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的结果将难以预料,恰在这个时候修道院的钟声敲响了,通知人们是做晚礼拜的时间了。大家纷纷开始在胸前画十字。菲拉邦特神父也站起身来,一边在胸前画十字,一边骂骂咧咧地向自己的修室走去,没有人知道他在嘟囔什么,而他也连头也不回一下。有为数不多的人跟了上去,但是大部分人都急忙走开去做礼拜了。帕伊西神父嘱咐约西甫神父继续诵读经书,自己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了台阶,准备离开修室。
反对派们疯狂的叫嚣并不能撼动帕伊西神父坚定的信念,哪怕是一丝的动摇。但他却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中突然间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忧伤与惆怅。他放慢了脚步问自己:“我为什么会这么惆怅以至于几乎到了沮丧的地步呢?”忽然间他的脑海中极不经意地闪过一个念头,他意识到自己这份突如其来的忧伤原来是源于一个极小的并且很特殊的原因:在刚才修士们中的那群热血沸腾的人中,他发现了阿辽沙。在他刚刚看到他也夹在这群人当中时,他的心中曾经一阵酸楚。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不解,“在我心中这个年轻人难道就如此重要吗?”他反复地问自己。
正在这时,阿辽沙正好从他旁边走过,急急忙忙地好像要赶往什么地方,但显然不是去礼拜,因为他并不是朝礼拜堂的方向去。两人对望了一眼,阿辽沙便低下头,眼睛盯着地面看。只看他的神情帕伊西神父便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这会儿正在经受激烈的思想斗争,或许他的思想已经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化。
“难道你也被迷惑了吗?”帕伊西神父大声地问他,“你怎么能也和那些如此不虔诚的人一般见识呢?”他的心中又是一阵苦楚。
阿辽沙站住了,毫无表情地朝帕伊西神父看了一眼,立刻又低下头面朝地了。他就这么斜着身子站在神父旁边,脸也不朝他转一下。帕伊西神父则仔细地端详着他。
“你这么着急要去做什么,到了晚礼拜的时间了。”他又问了一次,但阿辽沙还是一声不吭。
“难道你打算离开这儿吗?可你怎么连声道别和祝福的话都不会说了?”
忽然阿辽沙冒出一声冷笑,以一种奇怪的、非常奇怪的目光看了看向他问话的帕伊西神父(给予他思想,掌握他心灵,他所无比敬爱的佐西马长老临走前正是把他托付给了这位神父),仍旧没有搭理他。而他竟然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不顾,把手一甩,径直向大门口走去,然后就走出了隐修所。
“总有一天你还会回来的!”帕伊西神父低声说,望着阿辽沙远去的背影,他虽然感到震惊,但更多的是凄然与无奈。
二、节骨眼
帕伊西神父敢说他的“好孩子”还会回来自然有其道理,甚至可以这么说,他能够目光敏锐地察觉到阿辽沙的思想的真正内涵,虽说是不尽详细。然而笔者现在还不能完全解释清楚,对于本人钟爱有加且还很年轻的主人公阿辽沙来说,这一特别的,未知吉凶的时刻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此前帕伊西神父曾痛惜地问过他:“你怎么能也和那些如此不虔诚的人一般见识呢?”对于这个问题,本人可以理直气壮地代阿辽沙作出回答:“我当然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不但这样,而事实恰恰是:正是由于他对信仰的无限虔诚,他才会感到如此的困惑。这种困惑非但不可避免,而且竟使年轻的阿辽沙痛苦至极,以至于在这件事发生很久以后,当他回忆起这一天时,仍觉得它是自己这一生中少有的令人沮丧和失望的日子之一。如果要有谁开门见山地问我:“难道就是因为他所敬爱的长老的尸体过早地发出了腐臭的气味儿,而不是立时显示出能够治病救人的神奇效果,就使他的思想产生如此的困惑和危机吗?”那我也准备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对,事实就是这样。”但我还想提醒大家,不要因此便急忙嘲笑年轻的阿辽沙那颗纯洁的心。笔者并没有为他请求大家谅解的意思,也不想替他天真而幼稚的思想做任何的辩护,至于理由,比如说太年轻,或者是学业上尚无建树等,诸如此类,太多太多了。可我现在并不想这么做,非但如此,我还想明确告诉大家,本人对主人公的纯洁的心灵发自内心地敬佩。