小姐说,“我明天就离开。”
“珍·摩德斯通,”她弟弟说,“你别说了,听你口气,好像不了解我的脾气似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