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荒谬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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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谜语

火球般的太阳下,酷热的暑气从天而降,肆意地在我们的原野上横冲直撞。万物在热浪中静悄悄的,但一块无声巨石在我身边长久地低吼,那是鲁伯隆山,它空旷、伟岸。我一直仔细地聆听,好像感觉到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些看不见的亲友从很远的地方飞奔向我,他们呼喊着我的名字,令我又惊又喜。此时,它谜一样再次出现,包含着幸福,在它的帮助下,我领悟这一切。

世间的怪诞离奇在哪里呢?是这光彩夺目的阳光吗?光和影消散,那只是我们对它的回忆?数不清的春日暖阳在我的回忆里,我怎么确定它们都是假的呢?我周围的人都感到非常诧异,我也经常有这种感觉。他们的疑问,我本来能回答,回答他们就是在回答我自己。可以这么说,事实上是太阳的刺激使我处在这么亢奋的状态;也可以这么说,是太阳遍布各处的阳光,在无边漆黑中,显现出世间万物的形影。也可以换另外一种表达方式,我更喜欢把流逝的光阴当真理一样对待,在它面前,我简洁明确地表达我了解的荒谬,我太了解荒谬了,当别人滔滔不绝地讲荒谬,说辞却差不多的时候,我甚至会感到非常的讨厌。总之,如果要讨论这个话题,太阳是我们终将回归的地方。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没有人能自己准确地说清楚。但他不是什么样的人,通常是能说清的。每个人都是急于求成的,荒谬地以为已经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其实还在追求的路上。数不清的声音在跟他讲,他找到的是什么宝贝,但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什么也没得到。他当然应该不去理会别人说什么,继续寻找自己想要的。在这种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他也一定要替自己做些解释。我追求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在怎么给它取名这件事情上,我非常小心,也频繁地在各个反面自我重复、自我否定,因此,有时候我在进步,有时候也会后退。我非常反对就这样定一个条目,以后就不费力气的做法,即使很多人都觉得我该这么做。我想说的是,一旦给一件事物定下它的特征,那它基本上就已经结束了。

如果我要信我一个有着双重性格的朋友,他是本身的那个人,也是他妻子以为的那个人。假设社会是他的妻子,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一个别样的说法在作家的看来,只是用来表达整个情况内的情感,但因为人们对其的评论,他被孤立了,而且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即使说的事已经不相干了,在作者面前,也要再说一遍。说什么就会表现出什么,“这孩子的爸爸是您么?”“是的。”“那您的儿子就是他了。”“肯定不会这么简单,肯定!”于是,在一个冷清的夜晚,奈瓦尔两次上吊自杀,为他自己的痛苦死了一次,为这段自言自语又死了一次。现在,一些人在他这段自言自语的帮助下,得以接着生活。什么是真实的不幸?关于幸福,什么是它真实的瞬间?没有人能写出来,我也不愿意在这里这样做。但我可以描绘这一段自言自语,等一会儿,或许我们就能给出答案。

有一些人说自己不是为了让别人读才写文章的,但我们一定不能信,因为在很大程度上,一个作家就是为了被人读才写作的。于是,他越来越严重,他在法国写东西也是为别人赞他作品多而写,最后在一定程度上,这种对他的肯定,使人们不再阅读他的作品。事实上,想要扬名立万很简单,只要找些销路很好的出版商,专门给他们提供些稿子就可以了。不过,那些人想要的只是他的名字,再看些别人为他写的传记,根本不去读他写的东西。从这点看来,他短时间的出名或被人们遗忘都跟他自己没有关系。记者匆忙间把他描写成了什么样,在人们眼里他就什么样了。因此,要想在文学界有个好名声,只需要让晚报写上一笔,让人们觉得已经成功完成了一部杰出的作品,剩下光阴里,就可以安享美名了。

这种名声,或大或小,无疑都是在骗人骗己。但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让我们想想这种骗人骗己的好处。从医的人知道,有人得了某些病反而是件好事,如果没有这些病调节着病人某些紊乱的人体机能,它们可能表现出一种更加严重的病患。所以说,患便秘或者患关节病的人都可能是幸运的。那些夸大的言辞,及太早下的定论,现在已经把群众活动淹没在海里,那海是浩大的肤浅的。但它至少教会了法国作家一些品行,那就是要谦逊沉稳,这些在一个国家中是缺少不了的。当某人的名字出现在两三份大家熟知的报纸上时,必然会在精神上被赋予特殊权利,这其实是个严苛的考验。

