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向孟轲奔来的赳赳武将并非别人,而是继任公孙玺左司马之职的鲁国名将雄健南。他见孟轲年轻英俊,仪表堂堂,谈吐不俗,所发之议,言简而意赅,深刻而含蓄,不禁拍案叫绝,因过于兴奋,用力太猛,酒杯被震得坠落于地,摔得粉碎。雄将军虽是行伍出身,但却满腹经纶,且粗中有细,他辨别得十分真切,孟轲这简短的议论,是在批评今之掌权执政者,做官为宦者,而且给他们指出了明确的方向,这便是以虞舜和周文王为榜样,行其所为,步其后尘。
见儿子在迅速成长,孟母心中自然是心花怒放。她在这甜如蜜、滋似油、喜若醉的同时,心灵深处也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与不安,她在担忧,长此以往,儿子必将荒废学业,且会滋长骄傲自满情绪。她除了给儿子讲解谦受益、满招损的道理,教育儿子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外,还请公孙玺与学宫联系,尽量节制孟轲的社交活动。她命轲儿去峄山览胜景,泰山观日出,踏着孔夫子的足迹攀登、前进。归来之后,孟母问道:“孔子登山,有何发现?”
孟轲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多么绝妙的回答呀,既是登山的真实写照,更包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孟母脸上绽开了一朵玫瑰花。
正是这次登山的启示,使孟轲萌生了赴鲁游学的念头,而且是那样的迫切,那样的强烈。
苍鹰只有在蓝天上翱翔,才能练就敏锐的眼睛和强劲的翅膀;蛟龙只有在沧海中遨游,才能够喷云吐雾,兴风作浪;猛虎只有在山林中长啸,才能够震山岩,慑群兽;人只有到社会的风风雨雨中去闯荡,才能增见识,长才干。这时候,孟轲的思想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天资聪颖,幼承母教,不敢有所怠忽,日夜勤奋,学习研究儒术之道。八岁入学宫,深得老师们的钟爱,每每个别栽培加工,常“吃小灶”,到这时已经深通“六艺”,尤长于《诗》、《书》和((论语》了。社会上,游学风气很盛,每一个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无不向往“布衣卿相”的荣耀;而想达到这一目标,就得充实知识,训练思考和表达能力。为了能够亲眼见到自己所崇拜的思想家,接受高度的文化熏陶,青年们纷纷离开家乡,到遥远的国度去追求真知卓识。这种社会风气使得斗志昂扬的孟轲深怀憧憬,希望能到鲁国去一游,真正浸染在儒家的文化空气中。孟轲游学,为什么一定要去鲁国呢?道理很简单,因为“周礼尽在鲁矣”,此其一也;其二,鲁国是儒家的发祥地,那里还一直保存着孔子的遗风,孔子学派的讲学团体还在那儿,这怎么能不叫年轻的孟轲深切地渴望呢?另一方面,孟轲自读书以来,一直是谨守着古人的遗教,除了研习古人的礼仪、音乐外,就是研读“六艺”,这对年轻、聪颖而求知欲望特别强烈的孟轲来说,似乎感到有些沉闷而厌倦了。时代的巨轮在不停地前进,社会已经有了很大变迁,这种一味泥古而不思创见的学习内容和方法,使他有一种窒息和束缚感,他很想到外边去散散心,使自己轻松一下。这二者比较起来,当然前者是主要的,后者不过是茫茫湖面上的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
孟轲征得母亲的同意,在颜崇义和公孙玺的支持下,踏上了赴鲁游学之路,公孙玺还派一辆马车送行,并修书一封给雄健南将军,求他予以关照。
孟轲舍马车不乘,安步当车,一路赏风光,观习俗,悠然自得,不足五十里的路程,三个多时辰便来到了沂水河畔,望见了曲阜城墙。
过了邹鲁界碑,孟轲就不再观赏山光水色了,而是把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鲁国的风土人情上,他认真观察路上逢到的每一个人,分析所发生的每一件事,试图从中悟出某些道理。
大路上,一位须发霜染的老者背负着一只口袋,口袋里大约装的是米,沉甸甸的样子。老者一手拄拐杖,一手拽口袋,腰弯得像一张弓,步履维艰,一步挪不上二指,且一步一呻吟。后边走来了位英俊少年,他衣着入时,风度翩翩,见了老者,深施一礼,说道:“老丈辛苦了,让晚生代为负米而前吧!”
