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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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阿辽沙(2)

首先说这话的是城里的一个公务员,此人年纪不小了,虽是个在家的人,但是人们都知道他是个十分诚心的信徒。他大声说出这样的话只不过是把修士们交头接耳讨论了半天的内容重复了一下罢了。这一无情的结论是他们早就得出的,比这更糟糕的是,他们在说这样的话语的同时,带着某种胜利者的满足感,而且这种感觉愈加露骨和强烈。过不多久,最基本的体面便再也不能维持下去了,似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它揭穿。

“居然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有个修士说,开始好像还带着惋惜的口气。“他个头又不高,瘦得皮包着骨头,怎么会发出味儿呢?”

“可见这是上帝对大家的警示。”有人赶紧接着说。

这些意见被人们接受下来,而且没人提出任何异议,因为后来他们这么分析:如果说所有的凡人尸体都会腐烂发臭,这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那也该再晚一些再有气味才是,最少也需要一昼夜的时间,而不应该如此匆忙便出了丑。“他可好,跑到自然现象前头去了”,可见这是因为上帝插手管了这件事的结果,上帝在有意示众。这一观点立刻被人们当作真理接受下来。

善良的司祭修士约西甫神父担任图书馆长,死者在生前对他钟爱有加,他听得出有人在恶意中伤死去的长老,于是对他们的意见提出反驳:

“这事并不是千篇一律,不可能到处都一样的。正教中也没有贤士的遗体必须是不朽这类规定,这不过是某些人的个人观点罢了。比如说在阿索斯,那是正教的发祥地之一,在那里遗体的腐烂就不会使人感到大惊小怪,他们认为尸体是否不朽并不是死者灵魂能不能荣升天国的主要标志,而在于他们的骨头是什么颜色。尸体在地下埋藏多年以后,即使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假如骨头的颜色似蜡一样黄的话,就表明死去的贤士已经受到上帝的恩赐,得到升入天堂的荣耀,这才是主要的标志。但假若骨头的色泽发黑,而不是黄色,那就是说,他没有受到上帝的垂青。在阿索斯——最正统的正教发祥地,情况便是如此。”最后约西甫神父补充到,“那是正教自起源以来正统保存最完美、最纯正的地方。”

可是根本没有人愿意听这位温顺的神父的话,更有甚者,对约西甫神父进行反唇相讥。

“真是个十足的书呆子,只会耍些新花样,我才不去管他。”有些人在心里这么想。

“还是要按照老规矩来办的,现如今新花招天天都有,怎么能跟得上!”另一些修士说道。

“难道我们这儿的高僧贤士就比他们那儿少了?他们生活在土耳其的统治之下,早已把规矩给忘净了,现在连钟也没有了,依我看呀,他们那儿的正教早已浑浊不堪,不纯不正啦!”最尖刻的批评者带着嘲笑的口气附和道。

约西甫神父显得很难堪,闷闷不乐地走开了,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因为他在表明自己的观点时就显得底气不足,好像自己都不是十分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眼睁睁地看着对抗情绪在极度上升,他忧心忡忡地感到,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出现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接着,一些尚存理智的修士继约西甫神父之后也都沉默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原先对佐西马长老忠心不二和发自内心愿意接受长老制的修士们,突然间变得非常担心会发生什么事,他们在路上碰到了也只是小心、胆怯地面面相觑。而那些攻击长老制的反对派们则趾高气昂。

“已故的瓦尔索诺非长老不但没有腐臭味,而且遗体还散发出一股清香,”有人兴灾乐祸地说到,“他并不是靠油嘴滑舌,好为人师,而是凭借自己的高风亮节才获得上帝的恩赐。”

接着他们开始想尽一切地对刚刚过逝的长老提出激烈批评,其中不乏趁机对其进行责难和贬低者。

“他的训导有很大问题,他居然训导我们说活着不是无边的苦海,而是大大的欢乐。”几个没有脑子的修士批评道。

“他连信仰都赶新潮,他不承认地狱之火是客观存在之火。”更没头脑的几个立刻附和说。

“他持斋不严,大食甜食美味,还非常喜欢在喝茶时就着樱桃酱,是一些阔太太专门派人送给他的。一个苦修僧在喝茶方面还有这么多讲究!”这是一些嫉妒者的议论。

“他远离教众,”几位极具报复心的修士趁机发泄私愤,“自认为是什么贤者圣士,在别人向他下跪时,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受之有愧。”

