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故人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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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迷惘

吴莜对面斜靠在男子臂弯里的女子,在列车摇篮般的晃动中慢慢地醒了过来。她坐直了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接着用双拳轻轻地捶了捶自己的两个肩头——许是那长时间不正确的睡姿和那男子的臂弯硌得她的肌肉和关节都酸疼了吧?

她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对面原来空着的座位上已经坐上了新的乘客,并且还在下意识地看着自己。她显得有些局促起来,脸一下就红到了脖根。

吴悠也觉得有些失仪,赶紧把目光移向了窗外。

在她刚才的折腾中,那中年男子也半眯着慢慢睁开了双眼,又使劲地眨了几眨,好像才适应了那并不太强烈的车顶灯的光。

那女子柔声对那男子说道:“看把你的手臂都压麻了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你也不早些叫醒我。”声音很细,但对面的吴莜还是听得很清楚。

“你看,我不也睡着了吗?”那男的很温顺地答道。停了停又接着道:“你呀,就是太犟。那么远的路硬不让买卧铺,偏要在这硬座上挤着受累。”话语里满是体恤的意味。

“可是卧铺车厢里各有各的铺位,我们就不能这样近近地相守在一起了。”一面说着一边又斜靠在了那男子的胸前,一副娇柔的神情。顿了顿又幽幽地道:“要是这车永远没有终点站,多好!”

“我也希望这车永远不要停下来。可它终究还是要停下来的。”男子也是一脸的伤感和惆怅。叹了一口气,续道:“真是太难为你了!”

“快别这么说了,我理解你现在的处境,你还是先回她那儿去吧。作为女人,我真的也不想让她受到伤害。”

“你越是这样,越是叫我感到不安。我不知道有没有报答你的机会?”

“走着瞧吧,命运的安排总是叫人无法抗拒的。”她的一只手和男子的右手的手指交叉着紧紧地扣在了一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梳理着男子散在额前的几咎发丝。那男子俯了头深情地注视着她,眼里泛起莹莹的泪光。

两人的神情让吴莜感到诧异不已,他们并不是像自己开始认为的那样是一对夫妻。他冷不丁的一激灵,“情人”这个词从他的脑海中蹦了出来。一下子又想起了小黄刚安排到他们办公室来的第三个星期,那两个黄毛丫头问过他的话。

那时小黄已和同办公室的吴莜、方敏愈加熟识起来。由于方敏和小黄自己一样也是未婚的年轻丫头,所以她们俩很快有了许多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连上班的空闲时间也聊个没完。

吴莜本来就觉得这里喝喝茶、看看报,偶尔处理点儿相关报表或整理一下资料的工作太过闲散。他倒宁愿重新回到讲台上,站到那些虽有些刁顽却充满活力的孩子们面前,在他们的影响下或许还可以唤起一些他的生气来。可是,现实却并不由着人们的意愿而转移。

“唉,‘既来之,则安之’,慢慢再说吧。”他只有时常这样无奈地安慰着自己。虽然手边的事情不会让他干得轰轰烈烈,但还得继续干下去。反正对这些烦杂琐碎的事务处理起来已经十分的娴熟,就多做些吧,也省得闲得慌。本来两人做就觉得轻松的工作,吴莜又总是争着去做,更使得两个黄毛丫头有了更多闲聊的时间。

“黄毛丫头”——吴莜总是这么看她们,有时他也会在心里问自己,自己真的老气横秋了吗?但他就是从心底觉得她们就是两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她们那副无牵无挂的轻闲劲儿,常令他羡慕不已。

那段时间,小黄似乎是迷上了看言情电视剧。她总是把正在热播的热剧推荐给方敏。之前的方敏由迷打麻将转向了上网聊天,在小黄的影响下,她又把爱好转向了看那冗长的电视连续剧。第二天上班时她们便会对剧情的发展及角色的情感变化大加评判和推定。偶尔还会因为各自看法的不同而发生一点儿争执,但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倒也从未伤及两人的和气。

那天吴莜拿了一份文件让主任签完字回来,刚在自己的写字桌前坐下,小黄就有些俏皮地对他说道:“哎,吴哥,你有情人吗?能不能把你们之间的故事说给我们听听?”

“疯丫头,是不是哪根筋搭错拉?什么‘情人’不‘情人’的呀?”