这样的话于我们说说也就罢了。说一下就好,随便别人怎么样。对于一位艺术家来说,得知自己的肖像挂在牙科的候诊室,或是理发厅的大厅里,即使觉得那种行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他都要保持平和的心性。这使我想起一位作家,他很时尚,每天晚上,他都去鱼龙混杂的夜总会主持,那里有赤裸的漂亮女人,她们长发及腰,画着浓烈的彩甲。可是他的作品多得可以放满书架的好几个格子,人们感到很困惑,他从哪儿找的时间写这些书呢?实际上,他与同行并无差别,他晚上睡觉,是为了白天多几个小时的写作,为了给肝脏减压,他只喝矿泉水。每个人都知道法国的中产阶级洁身自爱,而一些作家却整日灯红酒绿,不知节制——这样的人很多,让那些中产者很是不满。我自己有个诀窍,实用又简单,可以帮助我们维持有分寸的好名声,可以提供给大家。事实上,我也有这样一个拖累我的美称,它让我脸红,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它,朋友们经常拿它取笑我。举个例子,某报的一位名声不好的编辑邀请你一起参加晚宴,而你要做的只是拒绝他,这样就可以了。这时人人都会认为,你拒绝这位编辑是因为不想与名声不好的人为伍,更有可能是因为你是怕招致大家的厌弃。而事实上,那种过于正式的巴黎晚宴才是最招人烦的。

所以,遵从对人们来讲,是一定要有的。但多次以后,你可以尝试着换个角度,重复宣称自己不可能一直都是一个荒谬的画家,人们不可能相信一个不抱任何希望的文学家。当然,你写过一篇文章,来定义荒谬,又或者你很可能会写。你可以写写乱伦,但不用真的对可怜的妹妹做什么,这是完全可以的。现在,我读着的这个故事,就是索福克罗斯写的乱伦——杀了父亲娶了母亲。浪漫主义遗留给我们一种想法,认为无论哪个作家肯定都在描写自己,或在书中映射自己的影子,这其实是十分幼稚的。实际上,情况正好与之相反,一个作家应该好奇和关心那些大家都知道的神秘事件,或是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别的时代的事。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比如,他需要在作品中明确表达自己,这时才会让自己在文章中出现。一个人的作品,常常反映的是作者对往事的追忆,或对欲望的感想,特别是表明写的是自传体小说时,基本上是没有他们自己的故事的。完完全全地把自己描写出来,没人敢于这样做。

如果可能的话,我挺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客观型的作家。在我看来,客观型的作家从不把自己划在主题之列。可是,把作者作品中的人物,当成作者本身的一种折射,这已然成了当代的风气,那么,上文所言的有限的自由就被全部掠夺。他就这样成了荒谬的先行者。在现在这个时代,听到街头巷尾的消息让我产生一些想法,除了思考这些想法,我没有什么能做的。这观念我用了一生的力气去滋润养育它,有一部分现在还是,现在连句再见都没有,它就这样自己走掉了。我只有把它放到远的地方,这样我的注意力才能集中到它上面,用它的逻辑思考,从而得出结论。通过我写的所有东西,已经足够把它解释清楚了,创造一条警醒世人的永恒语录与发现一条细小的差异相比,前者容易多了。“但我依然是荒谬的”是他们选择的警言。

荒谬只能被当作非主流的,无论是在我很感兴趣的经验中,还是在我曾经的言论里。在我前进的途中,我一直有它的记忆和感受相伴,即便如此,再次说明这点没什么意义。人们不能强迫自己,一定去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虚无的,我们也不一定非得让自己处在绝望中。在还没找到某一事物的源头时,至少我们可以说没有完全的唯物主义,因为通过世界的创造,跟世间物质不一样的东西已被我们知晓。同样,也没有完全的虚无主义。“所有的事物都是虚无的”,这话本身就是在表达一种意义。否定世间所有的意义,就等于抛弃了一切最有价值的判断。举个例子,决断自我也表现在生活和进食上,你要活下去,那你就不能让自己饿死,所以,至少通过这个你可以认识到,生存自有它的价值,尽管是相对的。事实上,真正的绝望是寂静无声的,“绝望的文学”还有什么可表达的。但只要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你就能发现沉默的意义。对死亡的恐惧,冰冷的坟墓,无底的深渊,这些都是绝望。但是假如他说话、思考,并将这些诉诸文字,用不了多久,他的兄弟会帮助他,让他知道如何评判树木,爱便由此悄然而生。绝望与文学,本身就是一对矛盾。