“还滥施忏悔礼呢!”那些对长老制深恶痛绝的反对派乘热火上浇油,用恶毒的言语诋毁他。这些人在修道院中资格最老,也是在礼节方面最一丝不苟的。作为真正的持斋者和默修士,在佐西马长老生前他们一直保持着沉默。现在他们开起口来,他们的话份量自然是很重,因为那能够对在信仰上还不是特别坚定的年轻修士们产生巨大的影响。从奥布多尔斯克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远道而来的客人,则一边不住地摇头,一边发出深深的叹息。

“现在看来,菲拉邦特神父昨天所说的话不无道理。”他刚刚想到这些,菲拉邦特神父恰好出现了,好像是故意跑来添乱子的。

前面已经说到,菲拉邦特神父整天呆在他那位于养蜂场内的小木屋里不出来,甚至有时很常时间都看不到他上教堂里去,考虑到他整日疯疯癫癫,大家对他都很宽容,并没有拿人人都须遵守的教规来约束他。然而说实在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他的宽容也是迫不得已。他是位伟大的持斋者和默修僧,常常自己一个人日夜不停地祈祷,有时候甚至跪到自己快要睡着。对于这样一位虔心的苦修僧,若因他不愿遵守那些条条框框而硬要往他头上套的话,实在是件丢脸的事,到那时肯定有人会说:

“他比我们当中任何人都要神圣,说他不守规矩,其实他做得也不知要比规章上要求得难多少倍。至于说他不上教堂,他清楚何时该去,何时不该去。在他心中自有一套规章。”

谁也不想这种必然会产生的可笑的牢骚会落到自己头上,所以没有一个人难为过菲拉邦特神父。大家都知道,菲拉邦特神父特别讨厌佐西马长老,现在突然有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说什么“凡人的评判跟上帝的评判就是不能相提并论”,还说什么“跑到自然现象前头去了”。很明显,最先向他报告这一消息的人当中少不了有那位来自奥布多尔斯克远客,他昨日曾经到菲拉邦特神父修室中去拜访了他,并且在离开时简直吓得魂不附体。

笔者在前面已经说过,在帕伊西神父镇静地站在灵柩旁诵读福音书时,虽然外面到底什么样子他听不见也看不着,但大体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早有所料,他太了解自己的同道了!他并没有显得六神无主,而是非常镇定地注视着骚乱的继续发展。虽然他并不害怕还可能进一步发生的一切,但是,冥冥中他似乎也已经预感到了事态的趋向。

忽然,过道里传来的一片喧嚣之声钻入神父的耳朵,很显然,体面上的秩序就快要结束了。门开了,菲拉邦特神父就站在门口,从修室内往外望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他的背后,跟他一起来的很多修士挤在台阶下面,还有一些在家人也夹在当中。然而他们并没有进来,甚至连台阶都没上,只是瞪大了眼睛站在外面看菲拉邦特神父下一步怎么做。尽管这些人本身也是愈加放肆,但一想到菲拉邦特神父来势汹汹,甚至免不了也怀有几分恐惧。菲拉邦特神父在门口站着,两手高高举起,一双好奇的小眼睛在他的右臂下一眨一眨地不住张望——不用说也知道,只有这位奥布多尔斯克的修士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不知什么时候也登上台阶,站到了菲拉邦特神父的身后,而其余的人在听到门豁然开动的声音时,反而被吓得都猛然往后退了一大步,紧紧挤作一团。菲拉邦特神父双手举得更高了一些,突然间大喝道:

“我来了,我来了!”然后开始依次面朝四个方向,在修室的墙上和四个角落用手画十字,跟随菲拉邦特神父一起来的人一看就明白了他在做什么,他总是这样:不管是到了任何地方,在把妖魔驱走之前——就像他刚才那个样——他是不会坐的,也不会跟任何人说一句话。

“撒旦,快滚!撒旦,快滚!”当他画完了一个十字,就这么喊一次。“我来了,我来了!”紧接着他又吆喝起来。

他粗布长袍加身,腰系一根粗粗的绳索。粗麻布衬衫里面露出长满了白毛的胸膛,脚上没穿鞋子。他一开始舞动双手,长袍里面戴着的铁镣便因为抖动而发出声。帕伊西神父不得不停止了诵经,到他跟前站住了,看他想要干什么。

“令人尊敬的神父,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要扰乱这里的秩序呢?为什么要惊动温驯的羊群?”帕伊西神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并且严厉地望着他。

“我怎么来了?你居然说为什么来了!我正想问问你呢,你到底信什么?”菲拉邦特神父神志不清地大喊大叫。“我倒要看一看,我不在时这里到底积存下多少妖魔。我是来替你们逐妖的,我要为你们驱除邪魔。我的桦树扫帚会把它们扫得一干二净!”

“你说你是来驱魔的,说不定你自己也在为邪魔效劳,”帕伊西神父毫不畏惧,针锋相对地说到,“有哪一个人敢说自己是大圣人,你敢吗,神父?”

