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受辱蒙羞 (2)
“实际上,”我那可怜的母亲流着泪说道,“我并不想让任何人走。如果有人要走,我一定很难过。我的要求并不多。我也很讲道理。我只要求有事时告诉我一声。只要是帮忙的人,我都感激,我只要求有事时告诉我一声,仅仅为了一种形式。从前那时候,我还以为你因为我缺乏经验,小孩子气而喜欢我。——你确实那样说过——但现在你却因为这而嫌弃我了,你是那么严厉。”
接着摩德斯通小姐就这样又说道:“算了罢,我明天就离开。”
“珍?摩德斯通,”摩德斯通先生大声道,“你别说话,你怎么敢?”
摩德斯通小姐像从狱里捉犯人那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举在眼睛前。
“克拉拉,”他看着我母亲接着说,“我真没想到你会使我这么吃惊!我本来想娶一个纯真的未经世事的人,重塑她的性格,灌输坚定与果断给她,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满意的事。但是,现在珍?摩德斯通尽力帮我的忙,为了我来当类似管家的角色,却遇到这样以怨报德的——”
“哦,求求你,爱德华,”我母亲有些愧疚,“千万别说我忘恩负义。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从来没有任何人说过我这种话。我缺点不少,不过不是这个。哦,不要,亲爱的。”
“我方才说过,珍?摩德斯通遇到了这种事,”等我母亲说不出话来时,他接着说,“听到这种以怨报德的话,那我的感情就改变了,变冷了。”
“亲爱的,别说了!”我母亲可怜地恳求道,“别说啦!爱德华,那样我受不了。不管怎么样,反正我的心肠最软,没错,我知道这一点。假如我不十分了解自己,我是不会那样说的。问一下坡勾提,我相信她会告诉你,我的心肠最软。”
“仅仅是软弱而已,不管达到什么程度,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回答道,“对我是没有半点影响,你是白费力气了。”
“咱们和好吧,”我母亲说道,“在冷淡和残酷下生活我受不了。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有许多毛病。爱德华,多亏你用你的毅力来纠正我的毛病。珍,我不反对任何事。假如你走了,我一定伤心死了——”我母亲说到这里悲不自胜,说不下去了。
“珍·摩德斯通,”摩德斯通先生朝向他姐姐说,“咱们当中以前可没有疾言厉色过。今天晚上,发生这样不平常的事,并不能说一定是我的错,我是被牵连进来的;而也不能说是你的错,你是被别人牵连进来的。咱们都忘掉它吧。因为,”他说了这番宽宏大量的话后,又补充道,“这对孩子影响不好——大卫,去睡吧!”
我很难受。我看见我母亲受这样的罪真难过;但我还是终于出了屋子,又暗中摸着路上楼进了我的卧室,连对坡勾提道晚安或从她那儿要一支蜡烛的心情也没有了。一点钟后她告诉我,我母亲已垂头丧气地睡了,摩德斯通先生和小姐还坐在那里。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比往常要早。我来到客厅外,听见我母亲的声音,于是我就停下来。她正低声下气地恳求摩德斯通小姐的饶恕;那位小姐也开恩了。从此以后,我只知道我母亲对于任何事,必先请示摩德斯通小姐或是先设法弄清楚摩德斯通的意见。每当摩德斯通小姐一发脾气(她是容易发脾气的),把手伸到她的袋子那儿,仿佛要把这些钥匙取出来交还时,我母亲就十分害怕。
摩德斯通一家血统中遗传有一种阴郁的病态,使他们家的信仰受到影响。我从那时起曾认为那种信仰所具有的性质造成摩德斯通先生的坚定。他对任何人,只要他能找到借口惩罚,就一定给那个人最极端严厉的处罚。虽然如此,我们上教堂时那可怕的情形,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怕的礼拜日又到了,我像在监视下被带去服苦役的囚犯,被带到老座位上。我好像又看见摩德斯通小姐又穿起那件好像用黑棺罩改的天鹅绒长袍,紧随着我;其后是我母亲;后面是她的丈夫。没有坡勾提了。我好像又听见摩德斯通小姐嘟囔地应答,遇着可怕的字眼就凶残地加重语气。我好像又看见当她说“苦难的罪人们”时,在教堂内转来转去的黑眼睛。我又看了我母亲几眼,她在那两个人之间,胆怯地动着嘴唇,那两人却在她耳边一边一个闷雷般地咕噜。我又一次怕了起来,担心是否我们的老牧师搞错了,反而摩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是对的,天国中的天使会不会都是毁灭的天使。我还觉得,只要我动一下手指,弛缓一下脸上的肌肉,摩德斯通小姐就会用她的祈祷书杵我,使我的肋骨生疼。
没错,在回家路上,我又看到一些邻人看看我母亲,又看看我,跟着又交头接耳起来。当他们三个人拉手走在前面,我又一个人在后面走时,我随着邻人的目光看我母亲,也纳闷是否我母亲的脚步已不复以往的轻快自由,她的美丽是否也消磨尽了。我还纳闷,是否有邻人和我一样说起,我俩从前——她和我——走回家的样子。我就这样在那可怕的悲哀的日子里,整天傻傻地纳闷儿,怀疑这些问题。
关于我上寄宿学校的事,也曾经谈论过几次。这是摩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提出来的,我母亲当然表示同意。只是不曾得出任何结论。当时我一直在家中上课。
