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中午,孟轲访师路经一片柳树林,饥渴难忍,便坐于一株枯柳下啃干粮。林深树密,枝叶繁茂,遮住了毒日的炙烤,孟轲仿佛安歇于厅堂卧室之中。但密林中一丝风不透,蒸笼一般,热得孟轲浑身淋湿,张着嘴喘气不迭。腹中饥饿,却无食欲,只想饮水。幸亏他随身带有水壶,才不致十分窘迫。树上的蝉在拼命地鼓噪,仿佛正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滔滔激流在澎湃,茫茫大海在涨潮;又似乎是将人送入了静谧的深夜,催人入睡。“多么矛盾的蝉噪,多么神秘的柳树林呀!……”孟轲这样想着,竟昏昏欲睡了。突然,一阵欢快的小曲随着蝉鸣声冲击着孟轲的耳鼓,待他睁眼看时,只见一位驼背老人一手持竹竿,一手提口袋,一乐三颠地朝这边走来。他边走边用竹竿粘那枝头上的鸣蝉,只要竹竿到处,便是一个,无一逃亡。老人将竹竿伸出去,收回来,那蝉便振着翅翼挣扎,嘎嘎地鸣叫着落入他的口袋。他粘得很准、很快,远远看去,仿佛是在不断低头拾取。看着驼背丈人捕蝉,孟轲不禁想起了四基山狩猎,公孙外公百发百中的神箭,百步穿杨的飘飘落叶,被射穿左眼的苍鹰,剃头师傅报复县令的飞刀,厨娘手中飞旋的单饼,这一切与佝偻捕蝉说明了同一个道理,即天下之技,一在于手熟,熟能生巧;二在于心专,用心专一则能通神。
佝偻丈人微笑着上下打量眼前这位相貌与穿着极不相称的青年。突然,他放声大笑起来,笑而不言,这笑声在宣布,他明白了一切。
孟轲眼前突然一亮,犹如漆黑的夏夜里一道耀眼的闪电,接着便是一声振聋发聩的炸雷。眼前这位驼背老人,不就是我日寻夜访的司徒老师吗?他正欲上前大礼参拜,刚一举步,却又犹豫了,传言司徒牛背似小丘,上下身成九十度弯躬,目不能见天,可是这位驼背丈人……看年龄是对的,传言未必属实可信,再说,当初佝偻得厉害,目不见天,后来病愈,渐渐恢复,也未可知。孟轲再次审视佝偻丈人,坚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于是迈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磕头至诚,说道:“司徒老师在上,受弟子孟轲一拜!”
这很出乎佝偻丈人的意料,弄得他很是懵懂。是呀,活到古稀之年,有谁称呼过自己是“老师”,更有谁这样磕头相拜呢?他趋步上前,躬身搀扶孟轲:“快快请起,折杀老朽了。老朽何德何能,敢当此大礼!……”
“司徒先生不答应收孟轲为徒,弟子便终生不起,直跪到死!”孟轲又来了他的拗劲。
“你认错人了。”佝偻丈人解释说,“老朽贱姓尹,名讳居牛,一生只会扑蝉,何以为师!莫非你要学捕蝉吗?”
“不,您就是司徒牛先生,子思门下的高足。轲虽不大,但绝对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孟轲跪述自己的家世,三岁丧父,慈母三迁,断机之喻,赴鲁游学,访寻司徒先生的经过……
当听说面前跪着的这位青年竟是鲁“三桓”之后时,司徒牛便已肃然起敬,待听完孟轲这番滔滔流水似的叙述,激动得热泪盈眶,承认自己便是司徒牛,答应收下孟轲这个弟子。
孟轲再拜而起,从篮子里拿出一只活着的大雁——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贽礼,表至死效忠之意,然后脱去褴褛的外衣,双手托着大雁,重新跪倒在司徒先生膝下,执拜师入门之礼。
师徒双双来到司徒先生家——三间茅舍,隐于深山密林之中,篱笆院墙,柴扉,院内饲有鸡鸭鹅,墙外是空地,种着五谷和瓜果菜蔬。司徒先生隐居于此,不与外界接触,无眷属,自食其力。除务农外,他还于夏秋两季林中捕蝉,制成中药,托人卖于城里药店。他虽生活并不富裕,却也不愁吃穿,倒也安闲自在。
孟轲在司徒先生家住了下来,先生捕蝉,弟子读书。司徒先生的教学,不同于学宫里的老师,不是先生讲,学生听,而是定期开列一些书目,让孟轲去城里借来阅读,他稍加点拨。孟轲有读不懂、领会不深的地方,提出来,师生一起探讨研究。