“不敢,因为我不是圣人,我是小人。我不会坐在安乐椅上,看着人家把我当神来跪拜!”菲拉邦特的声音震得整个修室嗡嗡作响,“现如今人们都在亵渎神圣的信仰,这里面,你们的偶像,”他手指着棺材向人群望去,“就是这个样,他从来不相信有魔鬼。他教人们吃药可以避邪,导致了你们这儿生出了如此多的妖魔鬼怪,像墙角里的蜘蛛网一样多。现在你们看吧,连他自己都腐臭了。这可是神圣的上帝对我们的警示啊。”

很多人都知道在佐西马神父活着的时候确实有过这么一桩事。有一名修士一天满怀恐惧地跑来找佐西马长老,说他在梦中老是碰见魔鬼,到了后来醒着时也是这个样。佐西马长老告诉他要坚持持斋而且要不停地祷告,但这好像并没收到太大的效果,于是就出现了菲拉邦特刚才所说的“他教人们吃药可以避邪”——长老建议他在坚持持斋和不停祷告的同时服用一种药。这件事在当时使很多人感到不解,他们在私下里议论纷纷,不住地摇头和叹息。当然,最不屑一顾的要数菲拉邦特神父,立刻就有一些专爱吹毛求疵的人急忙把佐西马长老在此特殊形势下这一“非常的”决定通知了他。

“快走开,神父!”帕伊西神父发怒了,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这个上帝自有评判,凡人是没有资格在此指指点点的。或许你、我和这儿的任何人都没有理解上帝的晓谕。快些出去,神父,不要在这儿惊吓羊群!”帕伊西神父再次要求他离开。

“他持斋不严,所以上帝会有这样的圣谕。这一点大家都清楚,对此再包庇下去真是罪过。”狂热的菲拉邦特神父仍然喋喋不休,他对宗教的热忱几尽疯狂,已经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程度,“他经受不住美食的诱惑,就让阔太太们给他偷偷地送来,他为了满足自己的食欲,有了好吃的就往肚子里装,可是往脑子里装得却都是些傲慢的思想,依我看,出了这么大的丑是不可避免的。”

“神父,你说话可太不负责任了!”帕伊西神父声音猛然大喊起来,“你持斋修行的忍耐力确实很令我敬佩,可你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简直就像个不懂世事的在家人一样。我要你赶紧离开这儿,神父!”帕伊西神父到了后来厉声地怒吼起来。

“走就走!”菲拉邦特神父显得有些慌张,但仍然恶气难消,“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你们肚子里墨水多,当然不把我这粗人放在眼里了。我这个人嘛,本来就不懂什么学问,可到了这里以后倒把我原来知道的一点儿东西也给忘了差不多了,多亏上帝他老人家没我这个小角色并沾了你们大学问的光啊!”

帕伊西神父的态度很强硬,就站在他的面前等着他出去。菲拉邦特神父停了一会儿,然后忽然用右手托住面颊装作一副十分伤心的样子,眼睛直盯着长老的棺材,又变成了哭丧腔。

“明天要唱《普济众生的保护神》给他听,多么壮观的赞歌,可像我这种人死后,只能听听《世间快乐何足道》这么小小的一首小调。”他充满了悲伤和遗憾地说道,“看你们多么神气啊,多么声名显赫,到了最后不还是白忙一场!”他猛然大声吼叫起来,像发疯了一样,接着一甩手,快速转过身子,大步走下了台阶。在下面焦急等待的人们开始一阵骚动:一部分人随即跟在他的身后,但另外一部分人则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因为门没有关上,帕伊西神父也跟随菲拉邦特神父出了门口站在台阶上,威严地注视着人群。但是,事情还远没有结束。菲拉邦特走了大约二十来步,突然转过身躯面朝日落的方向高高举起双手,然后像被人砍了一刀一样扑在地上,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叫喊:

“伟大的上帝胜利了!基督战胜了西下的太阳!”

他举着双臂朝着火红的夕阳疯狂地吼叫,像个孩子一样把脸贴着地面没命地哭,张开双臂趴在地面上,由于哭泣,整个身躯都在不停地抽动。这时候人们潮水般地涌向他,崇敬的惊呼声、同情的哭泣声……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每人都为一股突然生起的冲动而激动不已。

“什么叫圣人,这才是圣人呢?”说话的语气不再显得胆怯了。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担任长老,”有人更加肆无忌惮地叫道。

“人家才不稀罕当什么长老呢。……我猜他肯定不干,像他这样的圣人才不愿意为这些无聊的新套套所束缚……他才不学他们愚蠢的鬼花招。”立刻就有人开始跟着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