老者唏嘘再三,不知该说些怎样的感激话。少年不容老丈分说,接过米袋,搀扶着老丈蹒跚前行。
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妇,右手抱着一个约三两岁的孩子,左手提拎着一个蓝花包裹,一步三歇地走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位新媳妇走来,二话没说,接过她怀里的孩子,伴她姗姗前进。
三岔路口,一位外乡人在问路,他向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喊道:“喂,到夏村去怎么走?”那位妇女正弯腰割野菜,听到喊声,不情愿地直起身来,瞪了那个粗俗的青年一眼,然后用手指道:“走东北边那一条。”
“还有多远?”粗俗的外乡人追问道。
“三千六百丈。”中年妇女随口答道。
“怎么?”那个探路者一愣,“你们鲁国人不论里吗?”
“论礼?”中年妇女又瞪了那个探路的青年一眼,并且冷冷一笑,“论礼,你首先应该尊称我一声‘大娘’,然后才能开口问路。”
外乡青年没有反驳,羞红了脸,低垂了头,他认识到“不论礼”的是自己,而不是鲁国人。
沂河岸边,一位童颜鹤发的老者在凭古松而观澜。沂河正在涨水,南岸到北岸,茫茫荡荡,河水怒吼着,咆哮着,在河床内横冲直撞,波澜滔天,似一群群下山的猛兽。突然,冒冒失失地闯过来一个青年,此人鬼头鬼脑,贼眉鼠眼,满嘴油腔滑调,见了凭松老人,既不施礼,也不问安,而是滑稽地一笑,做了个鬼脸,然后口若含冰似的含含混混地问:“捞鲅鱼,过河怎么走水浅?”
他欺老者耳聋,有意将“老大爷”说成了“捞鲅鱼”,以卖弄自己的聪明,其实这正暴露了他的浅薄和欠礼教。
凭松老人本已听得真切,但他故作耳聋,举起右手,放在耳轮之外,以提高听力,然后高声问道:“你说什么?”
“捞鲅鱼,从哪儿过河水浅?”贼眉鼠眼的青年亦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在喊叫。
“噢,要过河呀。”老人恍然大悟似的说,“从那儿,直奔对岸那棵大柳树。”老人极负责任地给他指路。
鬼头鬼脑的青年并不致谢,挽起裤角下了水,走了不到三五步,咕咚一声,水没顶了。这是一只旱鸭子,在水中乱扑棱,一个劲地高喊“救命”,眨眼工夫,便被洪水冲出一丈多远。“来人呀!”老人高喝一声。
三五个青年闻声从树林中跑了过来,齐声问道:“祖父有何吩咐?”
老人用手一指那水中挣扎的人影说:“快下水去救人!”
青年们奉命跳下河去,游向水中的呼救者,从三面包抄过去……
鬼头鬼脑的青年被救上了堤岸,浑身淋湿,就像一只落汤鸡;腹肚鼓胀,像个临产的孕妇;张着大嘴苟延残喘,似一头脂满肉肥的猪。老人指挥着孙子们七手八脚地将其腹中的黄水倒出,渐渐的,他复苏了生命,半个时辰后便恢复了正常。老人哈哈地笑着说:“后生,你吃苦了。今日之事,有何感想?”