当然,肯定有很多年轻人能够镇定地处理思想方面的冲击,对于那些头脑虽然非常灵活,但已经显得很老于事故的年轻人来说就是这样。可我觉得,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样不免显得过于精明了(因而不见得就有多大的价值了)。若是阿辽沙今天的经历发生在他身上,我敢保证他完全能够避免危机的产生。然而说实在的,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尽管这种由于伟大的爱而产生的冲动显得不太理智,有时也要比不为所动或是竭尽全力地克制住其暴露好得多。对于年轻人来说更是这样,因为在我看来,假如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头脑过于冷静,就不值得信任,他的价值也会受此局限——这只是本人一家之言。
“可是,”肯定会有理的人对此不以为然,“作为一个年轻人是不该陷入这样的迷信的,您的主人公在这方面确实应该被引以为戒。”
对于如此异议我确实有必要再说一遍:是啊,说他是迷信也罢,我的主人公确实信得虔诚、神圣,然而我还是不想为他请求什么宽恕。
嘿!尽管我在上面一再表示(也许显得过于匆忙)不准备解释什么,不打算道歉,也不想替我的阿辽沙辩解,但现在看来,为了能使下文得到更好的理解,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做些进一步说明。需要先指出一点:这本不是一个奇迹有没有出现的问题。阿辽沙还不至于如此不明事理以至于致急切地跟在大家后面等待奇迹的出现。当时阿辽沙并不想通过奇迹的出现去证明自己信仰的胜利(这也完全不必要),也不是为了看到自己头脑中原有的思想战胜了另一种思想,——都错了,事实压根就不是这么回事。在他看待这整个件事时,他首先考虑到的是一个形象的问题,独一无二的一个形象——那个他一直深爱着的、在他心目中如此崇高的高僧的面容。问题便出在这里,在他年轻、纯洁如水一般的心中所包含的那份爱,那份对“万事万物”的爱,好像在此期间和在这以前整整一年时间里,全都集中于一人,集中在他曾经深爱着的、而今已故的佐西马长老身上,至少在他感情热血沸腾地冲动时有这种倾向。或许,他这样把自己全部的爱集中于一人之身是不应该的。这么长时间以来,在他的心目中这个人一直是理所当然的理想。这种观念是如此牢固不可撼动,以致于他心无旁骛地把自己所有的精力与热情都集中于这一理想,有时竟到了忘却“万事万物”的程度。(阿辽沙后来回忆说,在他最绝望的那天,自己竟把大哥德米特里忘得一干二净,而昨天还如此热情地答应替他办妥这件事。)但是,有必要再重申一次,阿辽沙需要的只是“上天的公道”,而不是什么奇迹的产生,而事情的结果是他觉得这种公道被践踏了,此事如此残酷,如此突然以致于让他感到心都碎了,至于说随着事态的发展阿辽沙企盼他所敬爱的佐西马长老的遗体立时能够产生奇迹,而用奇迹的形式来证明“上天的公道”的存在——这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难道当时修道院中有谁不是这么认为,这么企盼吗?甚至包括像帕伊西神父这样被阿辽沙尊崇的智者。于是阿辽沙便和所有人一样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的梦想赋于这样的形式。一年的修士生活使他早已养成了企盼的习惯。但他企盼的不单单是奇迹的发生,而是公道,上天的公道。
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觉得理所当然应该被尊为全世界最高表率的人,不但没有得到他受之无愧的光荣,而且一下子出了丑,变得声名狼藉。怎么会这样呢?是谁这么判定的?是谁做出了这样的裁决?这团团疑问深深地刺痛他那颗毫无防备的纯洁的童心。一位伟大的圣贤居然受到一些人如此恶意嘲讽,而这群人竟是些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的浅薄而愚蠢的庸人,这怎能不使他感到委屈,怎能不激起他满腔愤恨?奇迹根本就不存在,以致于自己热切期盼的希望成为泡影倒也不说了,但那些人干嘛还要争先恐后地去贬低他,羞辱他呢?为什么如此快就腐烂,到了这些险恶的修士的嘴里就成了“跑到自然现象前头去了”?为什么他们会和菲拉邦特神父一起得出这是“上帝的警示”这样的结论呢?并且这群人显得对这一结论感到无比兴奋?难道他们就有资格得出如此结论?天理哪儿去了?天命哪儿去了?在“最需要它的节骨眼上”为什么它还要躲躲藏藏呢?难道天命本身甘心屈服于世间这又瞎又哑、冷漠无情的自然法则吗?