我与我的同龄人都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轰鸣中成长起来的,战争过后,我们的世界残杀不断,正义陨落,暴力事件频发。我自然并不惯于使用乐观的态度。事实上,还有比暴力和卑鄙更腐蚀人的,那就是纯粹的悲观主义。对于这种可耻的行为,我个人从未停止过斗争。我憎恨残暴,且只憎恨残暴。当虚无主义盛行时,身处其中的我不断寻求的只是如何超越它。在这里我有必要多说一句,我寻找的不是美好的品行,不是高尚的精神,而是光明。在历史的长河中人们沐浴在这光明中,即使饥寒交迫,仍学会了歌颂生命。我诞生于其中,忠于它,寻找它。埃斯库罗斯总是被无望的情绪笼罩,可是,他又总是能发光发热,给别人带来温暖。我们发现宇宙间万事万物核心是一个谜语,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很难被解开的意义,并不是什么没头脑的虚无,正因如此,我们才可以辉煌,才可以灿烂。同样地,希腊那些没什么出息的后继者们,在这贫乏的时代中,似乎难以承受历史的热度,但他们硬是受住了,因为他们忠于祖先,愿意去了解。在文学作品的中心处,骄阳穿透黑暗,放射出永世的万丈光芒,直到今天仍在呐喊,这声音穿越山川湖海,响彻大地。

然后,就会燃烧起金黄灿烂的火焰。我们现在、曾经各是什么,它们消耗着我们的精力,已经让我们的生活足够充实。谁还会在意,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还能拥有什么?巴黎是一个洞穴,包罗万象。在洞穴里居住的人们,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就把它当作真实的,而且当成仅有的真实。在他们眼里,这城市像往常一样,每天拘泥于旧的守则,不敢违反,他们觉得这是件好事。但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有一束光在我们身后打亮,它来自巴黎以外的遥远地方。在我们以后的人生里,要绞尽脑汁为这束光确立名字,所以,我们解放自己,向后转过身,与那光相对而站。有一点是肯定的,任意一个艺术家都在追求他自己以为的真理。如果他这个艺术家是伟大的话,那么他的每一个创作使他更靠近中心一丈,或者至少一尺,那么终有一天,那看不见的红日让他感到热浪滔天。而如果,他只是个平常庸俗的艺术家,他创作的每一部作品,相反地,都会带他远离中心目标,而且离得越来越远,他会混乱地以为一些错误的东西是那太阳,太阳的光也就越来越暗淡了。能在艺术家坚持不断追求的过程中给予帮助的,是那些爱他的人,那些他爱的人,那些创作的人。他们在他们自己的激情里找到所有激情的方式,而且每一种方式他们都知道怎样去描述。

是的,嘈杂喧闹到处都是,什么时候平静祥和才能充满人间,并且能够在宁静里创造些东西呢?我们一定要学会耐着性子守护等待,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为这太阳严肃得说不出话来。

1950年

邂逅安德烈·纪德[1]

我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读安德烈·纪德的书。那时候,我的一部分教育费用是一位卖肉的叔叔负责支付的,有时候他还送我书。那位叔叔生意还不错,不过,他喜欢读书和就读的书发表一些见解,这才是他真正快乐的来源。上午,他在肉铺照顾生意,剩下的时间就用在了图书馆、报纸以及当地咖啡馆,在咖啡馆里参与没完没了的文学讨论。