这个鬼头鬼脑的青年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愤愤地指着老者说:“你们鲁国人真坏,我问你从哪儿过河水浅,你却指给我一个最深的地方。若不是这众位兄弟舍身相救,我早就到东海里喂鳖去了。”
孙子们见他竟敢辱骂爷爷,辱骂鲁国人,訇的一声围了上去,伸手捋胳膊的欲以武力教训他一顿。
“休得无礼!”老人一扬手,制止了孙子们的鲁莽行为。
“我来问你,”老人和颜悦色地说,“你不是要捞鲅鱼吗?水浅之处,岂能有鲅鱼存在?……”
“这个……”落水青年如梦初醒,他明白了一切。
老人借机又对他进行了一番礼仪教育,像教育自己的孙子们一样,向他耐心地讲解了立身做人之本。青年深受教育,千恩万谢之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一路上的耳闻目睹,更坚定了孟轲的信念——鲁国不愧是孔子的故乡、儒家的发祥地、文明礼仪之邦,民无不知礼。
有公孙外公的介绍,有雄将军的关照,孟轲在鲁国的活动方便得多了,他可以随处参观、游览、访问、借阅,参与上上下下各种群众性的礼仪活动。
曲阜是鲁国的首都,东西长七华里,南北宽五华里多。城里周公庙、鲁桓公太庙一带殿堂嵯峨,飞檐斗拱,规模宏大,气势壮阔,金碧辉煌,是鲁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城西北部、东北部是平民居住的地方,也是繁华的闹市区。
孟轲来到曲阜,在雄将军的帮助下,安顿下的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去游览观光。他先后游览了尼山、少昊岭、颜母庄、周公庙、鲁桓公太庙、杏坛等名胜,凭吊先贤古圣,陶冶自己的心灵与性情。
游览之后是求师访友,这是一项艰难复杂而又细致的活动,不仅需要谦虚谨慎,不耻下问,而且还得低三下四,仰人鼻息,甚至死皮赖脸。经过近半年的走街串巷,登堂入室地寻访,孟轲对儒家思想及其派系,基本上了如指掌。
公元前479年,即约在孟轲出生前的一个世纪,孔子去世。孔子在生前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讲学集体,尤其是在孔子访问列国之后,许多别国的人也都慕名而来,拜师入门,聚拢在孔子周围,听孔子讲学。孔子去世以后,葬于曲阜城北的泗水岸边,弟子们为了感戴这位伟大的老师的教诲,大都服丧三年,三年孝满之后,又哭泣尽哀,然后相别而去。独有子贡一人留下,在夫子的墓旁筑了一幢草庐茅舍,继续守丧三年。有些弟子和鲁国人因追念孔子,把家搬到孔子墓旁住下的约有一百多户,于是这里被称为“孔里”。孔子生前的处所,仍依照原来的样子,把孔子的衣冠、车舆、礼器、书籍等遗物陈列出来,后来又改成庙,供世人瞻仰。曾子就曾利用这个环境,招收了许多青年,从事于传道讲学的工作,于是这里便成了儒学的圣地。
孔子有一位弟子名叫有若,因他的相貌酷似孔子,弟子们出于怀念已故老师的心情,欲将有若奉之为师,但曾子坚决反对,他说:“此举断然不可。天地之问,有谁能与夫子相比呢?夫子犹日月,似清流,洁白而明亮,世上有谁能及夫子呢?”
三年、六年之后,孔门弟子有的继续留在鲁国,有的散游于诸侯,寻找实现理想的机会。他们中有的成为诸侯的师傅卿相,有的成为巨商大贾,最有名的要算是子夏和子贡,更多的则是默默地从事传道的教育工作,孔子的思想就是这样传播开来。
孔子说,子贡有经商的才能,他不愿做官,受不了束缚,喜欢自己经营生意,而且每次预测市场行情都很准确。子贡就凭着这一才能,经商致富,在诸侯间往来,许多诸侯都和他有交情,据说还当过卫国的卿相,可以想见他的声望与得意。
和子贡不同类型的是原宪。孔子死后,原宪隐居于偏僻的乡间,住的茅屋简陋不堪,然而他却不在意,只求修养自己的德行。一天,大富商子贡想起这位老同学,就驾着豪华的马车,后边跟着一群衣冠楚楚的仆从,声势浩荡地来到原宪隐居的地方。由于山路崎岖狭隘,大型马车通不过去,子贡只好下车步行。原宪闻讯,穿着破旧的衣服站在门口迎接,大概因为营养不良,他脸色憔悴苍白。子贡见状问道:“看师兄面黄肌瘦,莫不是身患重病吧?”