从此以后,孟轲便常来往于曲阜城与司徒先生隐居的山坳之间,但有一条,司徒牛的情况和孟轲拜司徒牛为师的消息,不得外泄,否则,司徒先生便赶孟轲下山。当然,聪明的孟轲变着法从颜崇义,公孙玺和雄健南那儿弄来了许多钱财资助老师,以使驼背老人生活得更富裕些,得以安度晚年。
由于雄将军鼎力相助,司徒先生所开列的书目,孟轲基本上可以在曲阜城借齐,毕竟“周礼尽在鲁矣”。
其中的《三坟》,这是伏羲、神农、黄帝的书;《五典》,这是少吴、颛顼、高辛、唐尧、虞舜的书;《八素》,这是关于八卦最早的书;《九丘》,这是关于九州土地、风气的书;晋之《乘》,楚之《祷杌》……这是各国的史书;记物的《诗》,记岁的《时》,谈民利害的《行》,卜吉凶的《卜》,记先王世系的《世》,议知百官事业的《令》,治国之善语的《语》,记前世成败的《故志》,记五帝的《训典》;历代的史书,如《夏书》、《商书》、《周书》等;记九数之义的《数》,记夏之四时的《夏时》,记殷商阴阳的《乾坤》、《图》和《法》;另外,还有关于天文、历法、医药、农桑、工业、民歌、神话等文献资料的各种图书,以及这些书的各种不同版本……至于被称为《六经))或《六艺》的《诗》、《书》、《礼》、《乐》、《易》、《春秋》更是不在话下,孔子的着作不仅能读到所有的版本,还能够看到有关孔子言行的记录及其手稿……
孟轲在司徒先生的指导下,于草棚茅舍整整攻读了三年。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孟轲多是曲肱而枕,伏案而眠。夏日酷热,他顾不得摇扇驱蚊蝇;冬季严寒,他顾不得生火取暖。常言道,好过的三伏,难熬的数九。每当数九寒天,孟轲冻得十指皲裂,殷殷血迹,常把书简染得斑斑点点,不用清水擦拭则无法归还。先生为他准备了一日三餐,常常是冷了又热,热了又凉,最终冻成一个冰疙瘩……
寒窗虽苦,但时光却流逝得很快,一眨眼工夫便是三年,在短暂而漫长的三年里,司徒先生与孟轲之间,仿佛正有一根导管通连着,知识的血液,每时每刻都在流淌,开始是汩汩滔滔,渐渐的,变得涓涓滴滴,到后来竟停滞不前,凝固了一般。
一天,司徒牛对孟轲亲切地说:“高足来此,已满三年。你天资睿智聪慧,又肯苦读,常常是废寝忘食,如今该读的书都已读完,恩师腹中所有,已被你掏得囊空如洗,继续留在这里,已属无益。人不能终生读书,读书的目的在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请高足择日出山归国,一展雄才,不知意下如何。”
孟轲回想起司徒先生三年来的深情厚谊,不觉潸然泪下……
是呀,司徒先生古稀老人,躬身驼背,整日拖着疲惫的身体,艰难地耕耘、饲养、捕蝉;用心血灌溉他,哺育他成长;关照他的衣食起居,一日三餐,饭菜端至案边,使他得以饭来张口;夏日为他摇扇驱蚊逐蝇,冬天为他铺床烧炕,生火取暖……如此情同父母,恩胜再造,如今要分离了,孟轲怎么能不肝肠寸断!然而孟轲是个有理智的青年,他知道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人有聚则必有散。司徒先生说得对呀,人不能一辈子总读书,读书的目的是为了造福于天下。他同意了老师的意见,强忍着离别之痛,抒泻了离别之情。
司徒老师杀鸡宰鹅,为孟轲饯行。
司徒老师要孟轲对天起誓,为司徒老师的隐居保密,永远不暴露彼此间的师生关系。
起誓,前者是启唇之易,后者则是剜心之痛,然而师命难违,孟轲还是立下了“永不暴露与司徒牛的师生关系”的铮铮誓言,故而《孟子》七篇中未记一字,给后世的研究工作留下了许多麻烦。
在老师为弟子所设的饯别晚宴上,司徒牛问:“高足回国,将欲何为?”
孟轲回答说:“君子有三乐,而王(wàng)天下不在其中。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头无愧于天,俯首无愧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弟子归返乡里后,欲效法孔老夫子,兴学宫,办教育,以先知觉后知,广育天下之才,以行恩师与孔夫子之道!”
“好!高足真乃有识之士!”司徒牛拍案叫绝,“祝你事业有成!”