我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功课,监督我的人名义上是我母亲,实际上却是摩德斯通姐弟,他们总在那儿,把学习看作是对我灌输那坚定的好机会;那坚定对我们母子来说是致命的毒药。我认为,正是由于这种动机,我被留在家中。我和我母亲独自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很好学,而且学得很快的。现在我还能清楚记得在母亲膝前学字母的样子。直到现在,当我看到初级课本上那些又粗又黑的字母,就想起当初它们那种奇怪的样子,还有O、Q和S这三个字母仿佛笑嘻嘻的样子。它们并没有引起我的反感。不但没有那样,我还好像沿着花径散步,直到鳄鱼书那儿,而且一路上母亲和蔼的声音和态度伴随着我,鼓励着我。但接下来的严厉课程,我记得,使我的平静受到致命一击,课程本身变成了难堪的日常的灾难。我现在学的功课又长、又多、又难——其中一些我完全不了解——我相信我和我那可怜的母亲同样被这些功课搞得手足无措。
让我回忆一下当初的情形,把一天的经历记下来吧。
早餐后我带着我的书、练习本和石板进入那个次等的客厅。我母亲已守在那儿,坐在书桌后面。但其实等着我的是摩德斯通先生和小姐,一个坐在靠窗的安乐椅中(假装看书);一个坐在靠近我母亲的地方串钢珠。我一见他们的样子就觉得我原先千辛万苦塞进脑子里的东西,一下子都溜走了。顺便说一句,我确实不明白它们到底溜到哪儿去了。
我先把书递给我母亲。这或是文法、或是历史、或许是地理。当我这样做时,我趁机向书页瞥最后一眼,借着还记得的时候飞快地高声背下来。一个字错了,摩德斯通先生抬起头来瞧,又背错了一个字,摩德斯通小姐抬起头来瞧。我脸通红,背错了六七个字,终于停下来。我猜,我母亲如果敢的话,她一定会把书给我看,但是她不敢,于是她轻柔地说:
“哦,卫呀,卫呀!”
“喂,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说道,“对孩子要坚定,不要总说‘哦,卫呀,卫呀!’那样孩子气的话。他要么清楚要么不清楚。”
“他不清楚。”摩德斯通小姐突然令人悚然地插了一句。
“我也怕他不清楚。”我母亲说。
“那么,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回答说,“你把书还给他,教他一下。”
“好的,”我母亲说,“卫,你现在再试一次,可别再那么糊涂啦。”
我再念了一遍,但我不大能做,因为我很笨。这一次还不如上次。于是我就停下来想。但我不能想我的功课,我想的是摩德斯通小姐做帽子的纱布有多长或是摩德斯通先生的睡衣贵不贵,还有诸如此类与我毫不相干的小问题。摩德斯通先生很不耐烦,这在我预料之中。摩德斯通小姐一样。我母亲温顺地向他们看了一眼,合上书,作为我别的课程完成后再来弥补的部分。
不久这种欠债就越来越多。欠的越多,我也越笨。情况是那么无助,我觉得我像是陷进了一片荒谬的泥潭里,使我完全放弃了要挣扎出来的想法,把这付之于命运。当我一路错下去时,我母亲和我面面相觑的毫无办法的情况真是悲惨之极。但在这种折磨人的功课里,最令人难过的是,我母亲(以为没有人注意)动一下嘴唇想给我点儿暗示。那时,从来老谋深算的摩德斯通小姐就突然警告说:
“克拉拉!”
我母亲一下子脸都变了,笑也笑不出。摩德斯通先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书,打在我身上,或用书打我的耳朵,往后提着我的双肩把我推出室外。
可怕的算术安排在后头。这是专门为我想出来的,题目由摩德斯通先生讲,开头道:“假设我去一个奶酪店里买了五千块双格勒斯德奶酪,每块四便士半,一共付多少钱?”我看到摩德斯通小姐暗暗得意。我拼命地算这些奶酪的价格,一直到吃饭的时候,没有任何结果,也没有一点儿启发。那时候,因为石板灰侵入我的毛孔,我成了一个黑白混血儿了。他们只给我一片面包吃,接着算奶酪的钱,那天一晚上,我羞辱地度过了。
直到现在,我还认为我那种不幸的功课大多是这样进行的。如果不是摩德斯通两姐弟,我本可以学得更好,他们就像两条毒蛇对一只可怜的小鸟一样。即使我整个上午的功课都很好地完成,我也只能得到一顿午饭,因为摩德斯通小姐见不得我闲着无功课做。我一旦显出无事可做的样子,她就这样引起她兄弟的注意:“克拉拉,亲爱的,没有比功课更好的了——叫你儿子再学点什么。”这一来,我立刻被打入一种新的劳动。几乎没有那些同龄的儿童游戏,因为摩德斯通姐弟视之为毒蛇猛兽(虽然耶稣门徒中也有小孩子),他们认为小孩子互相传染毒素。
在我看来,这种持续六个月的生活的结果是使我阴郁、迟钝的原因,而且与母亲的日渐疏远,更加剧了这种情况。我相信,如果没有另一种情形,我一定变成傻子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在楼上一个小房间中留有一些藏书。那个房间我可以自由出入(因它与我的卧室挨着),而家中其它人对它却毫无兴趣。从那个上天赐予的房间里,拉得里克?兰顿、彼里格伦?皮克尔、赫姆夫里?克林克、汤姆?琼斯、维克斐的牧师、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和鲁滨逊?克鲁索,这样一群有名的人,出来陪伴我。正因为他们,我的幻想与我对某种不同于现实的东西的希望才得以保存,——这些书中,还有《天方夜谭》和《神仙故事》——它们对我全无害处。因为即使有,我也未感受到。我是不晓得它们的害处的。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在当时那些繁重的功课下,每天还要费心背书,怎能像我那样挤出时间来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