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灵王是一个好武任事的国君,他长得非常威武,身高八尺八寸,远在“昂藏七尺之躯”以上,而且相貌堂堂,有龙虎之威,满脸的络腮胡须,皮肤黝黑而发亮,胸脯有两尺宽——气雄万夫,志吞四海。赵国的北边与胡人接壤毗邻,胡人是游牧民族,为了生活方便,同时受生活环境的影响,他们好勇斗狠,所以服装是短衣窄袖,甚至露出一条臂膀来。而汉族的服装,受礼乐之熏陶,向来是宽袍阔袖,走起路来翩翩起舞,两只大袖子像张开的翅膀似的,雍容有致,的确是很好看。赵武灵王为了使赵国强盛,下令废弃中国原来的服饰,改用胡人的装扮,希望借此能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这一决定遭到赵国王室与大臣们的纷纷反对。
有一天,赵国的辅臣肥义和赵武灵王闲聊,问赵武灵王是否想过世局的变化,军事的部署,先王们如简王、襄王等当年的勋业,以及和胡人们的利益相处等等问题。
赵武灵王说,后辈的君王,不忘前辈君王的功勋德业,这是做君主的本分。而为人臣者,则应该研究这些资料,记取历史的教训和榜样,辅助君王,尽量发挥他们的长处。所以贤明的君主,在平时教化人民有所作为时,就要显扬先王的功业。作人臣的,在不得其位时,要涵养孝悌谦让的德性;在显达时,就要为百姓们谋福利,同时辅助君王的功业。这就是君道与臣道的不同。
现在我想向胡、翟这两个邻邦拓展领土,以继承襄王未完成的功业,但是也许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实现。因为只有当敌国弱小的时侯,我们才能趁机拓展领土,才能够用力小而功业大,不必耗尽民力,而得到如先王般的功业荣耀,但目前的情势是强邻压境,胡人、翟人都那么强悍,这就难办了。
现在我也有我的构想,然而凡是有卓越功勋的人,在当初往往会留下不同的习俗,违情悖理的恶名;有独到见解的人,在当初又往往得不到人家的信任,会受到妒忌和反对。
肥义却是赞成赵武灵王的,他说,对一件事犹豫不决,就难以成功;对一个行动迟疑不定,就难有结果。现在你不妨决定这一革新措施,不要顾虑别人的议论。俗话说,“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从前舜到有苗去,曾经随俗而舞,而禹甚至敞开衣服到裸体国去访问。他们都不是为了纵欲和享乐,而是为了德业上的远大理想而随俗变通。所谓“愚者闇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一个笨人,在事情发生之后,都还不明究理;而聪明人,在事情尚未发生时,就已洞烛先机。你就照这决定去办吧。
赵武灵王不是对穿胡服这件事本身犹豫,而是怕天下人讥笑。既然肥义也坚决支持,便下定了决心,自己先做了一套胡服,准备早朝时穿起来和群臣见面。
公子成是赵武灵王的长辈,素有威望,赵武灵王恐怕遭其反对,先派了一位大臣王孙緤(xiè)去疏通,请公子成也能响应改换服装。疏通不成,于是赵武灵王亲自到公子成家解释,说服装不过是要穿用方便,礼义也是为了处事方便。古圣先贤订下的礼法,都是因地制宜,因事制礼而来的。像南方的越国,他们一个个披散着头发,衣服不整地露个右膀子,浑身刺满了花纹;而吴国人甚至把牙齿染成黑的,额上刺些怪里怪气的花纹,头上戴的是鱼皮帽子,衣服则缝得粗里粗气。这在我们看来,简直就像野人,但他们却觉得安逸而自在。总之,不同的装扮,都是因地制宜,只要对大家方便,不一定要统一,像儒家,同是一个老师教的弟子,他们发挥的文教就各不相同。最后他指出,变更服装,是为了便利于教百姓习武,以达到开拓领土的目的,以洗雪国耻。于是公子成同意了他的做法。
