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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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阿辽沙(6)

“拉基津,”猛然,他用坚定的语气朗声说道,“听着!不要再拿造上帝的反之类的话语来刺激我。我不想跟你这种人生气,所以请你也别老是惹我生气。我失去的东西对我来说是何等的宝贵,你是不可能理解的,你也没有权力对我评头论足。你还是看看坐在这儿的格露莘卡吧:她同情了我,难道你没看到吗?在没到达这儿之前,我还以为我将要在此处遇到一个充满邪恶的灵魂——我之所以情不自禁地随你到了这里是因为我自己的卑鄙与邪恶,没料到我却在此遇到了一位如此真诚的姐妹,从她身上我发现了最珍贵的东西——爱心……。刚才她深深地同情了我……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指的是你。我要感谢你对我的帮助,你使我找回了自己失落的灵魂。”

阿辽沙越说越激动,嘴唇开始不住地哆嗦起来,以致于被迫在此停了下来。

“听起来好像还是她救了你!”拉基津充满邪恶的笑了笑,“可是,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她想把你一口吞下吗?”

“闭嘴,拉基特卡!”格露莘卡突然站起身,“你们别再争了。现在我把一切全倒出来:阿辽沙,你也别说了,你的话使我感到惭愧,因为我是邪恶的,我没安好心——人人都知道我的为人。而你,拉基特卡,我要你住口是因为你一直在胡说八道。我承认我对阿辽沙曾经居心不良,我确实想过把他一口吞下,可你现在却在胡扯,事情已经完全不同了……听好,拉基特卡,最好再也别让我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格露莘卡是在情绪万分激动的情况下说出这番话的。

“你们俩还越说越起劲儿了!”拉基津瞪着眼睛吃惊地望着二人狠狠地说,“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呀,难道我走进了疯人院吗?一唱一和地尽说些酸溜溜的话语,马上都快要抱头痛哭啦!”

“我就是想哭,就是要哭出来!”格露莘卡叫喊着说,“他把我当成自己的姐妹,我会永远都记住的!不过我想让你明白,我这个人虽然很坏,可至少我还拿得出一个葱头。”

“什么葱头不葱头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都疯了!”

看到他们俩都是如此情绪激昂,拉基津既感到吃惊,又感到无比恼火。其实他本来是应该能够理解的,两个人恰好同时都处于灵魂的巨大震撼之中——这在一生中也是极其罕见的。但是拉基津虽然对于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问题一向特别敏感,在感受他人的情绪与心理方面却显得十分外行——部分是因为他的年轻,主要则是因为他的过分自私造成的。

“你看看我,阿辽沙,”格露莘卡冷不防地冲着阿辽沙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我跟拉基特卡炫着自己能拿得出一个葱头,我可并不是想对你吹嘘什么才跟你说这件事的。我主要想告诉你,这是一个颇有意思的寓言故事,从小的时候玛特辽娜,也就是我现在的厨娘常常讲给我听。故事的内容大概如此:

很久以前有一个无比残暴的老太婆。她在整个一生中都没做过一件好事,结果死后被魔鬼扔进火湖中去了。天国中她的守护天使不愿看到她在火湖中受苦,就打算找出她生前做过的好事来报告上帝,以求宽恕。天使拼命地想啊想,终于想出了一件。于是她便向上帝报告说:‘有一次她曾在菜园里拔了一个葱头给了一个女乞丐。’上帝就传旨说:‘你把这个葱头递到火湖中给她抓住,然后你就把她往上拉,若是葱头没断而把她上来的话,就让她升入天堂,否则,就必须永远呆在老地方。’于是天使来到了火湖边,把葱头递给老太婆,并且对她说:‘老婆婆,抓紧它,我现在就拉你上来。’天使小心翼翼地把老太婆往上拉,还差一点儿她就能上来了,这时湖中的其它人看到了,都紧紧抓住老太婆,希望能与她一起上去。老太婆凶相毕露,她一边对他们乱踹,一边大喊,‘她是来拉我上去的,而不是你们,葱头是属于我的。’话刚落音,葱头就断了。老太婆重新回到了火湖中,在里面受折磨直到今天。天使流下了眼泪,无奈地离开了。”