这便是让阿辽沙感到心碎的缘由,当然,我在前面就已经说过,先缘于他心目中那个他最最崇爱的人的形象蒙受了耻辱,遭到了人们恶毒的攻击与诋毁!虽然我这位年轻的主人公对此的反映显得极为冲动和不理智,但我仍旧要第三次重申(本人预先在这承认,可能这样做是轻率的),我要为阿辽沙在这一奇怪的时刻没有显得那么理智而感到欣慰,作为一个并不愚笨的年轻人,他迟早会恢复理智的,但是假如一个年轻人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没有因为爱的原因而激情四射,那要到什么时候他才会感动呢?同时我也不想隐瞒这样一个有点儿奇怪的现象,在对于阿辽沙来说甚为关键却令他人心神不宁的这一时刻,虽然说是稍纵即逝,但还是有一个不可忽略的情形在他脑海里浮现过。这一刚刚冒出来的时隐时现的情况,乃是阿辽沙现在在脑海中不断出现昨天他和二哥伊万的谈话所带来的痛苦印象,偏偏在此时冒出来。噢,其实并不是说原先存在于他心中的信仰发生了哪些动摇。虽然刚才他曾经有过一些轻率的怨言,但是他仍旧虔诚地爱着他的上帝,并且对此深信不疑。可是当他想起昨日与二哥伊万的交谈时,总是为一种莫名的不祥感所困惑不已。现在这一感觉又不时地袭击他的心,并且愈演愈烈。
天已不早了,拉基津从隐修所出来准备前往修道院,当他经过一片小松林时,却忽然看见了阿辽沙,他面朝黄土地躺在一棵树下一动也不动,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拉基津一边朝他走去一边叫喊。
“你怎么会在这儿,阿辽沙,你竟会……”他在感到吃惊的同时想要发出感叹,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他本打算说:“你竟会落到这般田地?”阿辽沙连头都不抬一下,但是拉基津还是察觉到了他那细微的动作并且推断出:阿辽沙听到了他在对他说话,并且明白他的心思。
“你到底怎么啦?”拉基津还在装作惊讶的样子继续问,但他脸上的神情已慢慢地从惊讶变成了微笑,可这却是一种带有越来越明显的嘲讽意味的微笑。
“你给我听着,两个钟头以来,我一直在到处找你。你从那里突然跑没影了。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你这是犯了哪门子的傻呀?难道你不能抬起你尊贵的头望上我一眼……”
阿辽沙果然抬起了头,倚着树干坐了起来。他并没有哭,但是脸上表情甚是痛苦,眼神里充满了懊恼。可他还是没朝拉基津看上一眼,而是把目光投向周围的某个地方。
“你的脸完全变了一个样,你没发觉吗?以前你可是出了名的温顺啊!是不是在跟谁生气?难道有什么人伤害了你?”
“不要烦我!”阿辽沙显得十分疲惫地一甩手,突然大声说到,但是依然没有瞧他一下。
“哟!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啦!大喊大叫的简直成了跟大家一样的凡人了。你原先可是天使啊!咳,阿辽沙,你确实让我感到无比惊讶,我是认真的。这里的任何事情我早已习以为常了。我可一直都认为你是有教养的人……”
终于,阿辽沙望了他一眼,但却毫无表情,似乎他一直都不明白拉基津刚才在哩嗦些什么。
“难道就为了你的长老发臭了你便气成这个样子?难道你对他能生出什么奇迹信以为真?”拉基津提高了嗓门问,这次他是真的感到惊讶。
“我乐意!我以前信,现在信,将来还信。怎么样,你满意了吧?”阿辽沙显然发火了,朝着他大叫起来。
“没什么,亲爱的,千万别放在心上。其实现在连十三岁的小学生都不信这一套。可是,这可怪了……如此说来,你是在跟上帝发火,造他老人家的反。你是不是觉得上帝没有向你的长老受勋很对不住他?你们俩啊!
阿辽沙半睁着眼久久地盯着拉基津,忽然他的目光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但他并不是在生拉基津的气。
“我并不是在对我神圣的上帝造反,只是我‘不愿接受他的世界’,阿辽沙说罢勉强地一笑。
“不愿接受他的世界?”拉基津仔细品味着他的这句话,“你什么时候又冒出来的怪理论?”
阿辽沙并不回答。
“算了,别说那么多废话啦,谈点儿正经的:你吃了吗?”
“我……我忘了,也许吃了吧。”
“看你脸色苍白,你得好好补一下身子。看着你的模样真让人感到难过。你昨晚没睡觉吧,听说你们那里开了什么会。接着又是一大堆令人烦心的事儿。……你好像只吃了一块圣儿餐面包吧?我早上从城里过来的时候带了几根香肠,现在就在我口袋里,只可惜你是不能吃香肠的……”
“我要吃,快给我。”
“哟,真的吗?看来这次你是铁了心要造反了,已经拉好了架势摆起了路障。对,老弟,吃根香肠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马上到我那儿去。……我今天可是累得要命,这会儿需要赶紧来点伏特加,伏特加,你要不要来一点儿呢?不过,这个恐怕你不会……”
“伏特加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