“我知道这属于你的个人隐私。但我向你郑重承诺,绝不泄漏半点的秘密!”小黄一副夸张的认真劲儿。

“胡说什么呀?哪有的事儿。”

“真的不用藏着掖着的,吴哥。有一个情人真的好好浪漫的哟!”这时旁观的方敏也有些故作矫情的插了进来。

“其实这在现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眼下这样的题材的电视剧,好几个频道都在热播着呢。”小黄似乎是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说的话,接着数又出来一大堆电视剧的名字:“你看,省台文艺频道播的《离婚女人》,中央台电视剧频道播的《当婚姻走到尽头》,娱乐卫视播的《别动我的抽屉》,还有韩剧《火花》里都有这样的情节。那些男女主人公们的情人,绝对比他们原来的配偶更加情深意切……”小黄一边说着,仿佛自己已经融入了剧情中。

“原来是看电视把你们看得走火入魔了,成天也跟着胡思乱想的。那不过是供人们娱乐消遣的东西,也让你们那么神魂颠倒呀!”敌不住她们的胡搅蛮缠,吴莜截住小黄的话头抢白了她们一下。

“不是说‘世上有戏上才有’吗?我那在宾馆服务部做经理的表姐,前晚去看我,我们一起看电视时说,电视里演的这些在现实中其实是很普遍的。她们宾馆里就经常有情侣去开房间,中老年的也很不少。起初她们还按照公安局的规定,要他们出示婚姻证明,但有谁能拿得出来?日子长了,为了不影响客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成全了他们。尤其是情人节那天,客人更是爆满,很多开不到房间的只得去了别处。”方敏竭力地佐证着。

“是呀,吴哥你也不用隐瞒了,像你这么成熟又有魅力的男人……”

幸好,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吴莜连忙冲正要继续往下说的小黄摆了摆手,止住了她。

吴莜接完电话,告诉她们,原来是人事局要他们去取一些他们所属的一批人事档案。这倒是一个逃脱死缠硬磨的绝好机会。吴莜给她们交待了一下要急着处理的两份资料,便赶紧走出了办公室。后面小黄还不依不饶地扔来一句“吴哥,回来后一定要给我们讲讲哟!”

吴莜装作没有听见,快步下楼去了。

到人事局也就是十多分钟的路程,很快就到的。但这一路上吴莜却是思绪万千。“情人”、“魅力”这两个词总在他的脑海中萦绕着。自己现在这样落寞的情形,离猥琐已不远了吧?何来魅力之说?开什么玩笑!居然还要给她们讲和“情人”之间的故事,亏她们想得出来。老实说,有人还会为我动心吗?谁又会让我动心呢?连眼前摆在那里的摊子还没有精力去收拾好,哪还会有闲情逸致去想那些自寻烦恼的事情呢?他从没有想过要去做那玩火的游戏,他怕那火烧了自己,更会伤及无辜。有人说,人在空虚的时候总会找一些精神的寄托,但吴莜却害怕、也从不愿去尝试。

吴莜的心底无端地颤栗了一下。他想起了有一天下午他去小城边的河堤散步时,看到那个钓鱼人扬起鱼竿时,一条不大的鲫鱼被钓了上来。钓鱼人取下勾住鱼嘴的鱼钩时,那鲫鱼的嘴无助地翕合着,尾巴也毫无意义地挣扎、摇摆着。当钓鱼人将它放入那浸在水中的鱼篓里时,它以为它已逃脱了束缚,它尾动巴用力划了几下水,一头扎了下去。鲫鱼并不知道,它已被那编织得异常结实的鱼篓牢牢地笼住了。

吴莜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问着自己,现在自己的情形不正象那鲫鱼的结局吗?他觉得自己也注定会被那毫无希望的沉沦困住,直到彻底地在这纷繁的尘世中消逝——不留下一丝的痕迹。他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完完全全没有了在同事或朋友面前的那种果敢、洒脱的气慨。

连夫妻之间都会缺乏信任,那情人之间的情感纽带又应如何去维系呢?自己会有情人吗?如果自己有了情人,她又会对自己怎么样呢?这样的关系又会演绎出什么样的结局来呢?吴莜就这样思绪烦乱地往前走着,他懒得再去假设,更无心去求证这些假设的结果。因为于他来说,至少目前这一切都是虚无的。

大学毕业时,吴莜本有希望进市里一家报社工作的,——分配时有了这样的意向,这自然是他梦寐以求的。但分配的名额有限,另外安排了人,他终究没有去成。好在他的档案被转回到他们县的人事部门时,给他另外安排了一个当时被各方面舆论大吹特吹的伟大职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幸而这也是他打小就埋在心底的一个愿望,于是他成了一名中学教师。