另有一个大臣赵文,又提出反对的意见,说自古为政的原则,就是要辅导世俗合于礼法,提高文化水准。礼制中,衣服的式样有它的常规;而人民守法,不违俗礼是他们的本分。你现在不顾前人的礼法,要改穿胡人的服装,实在是有违传统文化的精神,希望你还是多考虑一下。赵武灵王辩论说,你这些都是墨守成规的世俗之见,不是具有创造性的远见。就说古代吧,三代的服装各不相同,而他们都完成了称王天下的伟业;五霸的教化也互不相同,但他们也都创造了相当可观的政绩。有头脑的人创造礼法,平庸的人就遵循这礼法,循规蹈矩地去做。贤能者常评论世风习俗之好坏,不断地加以改革,而一般的世人则依照流传的常规去做。礼制和习俗,都是根据时代趋势在变化,这种变化是由在上位的人来领导和提倡的,而一般人就照规范去做。现在正是我们在上位者,就当下国情,制定一套因应环境需要的服制的时候了,请你不必多虑。
又有一个叫赵造的,也力加反对,他的理由是推行社会教育,不一定要改变人民原来的生活形态;行政措施,也不一定要变更原有的民风习俗。因民而教,据俗而为,往往收效更大。现在改穿这种奇形怪状的胡服,很可能会影响人们原来淳朴的心理;教育人民像胡人般的一天到晚骑马打仗,也可能造成好勇斗狠的社会风气。反过来说,依循旧制,总是稳当的,遵照原有的礼法,也不致出什么差错。赵武灵王反驳说,古代和现代的习俗不相同,到底要以哪个朝代的习俗为标准呢?历代帝王的礼法,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直沿袭下来,我们应该遵循哪一个时代的制度呢?像宓(mì)戏(伏羲)、神农的时代,对犯罪者教而不杀。黄帝、尧、舜时代,对犯死罪者虽然杀了他,但内心还是哀怜同情的。到了夏、商、周,又因时代背景之不同,而制订不同的法律;因国情的变化,而制定不同的礼制。总之,都是以“方便制宜”为原则。衣服、器具的式样,也都依据同样的原理而变革,不一定效法古代一成不变。一个开国的明君,虽然不承袭古制、礼法,仍然可以领导天下。至于夏、商衰败的时候,虽然他们并未变更古制、礼法,却也一样灭亡。所以反古不一定不对,而遵循礼法也未必就好。赵武灵王最后说:“遵循法度之为,绝无盖世之功;效法古之成规,不能够适应环境之变更与需要。”
赵武灵王与大家辩论了一番之后,下令全国上下穿胡服——系皮腰带,穿皮靴,把衣服袖子改小,露出右边的臂膀,只有左臂穿着袖子,披着衣襟。同时把车战改为骑兵,教导训练人民每天出外骑马打猎。这样经过一番苦心经营之后,赵国的军队强壮起来,于是亲自挂帅御敌,拓展了数百里的领土。有了这次辉煌的战果,野心逐渐扩大,接着就想进攻西边的强秦。
听了孟子关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这些介绍,齐宣王似乎真的已经飘飘欲仙了,他只觉得自己正腾云驾雾地在慢悠悠地升上高空,迎接他的是漫天彩霞和芳姿丽质的仙女。孟子来齐两年,曾与自己频繁接触,多次论政,但所谈不过是行仁政——尊民,重民,贵民,教民,制民之产,取于民有制,反对兼并战争之类,而今天之所谈,却从根本上改变了观点,更换了内容,他是在以赵武灵王为喻,讽谏我办事要有主见,一旦决定,便要力排众议,果决地干下去,切莫优柔寡断;他这是在规劝我改革军事,对外扩张,拓宽国土,称霸诸侯,令秦、楚来朝。齐宣王崇拜孟子的知识和学问,对人热心忠诚,既有胆有识,又深谋远虑,是个难得的辅国之臣,只要他肯支持自己富国强兵的主张与作法,君臣心心相印,共图大业,那么齐国之强,当无敌于天下,齐桓、晋文之业指日可待。他这样想着,仿佛三伏天喝了两杯冰水,浑身凉爽尽致;好似有几杯美酒下肚,心跳耳热,晕忽忽,醉醺醺;犹如困乏已极,美美地睡上一觉,舒服至极……
同一件事,同一句话,同一番议论,两个立场、观点不同的人,可以有相反的理解,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孟子给齐宣王讲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故事,目的在于激励他锐意进取,勇于改革,大胆地行仁政。诸侯之中,既然赵武灵王能第一个胡服骑射,齐宣王为什么就不能首先行仁政呢?胡服骑射是史无先例的,而古圣贤之君皆行仁政,并因此而统一天下,留芳百世,宣王你何乐而不为呢?