师生话别,深山野坳的茅屋草舍中,荧荧油灯彻夜不息。
第二天,风和日丽,当朝霞染红群山,一轮红日露出了娇羞的笑脸的时候,司徒牛站在高阜上,目送着孟轲下山……
孟轲拜别恩师司徒牛下山,并未直接归返祖国,而是先往司马府辞行。三年鲁国游学,倘无雄司马的鼎力相助,绝不会有今日之收获与结局。别的且不说,单说借阅图书这一项,便全是雄司马的功劳,若不是看在雄将军的情面上,这鲁国的珍藏,哪里能借给一个普通的外乡人阅读。归国办教育,谈何容易!学堂谁建?经费何来?若无社会贤达的支持,“广育天下英才”,只能是痴心妄想。今日孟轲欲向雄司马开怀畅述,谈志向、谈理想、谈打算,征求他的意见,取得他的支持。
左司马府位于周公庙的东侧,整整占去了半条街。大门以外近里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玉阶高筑,阶下是两行持戟的卫士,阶上是一对雄踞的石狮,威武而雄壮,庄严而肃穆。朱漆大门洞开,出入者或衣冠楚楚,或峨冠博带,或顶盔贯甲。生人临门,盘查严谨,犹如眼中难以揉进一粒砂子。孟轲虽称不上是这里的常客,但毕竟来过数次,卫士们对他并不陌生,有的扬扬手,有的抱抱拳,有的亲切地称呼他“孟公子”、“孟少爷”。孟轲步入朱漆大门,穿大堂,过二堂,在管家的延引下来到后花园的颐和斋。正在赏花观鱼的雄健南见孟轲光临,哈哈地笑着迎下水榭,牵着孟轲的手,步步登高,拾级而上。
这雄府的后花园十分考究,假山真水,茂林修竹,奇花异卉,珍禽稀兽,歌榭舞台,回廊曲坊,青松翠柏,红花绿柳,深丛幽径……然而,孟轲此时却无心赏景,仿佛这一切并不存在,随雄司马匆匆进入斋内。这颐和斋是雄将军修身养性的地方,它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整个建筑全在水上,山光湖色相映成趣,人居斋内如置身仙境之中,令人清心寡欲,宠辱皆忘。斋内则更是雕梁画栋,赏不尽的古玩珠宝,琳琅满目,举堂生辉。
“贤侄多日未临寒舍,想必学习繁忙,学业亦大有长进。”像往常一样,为了表示热情好客和对孟轲的宠爱器重,雄健南总是先开言搭话。
孟轲欠身施礼,温文尔雅地说:“三年来多蒙伯父错爱相助,孟轲方得以学有所成。如今,学期已满,奉师命归国一展抱负,今日是特意来向伯父告别辞行,且聆听教诲的。伯父恩重如山,容晚生后报。”
雄健南闻听,手捋斑白髭须,哈哈地笑着说:“哎,自家叔侄,何谈什么恩与报。贤侄学业有成,即将归国一展雄才,真乃可喜可贺呀!今天伯父盛设午宴,一为贤侄贺喜,二为贤侄饯别。”雄健南说着便吩咐管家准备午宴去了。孟轲起身,再施一礼,说道:“三年来伯父的教诲与资助,孟轲已觉不安,深恩未报,怎敢又来叨扰……”
“贤侄总是过于客气,这岂不显得你我相距甚远吗?再这样下去,伯父我可就要生气了。”雄健南说着,畅怀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问道:“此番贤侄归国,不知将如何一展雄才大略?”
孟轲毫不含糊地回答说:“办学堂,兴教育,广育天下英才!”
“噢!……”雄健南不觉一愣,但很快便镇静了下来,“不知贤侄为何要选此道路,能将其中的道理讲与伯父一听吗?”
“正欲聆听伯父教诲呢。”孟轲说,“在晚生看来,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在其中。”
“君子之三乐者,何也?”孟轲的第一句话便抓住了雄健南的心。
孟轲见问,回答道:“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头无愧于天,俯首无愧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三乐也。轲不幸,三岁丧父,无兄弟姐妹,一乐失也。至于二乐,需待人生旅途之尽头,方能得出结论,侄儿定孜孜追求一生,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人!侄儿之所以视育天下英才为三乐,乃效法孔子。自有人生以来,天下之伟岸高大者,莫胜于孔子,古之圣君尧舜,亦略逊孔子一筹。侄儿终生之愿,便是学孔子,继承其伟业!……”
雄健南毕竟是驰骋疆场的名将,他看来似乎是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的样子,但实际上总是胸怀干柴石油,星星之火便能引起燎原之势,孟轲的一席话犹如向他心胸中投进了一根火柴,他立时兴奋激动起来,一拍大腿,挺身而起:“好,说得好,有志气,请言其详!”
雄健南愈急,孟轲愈缓。孟轲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孔子办教育,目的在于培养坚信儒学之道,并努力学习和誓死扞卫它的君子和贤人,让他们修己以安百姓,使君臣父子各安其位,以实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理想。轲欲继承并发扬这一思想,突出‘明人伦’之教。”
“何谓‘明人伦’?”雄健南问。
“所谓‘明人伦’者,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轲回答。
“为何要明人伦之教?”雄健南追问。
孟轲回答说:“人伦者,社会上人际关系之道德标准也,只要诸侯卿大夫士人个个明了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必然关系以及相关的各种行为准则,百姓便会团结一致,亲密无间。反之,上梁不正,则下梁必歪。夏日校,殷日序,周日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
巨石从高山上滚下来,愈滚速度愈快,愈滚冲力愈大,此时孟轲正是这样隆隆滚动的巨石,开足马力前进的车辆,毫无节制地向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