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朵拉的姑姑们 (2)
克拉丽莎小姐头一次分开双臂,把信接过去,看起了备忘录。
“科波菲尔先生每星期天要是方便的话,我们高兴你能来我们这儿用晚饭。我们晚饭的时间是三点钟。”
我向她鞠躬。
“其余的日子,”克拉丽莎小姐说道,“我们欢迎科波菲尔先生来吃茶点。我们吃茶点的时间是六点半钟。”
我再次鞠躬。
“每周两次,”克拉丽莎小姐说道,“但,一般说来,次数不能再多。”
我又鞠了一躬。
“科波菲尔先生信中提到的那个特洛乌德小姐,”克拉丽莎小姐说道,“也许可以光临舍下。如果互相往来对各方面的幸福有益的话,我们就很欢迎客人来访,并且还要回访。但若反之,那就完全不同了。”
我表示,我姨婆能和她们认识,一定会觉得荣幸,但我不能担保她们相处得十分满意。条件已经讲完了,我欣喜地表示了对她们的感谢。然后我依次吻了克拉丽莎小姐的手和拉芬妮亚小姐的手。
这时,拉芬妮亚小姐说,请特拉德尔先生允许我们退出一分钟,然后让我跟她出去。我颤抖地跟着她,被领进了另一个屋子。我看见了我那可爱的朵拉,堵着耳朵,小脸对着墙,站在门后头,吉普呢,则头上绑着毛巾卧在保暖器里。
她穿着黑长袍,多么漂亮呀!她刚一见到我就呜咽地哭泣。我从保暖器中抱出吉普来,我们三个又重新见面,这时我多么幸福呀!
“我的至亲至爱的朵拉!现在,你可实实在在地,永远是我的了!”
“哦,别这样!”朵拉恳求道,“求你!”
“难道你不永远是我的吗,朵拉?”
“我当然是!”朵拉叫道,“不过我是很害怕!”
“害怕?”
“是的!我讨厌他,”朵拉说,“他为什么不走?”
“谁,我的命根儿?”
“你那个朋友,”朵拉说道,“这跟他有什么相干呢,他一定是个笨东西。”
“他可是个大好人呢!”
“但是我们不需要他呀!”朵拉说道。
“亲爱的,”我劝她说,“你过不了几天就要了解和喜欢他了,还有我姨婆,过不了几天,她就会到这儿来。你要是跟她熟了,就会非常喜欢她了。”
“不,请不要带她来!”朵拉把双手合起来,说,“你可别这样。我知道她是一个淘气,又爱捉弄人的老东西!不要让她来这里,大卫!”
怎么劝她也没有用处!于是我又乐得大笑,又喜得惊异,我心中充满爱情,十分快活。她把吉普新学的伎俩——用两条后腿站在墙角——玩给我瞧——其实它只站了一闪的工夫就不站了——假如不是拉芬妮亚小姐来把我叫走,我真不知道我要在那儿呆到多会儿,把特拉德尔忘得干干净净。拉芬妮亚小姐特别爱朵拉(她说,她自己在朵拉这样的年龄时,非常地像朵拉——她一定改变了很多)她把朵拉像玩具一般看待。我本来想劝朵拉,她就把自己锁在房里,因此我只好独自去见特拉德尔,和他一起告辞。
“事情再也没有比这更顺利的了。”特拉德尔说道,“她们都是很讨人喜欢的老小姐,若你比我早好几年就结了婚,科波菲尔,我一定不会觉得奇怪的。”
“你的苏菲会弹点什么,唱点什么吗?”我问道。
“她就只能教教她那几个小妹妹弹钢琴。”特拉德尔说道。
“她到底会不会唱歌?”我问道。
“她有的时候,看到别人不高兴,就唱个民歌什么的,叫她们高兴高兴。”特拉德尔说,“她没受过正式的训练。”
“她不会随着吉它唱歌吧?”我说道。
“这她可不会!”特拉德尔说道。
“绘画呢?”