有一天,他给了我一本羊皮纸样封面的小书,认真地说我一定会对它感兴趣。在那段时间,我读书很随意,没有什么方向。我读这本《人间食粮》时,或许已经读完《女士书信》或者《帕吕德》。那本书中的祷告、咒符特别难懂,而且我也对其中赞扬大自然赐予的诗文很反感。这些东西在十六岁的我——这个阿尔及尔的少年心中已经多到饱和了。我迫切希望接触新的东西,这是肯定的。后来我又读到“我的小玫瑰——卜利达”,唉,我对卜利达也是非常熟悉的。我告诉那位叔叔,《人间食粮》很有趣,把书还给了他。之后,我回归了自己生活的轨道,艰辛的生活、无聊的学习、漫无目的的阅读,也回到海滩上。这次我并没有真正认识纪德。

次年,我与让·格勒尼埃相识,他送我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件是一本叫《痛苦》的小说,它的作者是安德烈·德·里什欧。这本书是那么让人赞叹,我虽然不认识它的作者,但从未忘记过这本书。一位母亲、穷困、夜晚璀璨的天空,第一次它跟我讲述了这些我熟悉的事情。就此,我不再遭受莫名的捆绑,我身上那个模糊不清的疙瘩也被它解开了。我像往常一样用一晚上读完了它,第二天早上,我感觉自己脱胎换骨了,身心无比的轻松自在,充满新鲜感,前方有一片非常陌生的领域,我迟疑不定地走了进去。此时,我才恍然大悟,书籍不仅仅帮助你忘记忧愁,让你打发时间。我忽然明白,所有这些——我执拗地默不作声,那说不清却感受深刻的痛苦,我身边这个神秘世界,亲人的自以为是,他人的悲苦,我的不为人知的秘事,都是可以诉诸文字的。在这里,你可以宣泄,可以探寻真理,可以认识到贫穷的本质,这些东西说不清什么原因,我曾半信半疑,也曾心怀敬畏。在《痛苦》这本书中,我与安德烈·纪德再次邂逅了。他引导我看到了这个创造的世界,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在这之后,我才开始把阅读当成一件很严肃的事。很不幸,我生了一场病,离开了海滩和悠闲的日子。我已经有了一种全新的阅读观念,虽然我读的书依旧很混杂。那个我只看过一眼的世界,我一直想再次找到它,看起来我像是那个世界的人。我渐渐开启了生命的另一扇大门,从独自一人到联合一群朋友,从书上到想象。这种学生样的惊奇,经过很多年以后我仍旧记得。一天清晨,我在纪德的书里徜徉,我用两天就熟悉了他的《爱情的尝试》。《浪子回头》这本书,美得无法比喻,我永远也没办法恰到好处地谈论它。我只是把它改成戏剧,和朋友们一起让它在舞台上展现出来。与此同时,纪德的所有作品我都读完了,我曲折的经历,正好呼应了《人间食粮》中的描写。首次与作者接触时,我还是个没有觉醒的小屁孩儿,再读纪德时,这些我都理解了。作者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表现了那种震撼的坚定性,纪德自己赞同这种解释。但早在此之前,我已经尝试去读《人间食粮》,也把它当成自己需要的信仰,用来经历个人磨练。

我在那之后的整个青年时期,都是靠纪德来支撑的。那些曾经令我敬仰的,并且让我醍醐灌顶,使我的精神境界达到巅峰的人,我怎么不心怀感恩!不过,我从他那里收获的东西是其他方面的,除去这些,在写作上,或在思想上,我从来不觉得曾受到他的指导。基于之前提到的这些原因,对我而言,纪德更像典型的艺术家、王子、守卫者,我想居住在他守卫着的花园里。我们所在的时代与他的观点背向而行,且距离越来越远了,尽管如此,我几乎赞同他所有与艺术有关的叙述、观点。人们愿意相信一个改革的作家,认为他才是伟大的。假设如此,只有革命爆发才能证明历史,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一切就都停滞了。除此之外,没有办法确定说纪德脱离了他的时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所表现出来的东西,他的时代并不想靠近。问题在于,他会成功吗?或者,这个问题的实现只能由毁灭完成?我们时代的一些人看待纪德有些偏颇,他们仍然觉得,我们想被当作知识分子,所以才把我们的毫无希望到处跟人诉说。这借口很烂,所以讨论起来也并不复杂。