“故事就是这样,阿辽沙,我再熟悉不过了,甚至都能背得出,因为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残暴的老太婆。我对拉基特卡吹嘘自己拿出了一个葱头,可对你,我要换另外一种说法:我一生中只拿出过一个葱头,我只做过一件好事。千万别再夸奖我啦,阿辽沙,千万别把我当什么好人来看待,我可是个坏透顶的女人,你若是再夸我,会让我很难堪的。唉,我可到了好好反思一下的时候了。我曾经千万百计地想得到你,阿辽沙,我一直都缠着拉基特卡要他把你带来,并曾经答应过他:若他能办成此事,我就给他二十五卢布。请稍等一下,拉基特卡。”

她很快地走到一张桌子前,从桌子抽屉中拿出一只钱包,然后从里面数出了二十五卢布的钞票。

“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你怎么当真呢!”拉基津连忙说到,脸上露出十分尴尬的神色。

“你就拿着吧,拉基特卡,这是我欠你的,你不会拒绝吧,那可是你自己提出的条件。”

说完,她就把钞票扔给了拉基津。

“你怎么知道我会拒绝了?”拉基津虽然十分狼狈,但仍旧提高嗓门掩饰自己的窘态,“这对我用处大着呢,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傻瓜?还不就是为了让我这样的人能过上好日子!”

“现在我要你住口,拉基特卡,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与你没关系。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在这角上坐着,不要说话,既然你不喜欢我们,就不要开口。”

“你们哪一点儿值得我喜欢?”拉基津立刻反唇相讥。他把那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塞进口袋,在阿辽沙面前他确实觉得很难堪。按他本来的计划,钱是以后再要的,这样就不会让阿辽沙知道了,而现在他有些恼羞成怒了。此前格露莘卡虽然一再轻视他,但他一直认为自己避免与格露莘卡直接冲撞是非常明智,从某种意义上讲格露莘卡能够控制他。但这会儿他再也无法忍下去了。

“该喜欢什么人总是要有理由的,你们为我做了什么事吗?”

“你难道不能不需要任何理由地去爱吗,就像阿辽沙对他人的爱一样?”

“他对你究竟是怎么个爱法,你又是怎么感到了他对你的爱,竟使你如此疯言疯语?”

格露莘卡情绪激昂地站在房间中央说着,她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些歇斯底里的腔调。

“住口,拉基特卡,你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们,从今天起不许你再用如此放肆的口气跟我讲话。你胆子不小啊,竟敢在我这里这样嚣张!去到一旁坐着去,不许说话,就当是我的仆人。现在,阿辽沙,我要对你道出事情的真相,对你一个人,我要让你看清楚我格露莘卡到底是什么货色!我说这些话不是给拉基特卡听的,我完全是说给你听的。我的确曾经想让你声名狼藉,阿辽沙,确确实实是这样。那时我铁了心要这么做,并且太渴望这么做了,为了让你能到我这儿来,我甚至曾经与拉基特卡做了一笔交易。我为什么要想尽一切办法这么做呢?阿辽沙,你一点儿都不知道,每次你看到我时都是低下头转身就走了,然而在此之前我已经偷偷地望你几百回了,还到处跟人打听关于你的事。你的面容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种人,甚至不正眼看一下。最后我已完全沉浸于这种感觉,不能自拔,我骂起自己来:‘这么没用,居然会这么害怕一个毛孩子。我要一口吞下他,然后骄傲地放声大笑。’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不管你信不信,到目前为止城里好像还没人敢说去找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鬼混诸如此类的话,甚至没有谁敢这么想。我是被老头子买来的,他对我管束得很严,我只有他一个男人。是魔鬼将我们捆在了一起,一定是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可是当我望着你时,就在心里偷偷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把他给吞下去。我要一口将他吞下,然后我要骄傲地大笑。’看,我就是这么一个歹毒的女人,歹毒得像条母狗,可你居然还把我当成自己的姐妹看待!现在那个负心汉又来找我了,此刻我正是在等待他的消息。你是不会知道以前这个该死的负心汉是怎么样对待我的。五年前我被卖给库兹马而随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一直都闭门待在家中,不敢见人。那时的我瘦弱得让人可怜,又不懂什么事,整天就独自流泪,常常寝食不安。有时候我想:‘这该死的负心汉现在会在哪呢?肯定正怀抱着别的姑娘嘲笑我的愚蠢呢!如果以后再让我撞上他的话,我非要报复!非报复不可!’每天夜里我都用被子蒙着头一个人痛哭,我故意让自己心碎,故意用怨恨刺激自己,于是我就翻来复去地往这件事上想:‘我非得报复他不可,非报复不可!’我常常在黑暗中大喊大叫。我一想到他正在抱着别的姑娘嘲笑我,或者根本就已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而我却拿他毫无办法,我就会从床上摔下来,全身发抖地躺在地上,一脸无助的泪水,就这么直到天亮。早上起床后我的脾气就像疯狗那样遭,咬牙切齿地只希望能把这世界一把撕碎。就这样,后来我开始敛财了,疯狂地往自己口袋里装钱,渐渐地人也胖起来,——你肯定会认为我比以前聪明了吧?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每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仍然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件事,仍然泪流如注,与五年前的我没有一点儿区别。我还是暗暗对自己说:‘我非得报复他不可,非报复不可!’天地如此之大,可是此情此景又有谁会知道,又有谁能理解。”

