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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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阿辽沙(5)

“窗户关好了没有,菲妮娅?最好把窗帘也拉下来——这下好了!”她亲手把厚厚的窗帘放了下来。“如果他看到屋子里有灯光,准会闯进来的,知道吧,阿辽沙,”格露莘卡对他说道,“我今天最怕见到你的大哥米嘉。”虽然她依然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但这却抹不去她一脸的兴奋。

“怎么会这个样子呢?”拉基津问她,“以前你好像从来都不怕他,而且他总是被你哄得团团转啊!”

“实话跟你说了,我在等待,等待一个像金子那样宝贵的消息到来,如果米嘉这会儿赶来了可就大事不妙了。而且,我心里清楚他是不会相信我到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去了,八成这时候他正待在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的后花园里等着拦截我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谢天谢地了,他就不会再到这里来啦。不过我刚才的确到库兹马·库兹米奇走了一趟,并且还是米嘉把我送过去的。我告诉他我将一直在那儿待到半夜,并且我们约好了,到夜里十二点时他去接我回来。”他离开后我大概在老头子那儿只待了十分钟,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赶,我担心在路上会碰到他,所以发疯似的一路跑了回来。

“你打扮得这么好是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吗?看看你头上的那顶小帽儿,真可笑。”

“你这个人才真的很好笑呢,一会儿问问这,一会儿问问那,拉基津!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了吗,我在等一个宝贵的消息。消息一来,我马上就会远走高飞了,你们便不可能站在这儿跟我说话了。我穿戴得整整齐齐就是准备着随时就走。”

“那你会跑到哪儿去呢?”拉基津继续追问。

“你烦不烦啊!难道你不知道人了解的东西越多,就越容易老吗?”

“看你那高兴样……。我还从没见你打扮成这个样,好像受了邀请要去参加舞会似的。”拉基津上下打量着她说。

“好像自己对舞会多了解一样!”

“你又了解多少呢?”

“至少我亲眼目睹过舞会的场面。两年前库兹马·库兹米奇的儿子结婚办舞会,我从走廓里看得一清二楚。哎!我怎么老是在这儿跟你瞎扯,拉基津,怎么能让这样一位王子在一旁站着呢?这才是贵客啊!阿辽沙,亲爱的,当我看见你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天,这真的是你吗?真是你到我家来了?说实在的,我真的万万没有料到你会来,这在以前我连想都不敢想。虽说现在来的有些不是时候,但是我见到你还是高兴得发疯!坐在沙发上,来呀,就坐在这里,我的新月一样的王子。真的,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咳,拉基特卡,如果你在昨天或者是前天把他带到这里该有多好啊!……无论如何我还是非常高兴。恰好这样的一个时刻就要来到了,也许这样更好些,而不是像前天那样……”

她像一个调皮的小孩子一样紧挨着阿辽沙坐在他身旁,两只眼睛注视着他,丝毫不掩饰她兴奋的神情。格露莘卡的确很高兴,这倒不是装出来的。她的眼睛在闪烁,嘴角上挂着真切的微笑,笑得如此开心,如此和蔼可亲,使人感到如此亲切,以致于阿辽沙甚至没想到她的脸上能出现像这样和善的表情。……在前天那件事发生以前,他几乎很少见到格露莘卡,每次脑海里出现她的名字时,只知道她是个十分可怕的女人。而前天亲眼见到她以万分阴险的手段坑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更令阿辽沙感到震撼。而今天阿辽沙突然发现现在的格露莘娜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尽管阿辽沙现在被自己的不幸缠得心烦意乱,他的目光还是禁不住转移到她的身上,对她上下打量起来。从两天前开始她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发生了好转:以前她说话时所特有的那种令人发抖的腔调儿消失了,矫柔造作的步态动作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的格露莘卡是那么的质朴、亲切、举止干净利落,好像对一切都毫无戒心,只是她的情绪正处于极度亢奋之中。

“我的天,真是没料到,那么多的事情全都赶在今天一下子变成了现实,”她自言自语道,“阿辽沙,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见到你为什么会如此兴奋。假如你要是非得问个究竟的话,我一下子还真答不上来。”

“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啊?”拉基津似笑非笑地问她,“以前你不是经常苦苦地缠着我对我说,‘把他带到这儿来,带他来嘛!’你怎么可能没有打算呢?”