但纪德这个典范,我一定要忘记。我要趁早离开这个世界,尽管它被创造得那样纯真。我也要远离我的故土,这个生养我的地方。我们这代人,身上都被强迫背负着历史自身的重量。长长的队伍排列在这个黑暗年代的门前,我不得不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我们向着目的地前进,但还没有抵达。在那之后,我变了。但至少,我还记得,在丰盈和光明中我的生命开始了,我也没有让它承担什么负荷。关于纪德,我仍旧持肯定的态度。

我与纪德的第三次邂逅,实际上是在这暗黑的年代快要结束的时候。那时我人在巴黎,寄宿于他的公寓中。我住的地方是一个工作室,有阳台,还有一点非常独特,就是有一架秋千悬挂于房间中间。经常会有来访的文化人看到我在荡秋千,每当这件事发生时,我都想着要把这秋千拆了,我受够了。我在这间工作室里住着,安安稳稳过了几个月,一直到在北非的纪德回来。

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却一见如故。我没有受到过纪德的热情招待,但我知道,他害怕我们的友谊招来过多的流言蜚语。不过,他跟我打招呼时,微笑得那么质朴,快乐。不仅如此,我们相处向来都非常单纯。此外,我们之间相差四十岁,我们都害怕让彼此感到不自在。这是我们很少见面的原因,我们做了好几个星期的邻居,但几乎没怎么碰见过。隔断隔开的工作室和书房之间有扇双开门,非常偶然地,他会敲一下。在他的房间,有一只叫莎拉的小猫经常从屋顶偷偷溜进去,趴在他的臂弯里。有次,他被钢琴声吸引了,走过来。还有一次,广播里播放休战协议,他在我旁边听着。那一刻,我明白了于大部分人而言,随着这场战争的结束,他们的孤独也结束了,但对于我俩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孤独,也是唯一的孤独。在那段坐在收音机旁的短暂时光里,让我们第一次有了一种感觉:这共同的时代责任,我与他正在分享着。在除此之外的日子里,他的脚步声,沙沙的声音,还有他静默思考的细小的声响,这些就是他给我的全部信息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他就在我的隔壁,他守卫着他的隐秘花园,用他最高的尊严,那花园是我曾经做梦都想到达的地方,也是我向往的地方,在反抗呐喊中依然向往。

如今,他已经离开我们了,但这个老朋友是无可替代的,他守卫着王国的大门,照料着这个花园,一直等待着我们回去。他兢兢业业地守卫着,至死方休,我们应该永远感激这位真正的导师,他完全有资格接受。他离世后,有某些讨人厌的喧闹和故意的刁难,但这些一定改变不了他理当受人尊敬的事实。当然,即便是死,那些擅长污蔑的人也照样能絮絮叨叨地拿来说事儿。人们非议他得到的殊荣,好像公平正义就是把特殊的荣誉随便给人,充满了酸溜溜的嫉妒气味儿。他去世了,走得如此安详,这也能让人们感到愤懑,为此争吵不停。他每天都收到这种“敬意”,其中夹带着憎恨,还有那些实际上来自市井小民的傲慢,他们却自诩那傲慢来自红衣主教。

在这张小铁床四周,人们围绕着,得怎样才能让他们的思想协调。死亡对一些人来说是很恐怖的,但对于我来讲,因为有了创作,它倒变得欢快了。假如我是个信仰什么的教徒,就该从纪德的死中得到某种安慰。但是,如果真的是有信仰的,那么他们信仰的对象是谁呢?值得大方对待的人,只有那些失去了恩典的人。但是,教徒是得到恩惠的人,或者,至少他们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他们什么都有。而我们呢?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两只手,但这手是富有的。这点肯定是萨特跟纪德分歧颇多,但还非常尊敬他的原因,这份敬意足够让我们敬仰学习。因此,那些人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发现了这知足、庄重的安详,这就是安详的秘密。于纪德而言,这秘密就是,即使生而有迷惑的时候,但是作为人从没有丧失尊严。这种境遇的一部分,就是接近死亡,他履行这种责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假如他在濒临死亡之时心惊胆战,那么,即使他一生都被荣誉的花环围绕,那只能说明他那些荣誉的时光是偷来的。可是,他没有,他像对待生命那样对待死亡,对着神秘的死亡自然微笑。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中,生命走到终点,最后一次赴约,他准时出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