因他就读的大学比较有名气,县文教局在对他的人事安排上还很是照顾。根据县里制定的教育行业的地方政策,新分教师须先在艰苦地区锻炼三年。当时,局里倒也没有给他指定去哪所学校,而是让他自己在全县条件最差的四所乡镇中学进行选择。于是,他选择了回他自己读毕业初中的家乡的中学。

论说,他所学的汉语言专业也不是十分对口的,但就他扎实的知识功底,对于初中语文的教学,虽不是轻车熟路,倒也还游刃有余。

吴莜终究是个容易随遇而安的人,七月份被分配到校后,他欣然接受了曾给过他许多关怀的老校长和老教导主任的安排,担任起了初三两个班的语文教学任务,并承担了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工作。当大多数老师们还在尽情地休暑假放松时,吴莜一边帮父亲打理农活,一边已拿起教材,结合大纲研究、揣摩起来了。他还常抽空去向老教师们请教。那些老教师中,好些原来就是吴莜的老师,见他还是那么勤学好问,都乐意帮衬和指点他。

凭着一腔的热情和踏实勤恳,那年的中考,他们语文的单科平均成绩,居然由历年的全县最末,大大向前跃升了许多,而且与列为省重点的县一中相比,差距已不太大。被重点中专和重点高中录取走的学生人数,创下了学校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在全县文教系统的年度工作总结大会上,县里的有关领导对他们取得的成绩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分管教育的副县长特别点了老校长的名大力的表扬。老校长回校后,破天荒地从十分紧张的经费中挤出来一些,对成绩突出的毕业班的老师们进行了奖励。

老校长是个非常爱才的领导,对吴莜的年轻有为倍加推崇,有了重点培养的意思。当他在学校行政工作会议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后,得到了一致的赞同,于是让吴莜担任起了初三的年级组长,希望他倾力抓好毕业班的工作。

转眼三年过去了,吴莜已真正喜欢上了教师这个职业。虽然辛苦又无实惠,但让他安慰的是,在这里他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一部分像自己一样穷苦的农家子弟的名命运得到一些改变。尽管这里的条件很差,他也从未产生过想要离开的念头。

那时,对于农村子弟来说,只要能考上一个中专,毕业后就能永远告别脸朝黄土北背朝天的日子,稳当地吃上国家的皇粮。同时,整个家庭也就有了出头之日。

看到这两三年,考走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多。很多落榜的毕业生在懊悔自己不够努力或是临场没有很好发挥之余,更有了不跳出农门誓不罢休的激情,家长们也跟着动了心,既然娃娃们愿意去拼搏,就算砸锅卖铁也让他们去重新补习吧!——他们不信只有别人家的祖坟上才会冒出青烟来!

没想到,这年的九月份学校开学的时候,光补习生就收了七、八十人。连邻乡的学生也转了不少来,专门编成一个班放在一个教室里还嫌拥挤不堪。这可把老师们乐坏了。俗话说“靠山吃山”,以前像他们这样的乡下中学,财政拨款总是紧紧巴巴的,连要维持正常的运转已显得捉襟见肘,哪还比得了那些拨款丰足的重点中学。而且那些学校的生源好,收费又高,每学期下来,教师们的福利、奖金都很不错的,令乡下的老师们艳羡不已!可同样是教书的,而且也不一定比他们教得差,没有好的关系提携你,哪有那么容易就进得去那些条件好的学校?那正是:没有一人得道,鸡犬焉能升天!

现在,补习生多了,就意味着可以多收到一些补习费,这费用的收多收少似乎又都是由各校灵活掌握的,学校能多一些收入,也可以给这些历来清汤寡水的教书匠们多贴补一点儿福利了。然而,这样的好事却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的不愉快。

由于学校的升学率在近两年有了较好的起色,结合周边少数民族聚居的特点,县里已有了意向,准备将这所偏远的乡下中学提升为县民族中学。真要那样,学校今后的发展可就有更大的希望了。在这样的关头,来年的升学率将是学校升级中的一个重要砝码,而眼下又有了绝好的机会,那些补习生都是下定了决心要来拚搏的,再有功底扎实的老师把关,更大幅度地提高升学率是大有希望的。自然,这个重任又落到了吴莜的肩上,已身兼副教导主任的他亲自抓起了补习班的班级工作和语文教学工作。

由于经济的制约,虽然报名补习的学生多,但不能及时缴清费用的却不少。上一年吴莜就上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的课,对他们各方面的情况是很了解的,加之吴莜又是本地人,很多家长都要求吴莜延缓或减免一些他们的缴费。抹不下乡里乡亲的情面,吴莜都一律给他们报名注了册,费用的问题等向学校汇报后再说。