孟子见齐宣王听得津津有味,继胡服骑射之后马上转入了仁政的说教。他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固然加强了国力,拓宽了疆域,并欲西取秦。然而,凭借实力,并假借仁义之号征伐者,可以霸诸侯,称霸诸侯必凭借国力之强大;依靠道德而行仁政者,可以统一天下,王天下则不必以国强为基础——汤以方圆七十里而王,文王以纵横百里而王。以力服人者,人不会真正心悦而诚服,只是其实力不足而屈服;以德服人者,人家才会心悦诚服,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一般。《诗经·大雅·文王有声篇》云:‘从西到东,从南至北,无不心悦而诚服之。’说的正是此意。”
这是王道与霸道的根本区别,儒家思想与现实的矛盾与对立,这一点孟子看得十分清楚,他并非是盲人骑瞎马地到处乱闯,因而碰壁,而是在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理想与抱负,不肯丝毫地降低自己的尺度和标准,不苟于世。
孟子在对比了王道与霸道的区别之后,又集中给齐宣王讲仁政,他说:“诸侯卿相,能行仁政者,必有荣耀;不能行仁政者,必遭屈辱。当今天下之民,厌恶屈辱,却自居于不仁之地,犹若既厌恶潮湿,却又自居于低洼之地一般。执政者倘若果真厌恶屈辱,莫若贵德而尊士,使有德者身居高位,令有能者肩负重任;国无内忧外患,趁机修明政治法典。倘能如此,纵使强大的邻国,必畏惧之,这正如《诗经·豳风·鸱鹗篇》所云:‘趁着雨未下来云未起,桑树根上剥些皮,门儿窗儿皆修理。今此下民,谁敢将我欺!’”为什么行仁政便能统一天下呢?孟子接着分析说:“尊贤使能,俊杰者身居高位,那么,天下之士皆悦,于是纷纷闻讯前来,而愿意生其朝廷之上做官为宦;市场之上,给予空地储藏货物而不征税,倘货物滞销,便依法征购,不使其长久积压,那么,天下之商贾皆悦,愿将其货物藏于其市;关卡之上,只稽查而不征税,那么,天下之旅游者皆悦,而愿经过其道路;耕者实行井田制,只助耕公田而不再征赋税,那么,天下之农皆悦,而愿在其田野上耕种;民居之地,无雇役钱与地租税,那么,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侨居其国土,为其侨民。确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必仰之若父母,邻国之君欲率民来伐,犹若率子女来攻其父母,自有人类以来,未见有子女伐父母而能成功者。如此以来必天下无敌,而不能统一天下者,从未有过。”
到此为止,孟子用对比的手法阐明了王道政治的优越性,拟订了政的方针政策与具体内容,着重突出了任贤使能、俊杰在位的人才思想,取于民有制、薄税敛、尽量减轻百姓负担的爱民思想,以及廛而不征”、“饥而不征”的税收政策,从而体现既重农又重商的经济思想。这是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与各诸侯所奉行的霸道政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尖锐的对立。不仅如此,它还是具体的治国方针,是获得民心行之有效的政策与措施。孟子认为,有哪一个国君肯照此行仁政,便可国大治,天下统一,人民安居乐业。
这仙人桥畔的聚会,孟子讲得也太多了,不仅内容丰富,而且波澜迭宕,先是讽谏,后是诤谏,在孟子是顺理成章,在齐宣王听来却是天地霄壤,他能接受得了吗?也不知他在做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