原宪微微一笑说:“当年孔夫子曾教导我们说:‘无财产者日贫,读书学道而不能实践者谓病。’难道师弟忘却了吗?”
子贡弄了个大红脸,会见不欢而散。
真正传孔子之道的弟子,首推子夏。子夏比孔子少四十四岁,孔子对他的期望很大,曾要求他“要成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
孔子死后,子夏回到西河教书传道,颇享盛誉。当时,魏文侯为了富国强兵,广招贤才,曾向子夏请教“五经”、“六艺”之学,执弟子礼,甚为恭敬。子夏学问渊博,特别是孔子学派所注重的《诗》、《易》、《礼》、《春秋》等都卓然成家,对儒家学说的传授与发扬功劳卓着,更重要的是,他把孔子的思想传播到魏国去了,被称为“传经”之儒。
孔子的另一个重要学生是被称为“传道”之儒的曾子,他在孔子去世后仍留在鲁国,继续孔子的讲学事业。
曾子特别强调“孝道”,对此孔子不仅给以称赞,还因之而作《孝经》(一说《孝经》为曾子所作)。一天,“曾子耘瓜,误断瓜苗,其父怒,举大杖以击其背。曾子仆地,休克有顷,复苏后欣然而起,谓其父曰:‘参不孝,惹父大动肝火,方才之杖责,未将父累坏吧?’说完退回自己房中,抚琴而歌,欲令其父闻之,知儿未因杖责损伤健康。”曾子的孝行,真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曾子在临终病危的时候,把弟子们叫到床前,说道:“看看我的脚吧,看看我的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今而后,吾知自己不必再小心翼翼了。”身体是父母给的,都得谨慎爱惜,更何况是在做人修养上,哪里能做出玷辱父母荣誉的事情呢?
曾子把他的思想学问传给了孔子的嫡孙孔仅(jí)。孔汲字子思,相传曾作《中庸》。这是儒家思想最重要的一个派系。
孟轲将走访、考察得来的资料进行了反复推敲,认真地分析与比较,发现同是孔子嫡传,惟曾子学派为儒家的正宗。曾子的学问不同于子夏、子游等人,他重视孔子学说中人类自学精神的忠恕诚信之德,而子夏、子游他们则着重于形式的礼仪以及实际的政务,因而孟轲决定学习曾子这一派系。然而,当孟轲游鲁时,不仅子思早已作古,连其子子上业已没世,只好拜子思的门人为师,受业于子思的门人。
主意既定,孟轲一方面与一批自称是子思门人的青年交游,彼此切磋琢磨,研讨儒道,学问在迅速长进;另一方面,他不满足于这种状况,因为那些“子思的门人”,实在是不配做他的老师,彼此间的知识、学问,各有千秋,说是“同学”,倒更恰如其分些,因此,他决心寻找那堪称师长的子思的门人。
可是,这位孟轲所欲寻找的师长在哪里呢?
孟轲的寻访是有目标、有对象的。当年子思门下有一位学生,名唤司徒牛,过目成诵,闻一知十,最能领会老师的意图。他品德高洁,犹如日月之明,令亲朋和同学景仰。天不作美,正当他参天白杨似的蒸蒸日上的时候,一场疾病摧残了他的健康,原本英俊标致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佝偻,脊背像小丘似的隆起,上身与下身成九十度躬弯,目不能见天。为了不被老师和同学嗤笑,病后他便隐遁不见了。有人说,他早已死去,也有人说,他尚在人世,似乎有谁曾在城外见过他。为了访寻司徒老师,孟轲改扮成一个乞丐,沿街乞讨,东门出,西门进,求人施舍。可是,访遍了整个曲阜城,也不见驼背老人的影子。
孟轲办事素来像一头犟牛,一头撞到南墙上,八个犍牛也甭想将它拉回来。他又像一枝离弦的箭,只会向前,不会回头;一个落水的秤砣,只会下沉,不会上浮。城里没有,他就到城外去寻,到四乡去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