“你听到我在对你说什么没有?你现在知道了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没有?一个月之前,他忽然写了封信给我,告诉我他妻子死了,他想来这儿见见我。老天爷,我看了后紧张得简单不能喘气,我忽然意识到:假如他走过来,向我吹上一声口哨,我就会像一条挨打后知道错误的狗一样朝他爬去!我简单不敢相信自己,我都快要疯了:‘难道我真的就那么贱?我真会像条可怜的狗一样向他爬过去吗?’这一个月来,我的满腔怒火——现在是对自己的痛恨,恨自己不争气——比之五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阿辽沙,现在你知道我是多么的凶恶和残暴了吧,事情的真相我已全部对你讲了!其实我是在欺骗米嘉,我只是害怕自己会不争气又回到那个负心汉的身边去。闭上你的嘴巴,拉基特卡,你无权对我说三道四,我的话也不是对你说的。在你们还没来的时候,我已躺在这儿想了很久,对于将来我已经作好了周密的安排,你们永远不可能猜得到我是如何想的。对了,阿辽沙,麻烦你跟那位阔小姐说,让她别再因为那天的事生气了!……此时我心中的滋味儿是不会有任何人了解的,也不可能有人会了解……。因为今天或许我会带上一把刀子到他那儿去,但是我还没下定决定……”

末了这句话与其说可怕,倒不如说可怜好些,格露莘卡还没说完,就情不自禁地又双手掩面趴在了沙发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阿辽沙站起身来,朝拉基津走去。

“米沙”,他说道,“请你不要生气。虽然刚才她确实有些过分,但是请别生气。你没听到她刚才说什么吗?人的承受能力是有一定限度的,所以我们不能过于苛求,而是应该宽容些……”

阿辽沙无法遏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对拉基津讲了上面的话。他把拉基津作为自己倾吐心声的对象。假如当时不是有拉基津在的话,他只有独自感慨了。但是拉基津瞪了他一眼,顿时阿辽沙停住了。

“别老把你的长老教你的那一套拿出来教训我,阿辽沙,怪不得大家都说你是上帝的乖孩子。”拉基津说道,脸上挂着险恶的狞笑。

“别讽刺人,拉基津,别皮笑肉不笑好不好,别再谈论死者了,他是这世上最崇高的人!”阿辽沙饱含热泪地喊起来,“我不是以一名法官的身份对你说话,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受审者。和她比起来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是为了自戕才跟你到这儿来的,我跟自己说:‘反正就这个样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是个胆小鬼;而她呢?五年的辛酸苦楚,一旦别人向她诚心认错,她就尽弃前嫌,流着眼泪努力忘记过去的一切!曾经深深伤害过她的负心汉回来了,准备向她认错,她打算原谅他的过去,她不会带刀子的,一定不会!不,和她比起来我真是个小人。米沙,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自愧不如!今天,也就是在刚才,她教给了我很多东西……。单凭那颗爱心,她就比你我都要高尚许多……。刚才她讲的那个寓言以前她是不是讲给你听过?不,一定没有,如果她曾给你讲过,你早就会明白了……对了,但愿前天受了她伤害的那位阔小姐也能宽恕她,会的,一旦那位小姐了解了真相,她一定能原谅她……这还是一颗饱含怨恨的灵魂,我们大家应该同情她……”

阿辽沙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就不再继续往下讲。拉基津虽然一肚子怒气,但这次更觉诧异。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平时斯斯文文的阿辽沙讲起大道理来竟也是滔滔不绝。

“多好的一位辩护律师!难道你真的爱上她了!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们这位吃斋饭的小修士被你征服了,他真的爱上了你!”拉基津奸笑着咋呼道。

格露莘卡抬头望了阿辽沙一下,她那刚才哭肿了的脸上露出了感动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