“当时我是有别的打算的,可那都是过去的事啦,你就别提了。现在我要好好款待你们一下。我此时情绪不错,拉基特卡,哎,你为什么站着?快坐下呀。你已经坐下了?对,不管什么时候拉基特卡首先想到的总是自己。看哪,阿辽沙,看看坐在你对面的那家伙吧,一脸的不满,他这会儿肯定在肚子里嘀咕:‘为什么先给阿辽沙让座,而不是先给我呢,哼!’这个拉基特卡啊,就是爱耍小孩子脾气,爱生气!”说罢格露莘笑了起来,“好啦,拉基特卡,别生气了,今天我心情好,所以好说话。哎,阿辽沙,你怎么还满面愁容,难道你仍在怕我吗?”她瞅着阿辽沙的眼睛逗他说道。

“他现在很难过。上帝的封圣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拉基津压低了嗓音装作一副深沉相说。

“封什么圣?”

“他敬爱的长老臭了。”

“你又在胡扯了,什么臭不臭的,我看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闭上你的臭嘴,该死的。阿辽沙,我可以在你的腿上坐一下吗,就像这个样子?”她一边笑着问一边蹦了起来,没等阿辽沙说话,她已经像只可爱的小猫一样坐到了他的大腿上,并拿右手轻轻地搂住他的脖子,“我虔诚的王子,让我来帮你消消气吧。说真的,我坐在你的腿上你真的一点儿不生气?只要你一声令下,我马上就跳下去!”

阿辽沙没有吱声。他就这么坐着一动也不敢动,虽然他听到格露莘卡对他说:“只要你一声令下,我马上就跳下去”,但他仍呆呆地愣在那儿。然而他的脑海中此时并不存在常人在此情况下会有的念头。而此刻瞪着一双充满淫光的小眼睛坐在一边的拉基津,肯定猜想他必然会有这种念头。其实他心中所能够产生的任何感受,这时候已完全被他心灵上的巨大创伤所吞噬。不过,如果此刻他的头脑尚存理智的话,他也还是能够意识到在他身上有一副足以抵御任何诱惑和欲望、坚固无比的铠甲。虽然此刻他正处于恍惚之中,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虽然巨大的创伤正折磨着他的心,但他还是对自己心底正在升腾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新感受禁不住感到纳闷:以前若是在他头脑中出现哪怕是一丝对女人的遐想,他都会立刻产生巨大的恐惧与罪恶感,这个曾经令他最害怕的女人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的大腿上,反而让他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奇特感受,那是一种无比强烈且天真无邪的好奇。现在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以前那种惊恐的感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他为什么会禁不住感到纳闷儿的主要原因。

“别那么多废话了,”拉基津大叫起来,“还不赶紧拿香槟酒出来,那可是你答应过我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对对对,忘了跟你说了,阿辽沙,我曾向他保证,若他能把你请到我家中来,除了别的之外,我还请他喝香槟酒。快点儿拿香槟酒来,我也想喝些!菲妮娅,菲妮娅,赶快去把米嘉带来的那瓶香槟酒拿出来。我虽说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一瓶酒还是请得起的,不是冲着你而来的,拉基卡特,是为了我可爱的王子!尽管此刻我并不能把心思放在这上头,我还是要和你们一道喝几杯。这次我要狂欢一回!”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方便的话,不妨说说你到底在等什么消息?”拉基津瞅住了机会又把话题转移到格露莘卡身上来,与此同时,他对于女主人对他的轻慢言辞努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知道的,”格露莘卡一下子又显得心事重重,她扭头望着拉基津,所以跟阿辽沙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大了一些,但是她仍坐在他的大腿上用一只手搂着他,“那个军官要来了,拉基津,他又要来了。”

“是的,我也听说了,不过怎么可能说来就来呢?”

“现在他正在莫克罗耶,他会从那里派快马专差到这儿来的,我今天早上收到他的信了,他是这么说的。刚才我正是在等专差的到来。”

“是这样!那他怎么会跑莫克罗耶去了?”