“一点儿也不会。”特拉德尔说道。
我答应特拉德尔,叫他一定听听朵拉的歌儿,看看她画的花卉。他说,他一定非常喜欢。于是我们快乐地回家了。我在路上,一直引逗他谈苏菲,他谈到她时,完全是疼爱她,依赖她的样子,使我十分叹羡。在我心里,苏菲也是配得上特拉德尔的不平凡的姑娘。
这次会谈成功的结果,以及其间所做所说的事,我当然立刻就对我姨婆说了。她见我那么高兴,她也受了感染,并且答应我不耽搁时间,就去拜访朵拉的两个姑母。不过那天晚上我写信给艾妮斯时,她在我们的屋子里来回地踱步,走了那么长时间,因此我开始想,她大概打算一直走到第二天早晨。
我写给艾妮斯的信,热情洋溢,充满了感激,我把我照她的主意行动而得到的完满结果都叙述了。她的回信在下一次邮递的时候就来了。她的信是恳切的、高兴的。她永远是高兴的。
我比以前更忙了。就我每天去海给特的路程来说,帕特尼是离得很远的,我自然又希望尽可能多地去那里。拉芬妮亚小姐提的茶点时间是很难办到的,因此我就来了个折衷的办法:请她允许我每星期六下午到她那儿去,同时不要因此妨碍了我那特许的星期天。这样一来,每逢周末,我便迎来了我的极乐时间,而一星期其余的几天,我都是在期盼中度过的。
我姨婆和朵拉两个姑母的相处,总的来说,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这使我很开心。我姨婆在我和她们会谈后没几天,就实行了她答应过的拜访了。不几天,朵拉的姑母也穿戴整齐地依礼回访了。以后,大概每三四个星期,都会有同样方式的往来,于是情谊更加深厚了。我姨婆完全不顾个人排场,不坐马车,反而要徒步走到帕特尼,而且经常是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像刚刚吃早餐不久,或者恰好在吃茶点以前。这些情况都使得朵拉的两个姑母很尴尬。不过朵拉的两个姑母不久就一致同意,我姨婆是一个古怪的,理性极强,并带一些男子味道的女人。尽管,有的时候,我姨婆对于各种礼节表示一些异端的见解,因而触犯了朵拉两位姑母的脾气,不过她是那么疼爱我,因而不能不牺牲她一些细小的乖僻,以求取得大家的和谐。
在我们这个小团体中,吉普是惟一不肯适应新处境的成员。它每次见到我姨婆,总要怒目而视,钻在椅子底下,不住气儿地咆哮,还偶尔掺杂着一两声凄惨的哀号,好像它的感情,实在无法忍受我姨婆这个人似的。一切对待它的办法全都试过了,哄它、骂它、打它,带它去白金汉街;但它却总不肯与我姨婆和平共处。它有的时候,似乎收敛了它的憎恶之心,驯服柔和几分钟,但随后,它却仰起它那扁鼻子,使着劲儿地狂吠,只好把它的眼睛捂起来,放进保暖器里。到了后来,只要朵拉一听说我姨婆来了,她就用毛巾把它的嘴堵起来,把它关在保暖器里。
当一切走上安定平稳之后,有一件事使我很烦恼、不安。大家原来都把朵拉看作是一件惹人喜爱的玩具或玩物,她跟我姨婆慢慢熟悉后,我姨婆总叫她小花儿;拉芬妮亚小姐最喜欢的就是伺候她,给她烫头发,给她做装饰品,把她当作一个受宠的孩子。凡是拉芬妮亚小姐做的事,她的姐姐也势必跟着做。我感觉这是很奇怪的。
我打定主意要把这个问题同朵拉谈一谈。因此,有一天,当我们两个出去散步时,我对她说,我希望她可以使她们换一种态度来对待她。
“我的宝贝儿,”我劝说道,“你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你瞧!”朵拉说,“你现在是不是要闹脾气啦!”
“闹脾气?亲爱的!”
“她们都待我很好,”朵拉说道,“而且我也非常地愉快。”
“是的!”我说道,“但是你叫她们合情合理地待你,也照样可以非常快活的呀。”
朵拉娇嗔地看了我一眼——最可爱的一眼——跟着啜泣起来,她说,倘使我不爱她,为什么一定要死乞白赖地同她订婚?假如我受不了她,为什么我不马上离开呢?
这样一来,我除了吻干她的眼泪,让她知道我深切地爱她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相信我是个心很软的人,”朵拉说,“你不该对我这么狠心。”
“狠心,我的心肝宝贝儿!无论如何,我哪肯——对你狠心呢!”
“那样的话,你就别再挑我的毛病了,”朵拉说,噘着小嘴,“我会学乖的。”
她随后马上自动要我给她那本烹饪书,那是我以前有一次和她提起的;她又要我教她算帐,这也是我从前有一次答应她的,这使我很高兴。我在下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带去了那本烹饪书;当我们在郊外一起散步时,我给她看我姨婆的一本旧的家用帐本,让她模仿着练习。
但是那本烹饪书弄得朵拉很发怵,那些数字使得她心烦意乱。她说,那些数字,加不到一块儿。她把它们擦掉,然后在所有的纸本子上画满了小花球,以及我和吉普。
随后,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当我们出去散步时,我用玩笑的态度,在口头上试着做家政教导。例如,当我们走过一家肉店时,我就问道:
“现在,假定咱们结了婚,你去买一块羊肩来作晚饭,你知道如何买吗?”
小朵拉立即把脸沉了下来,又把嘴噘起来,仿佛她很想用一吻来封上我的嘴。
“你是否想知道怎么个买法呢?”我又说道。
朵拉于是就想一下,说:
“肉店掌柜的自然知道如何个卖法,我就不必知道了。你这个糊涂孩子!”
像这样,有一次我想让朵拉钻研钻研烹饪时,就问她,假如我们结了婚,我告诉她,我想吃爱尔兰炖羊肉,那她怎么办呢?她说,她让仆人去做。接着突然用她的小手抓住我,带着那么活泼的样子大笑,使得她比以往更加可爱了。
后来,那本烹饪书,再没有别的用处,只是放在墙角,供吉普站在上面。当朵拉把吉普训练得不用诱饵就肯站在上面,同时嘴里还叼着那个铅笔盒时,她是那么地高兴,使我也很高兴我买了此书。
接着,我们又开始弹起吉它来,画起花卉画来。唱起那永远不停,嗒啦啦的歌,我们非常快活,我们的快活不亚于那个星期的长度。我有的时候感觉,我最好向拉芬妮亚小姐暗示一下,她对待我的爱人,未免有点像对待玩物一样;但有时,我也好像大梦初醒,恍惚迷离,觉得我自己,也陷入了和大家一样的毛病,也像对待一个玩物一样对待她——但,我并不常常那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