报名结束后一清理,补习生中没能缴清费用的差不多占到了三分之一还多,这就意味着学校的收入抑或说老师们的福利又将大受影响。因而,部分老师公然表露出了不满。

新学期开学三周后的星期一,下午放学后,照例是全校教师集中学习的时间。因人未到齐,小会议室里,先到的几位老师便对补习班的收费问题议论开了。

“……这张三的也要减,李四的也要免,到头来还能剩下几个子儿?”“干脆不能缴清费用的就退回去,把剩下缴清费用的并入其他的应届班里,虽然大家少得点钱,班级减少了,大家的工作量也轻松些。”这些是比较注重实惠的说法,也还比较客气。

一旁的吴莜耐心地说道:“大家都在这里干了些年头了,也知道这里的乡民们确实很不容易的,日子都还过得紧巴巴的……”

“我们二中每期每生的补习费是五。六百元,人家一中又要高出一两、百元,还照交不误呢!你倒是落了人情,家长、学生都念念不忘的感激你,却要害得大家费了力不得好,真有你的!”闵玉成截住吴莜的话头,一阵夹枪带棒的抢白。

闵玉成原在县二中上课,前年他们学校实行点名上岗,结果没被点上。费尽周折才安置到了这里。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做事却懒懒散散的,总提不起精神,偏偏说话又很冲,似乎能耐很大,对谁都是一幅不屑一顾的样儿。这会儿,好像早忘了自己已不是二中的人。

闵玉成刚才的话,一下子把吴莜噎得满脸通红。正要分辩,一旁的小王老师开口了:“闵老师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这乡下哪比得上县城里?人家吴老师也是考虑到学生家长们的实际困难嘛,什么事情也不用急在一时啊。”

“咦,那钱也会烫你的手吧!他老婆在乡衙门里当差,光年终奖就能分很多,他当然不在乎这点儿小钱喽。”闵玉成仍是不肯罢休。

“别再说了吧,人家吴老师的爱人,在这次精简中已被辞退了,心里一直不痛快,正为一些小事在和吴老师闹别扭哩,你就不要再烦吴老师了吧!”怕闵玉成的话会刺伤吴莜,小王老师和言相劝着。

闵玉成瞥了一眼怔在一旁的吴莜,“嘿嘿”地怪笑着说道:“吴莜,你小子真是怪走运的,总有人对你感兴趣呢。你看,在家里受了委屈,在这外面还会得到格外的温暖哩,人家小王老师可真是有心人哟,你家里的事情也知根知底的么!”

若是平日里同事之间调侃,开这样的玩笑,论谁都不会去认真计较的。偏偏这话是从闵玉成的口里说出来,又有那么一股怪怪的味道。小王老师本是个文静的姑娘,这时脸也憋得通红,忿忿地说道:“闵老师,你一个大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得太无聊吗?我们还是就事论事吧,你们刚才那样说那些学生家长的话,我认为已经侮辱了他们的人格。好像人家都是想要赖着不交似的。想想看,但凡人家能有办法,谁会低三下四地受人白眼?不知道在座的各位去看过学生们的一日三餐没有:早上一碗白开水就一个硬馒头;中午和下午都是一点儿米饭和着从家里捎来的咸菜!你们再去问问食堂里的师傅们吧,他们一天能卖出几份荤菜?想想吧、想想吧,我们这样做,像不像要把孩子们白饭上的那点咸菜也扒点儿到我们的碗里来?老师们,‘君子爱才,取之有道’呀!为了逼几个钱就要撵人家退学,难道不觉得有辱斯文吗?”小王老师有些激动地说完这一通,继而又转向一旁一直没插上话的老校长,说道:“李校长,这收费的事情怎样定夺,是你们领导的事情。今天我有些激动,说得太多了。现在我有些不舒服,向你请个假,要去休息了。”

说完,也不等老校长说话,拿上自己的会议记录本,自顾走出了小会议室。

先前那几位附和着闵玉成讪笑着的家伙,这时木呆呆地愣在了那里。没想到,看起来挺文静的一个小丫头,会有这么厉害。而且,也说得很在理的,。

老校长也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这时,他很严肃地批评了闵玉成的说话不负责任,又接着说道:“补习班的收费问题,本不在我们今天的议程中,这事我们以后再研究。下面我们进入会议的正题,给大家传达上星期召开的全县教育工作会议的精神。”

由于有了前面的那个插曲,老校长传达了些什么精神,吴莜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