“不是一两句话能说的清的,算了,你也已经知道不少啦。”

“这下有米嘉的好看了,——他知道这件事吗?”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知道了还不杀人!不过从现在起我压根儿就不怕这一套,现在我不怕他拿刀子吓人了。算啦,拉基特卡,别在我面前再提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了,我的心都快被他给绞碎了。眼下我一点儿也不愿想这件事。我只想阿辽沙一个人,我就想看着阿辽沙……。亲爱的,干嘛不冲我笑一笑呢?高兴些,你就冲着我这副傻样,冲着我这股高兴劲儿笑一下吧……。啊,你终于笑了,你笑了!多亲切的眼神呀!你可知道,阿辽沙,我一直都认为你还在为了前天那位阔小姐的事痛恨我呢。我简直不是人,真的……。不过也好,这是坏事,也是件好事……”格露莘卡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倏然一笑,一丝险恶的表情随着她这冷冰冰的一笑瞬间从她脸上浮现而过,“米嘉对我说,她气得大吵大叫:‘应该用鞭子抽她!’我那天可当真把她气得不轻。她把我喊了去,就想让我屈服于她,拿巧克力来哄我……。闹到了这地步也好,”她又是冷漠一笑,“只是,我老是担心你会生我的气……”

“这倒不假,”拉基津诧异地插嘴道,“这次她可不是装出来的。你还不明白吗,阿辽沙?她可是真害怕你这只童子鸡哟。”

“在你的眼里他只是个童子鸡,拉基特卡……因为你是个没人性的家伙!我可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他!阿辽沙,如果我对你说我由衷地喜欢你,你会不会信呢?”

“哟!你这个不知何为羞耻的婆娘!阿列克塞,她在向你倾诉爱慕之情呢!”

“那又如何,你管得着吗,我就是喜欢他!”

“你的军官怎么办呢?从莫克罗耶带回的金子般宝贵的消息可怎么办啊?”

“这完全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

“这可真是奇谈怪论啊,荒谬!”

“不要惹我发怒,拉基特卡,”格露莘卡显得越来越激动,“他是他,阿辽沙是阿辽沙,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对阿辽沙的喜爱可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个样子。老实讲,阿辽沙,我开始对你可没安什么好心眼儿。谁都知道我是个人品低下、脾气暴躁的人。可是阿辽沙,有时我也拿你当镜子照自己的良心。我经常对自己说:‘像他这样的人肯定打心眼里鄙视我这个坏女人。’甚至前天当我从阔小姐那儿回来的时候还在这么想。阿辽沙,其实我早就暗暗留意你了,这件事我对米嘉也讲过,他说他能够理解。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我一看见你,阿辽沙,我就感到万分惭愧,简单无地自容……。至于我为什么会想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真的说不清,我已经忘记了……”

这时菲妮娅端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瓶去了盖子的酒和三只斟满了酒的杯子。

“太好啦,香槟来了!”拉基津欢呼起来,“你太激动了,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有些发疯了,你若再喝一杯酒的话,肯定会跳起舞来。嗨!居然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好,”他眼盯着香槟说道,“一定是那个老厨娘倒的,瓶塞子也搞丢了,酒也不知道冰镇一下,还有些热乎乎的呢。得了,就将就一下吧。”

他来到桌子旁端起了一杯酒,脖子一仰就全下了肚,然后又赶紧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这样的机会可很难得啊,”他把舌头伸出老长,舔了舔嘴唇继续说,“来呀,阿辽沙,你也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咱们说些什么样的祝酒词呢?为了天堂之门,如何?格露莘卡,端起你的酒杯,来,一起为天堂之门干杯。”

“天堂之门?”

她端起一只杯子。阿辽沙也拿起了酒杯,但他只是轻呷了一口,就把杯子又放回了原处。

“算了,我还是不喝为好。”他淡淡地一笑说道。

“刚才你还在吹牛呢!”拉基津又大叫起来。

“既如此,我也不喝了,”格露莘卡马上说,“其实我也不大想喝,拉基津,你全包了吧。除非阿辽沙愿意喝,否则我也不会喝了。”

“直让人受不了哇!”拉基津挑逗说道,“你还坐在他腿上呢!人家是因为难过才不喝的,你却是为的什么?他现在在造上帝的反,还说要吃香肠呢……”

“真的吗?怎么会这个样呢?

“他的长老今天死啦,咱们的大圣人,佐西马长老。”

“佐西马长老死了?!”格露莘卡失声叫了起来,“上帝,我真的不知道啊!”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虔诚地在胸前画十字,“天哪,我真该死,我居然还坐在他的大腿上!”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瞬间就从阿辽沙腿上跳下,然后坐到沙发上去了。

阿辽沙像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似的,诧异地注视了格露莘卡良久,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明朗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