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宣王有一张表情丰富的脸,而且他颇具表演艺术家的天才,大脑的神经能够指挥、牵动面部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丝皱纹,随心所欲地令其抽搐、弯动,更不要说是五官的表情达意了,当孟子讲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时候,他满面春风,神采飞扬,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线条都是松弛的,嘴微微地裂开,犹如一朵初绽的玫瑰花。这时他的心中大约正燃烧着熊熊的欲火——欲霸诸侯,欲统一天下;也许心潮正像江河一样在奔腾,摧枯拉朽,不可一世。当孟子谈话的内容转于仁政的说教时,齐宣王那盛开的牡丹花似的脸,忽如一阵西北风袭来,落上了一层霜雪,结上了薄薄的冰层,色变淡了,质变蔫了,瓣在凋落。那脸上的肌肉、线条在拉紧,在收缩,在凝结。他的上眼睑在慢慢下垂,眸子在缩小,在融化,在消失,大约胸中那团熊熊燃烧着的烈火在熄灭,那奔腾的江河流进了沙漠,很快地便干涸了……
各自的追求和理想,注定了齐宣王和孟子都成不了神仙,他们经过了一场甜蜜的相会和不愉快的争辩之后,还是要离开烟腾雾漫的仙人桥,回到严酷的现实中来。
暑期过后,孟子得宠于宣王,已经在临淄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了。然而孟子心里清楚,齐宣王不过是将自己当成一束鲜花,插于精制名贵的玉瓶内,来装点他的居室,美化他的环境;或者是当作一件稀世的古董,陈列于柜,使这宫室变得更加高雅,至于实行自己的仁政主张,则茫无际涯。
如今的诸侯,无不急功近利,他们是一批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傻子、蠢货,比喻有一片濯濯童山,倘若用心经营,封山造林,十年、百年之后,不仅可有取之不尽的名贵木材,还能够保护水土,保持生态平衡,改善农业生产和人类生存的环境和气候,而他们却硬是要毁林开荒,造地种粮,因为他们是些鼠目寸光之辈。倘说他们全都是些近视眼,那也是不准确的,因为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认识到,这样的土质不适合种五谷,这样瘠薄的土地打不了多少粮食,但他们却不肯封山造林,因为他们急需粮食用,“十年树木”,时间太久,他们等不及。
有这样一座宝山,大山的腹脏内满是黄金、白银、美玉和翡翠,当然,它的表层全是坚硬的巨石。宝山的经营者整日在开山凿石,为的是凿出花岗岩的石块好盖房子,好卖钱。五冬六夏,严寒酷暑,风雨雷霆,霜刀雪剑,他总是叮叮当当地在山上开呀,凿呀,但他只开凿大山的表面,对付坚硬的石头,从不知道开进大山的腹部去。也许他不知道大山的腹内有着丰富的宝藏,也许虽然知道,却不肯花费更多的力气,付出更大的代价。他想,反正石头也能卖钱,何必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开采黄金美玉呢?这真是个不可理喻的蠢牛、笨蛋!那些急功近利的诸侯国君们,难道还能比这个凿石汉更聪明些吗?
“孟子得宠于齐王”,这一传言像酵母似的在齐都酿成了酸甜苦辣,酿成了不少的矛盾、冲突、荣誉和灾难。
在部分弟子们看来,这个暑期对老师来说,是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老师应该因此而志得意满,踌躇满志了。
大约是踌躇满志之故吧,深秋一日,孟子带领众弟子出游数日,前往凭吊齐之古人管仲。
如今的孟子出游,确也很有气势,颇有声威,一列长长的队伍排得足有一里多长。最前边是一面彩旗高高飘扬,迎风猎猎,远远望去,像空中燃烧着的一团火焰,特别惹眼,令人注目。彩旗的左上角,用白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孟”字,占去了彩旗的三分之一,旗帜是象征,是标志,标志着这支规模蛮大的队伍,是孟子游士集团。当时天下有许多这样由知识分子组成的不同观点、不同学说、不同派别的游士集团,只是他们的规模、气派未必有孟子这么大。彩旗那鲜红的颜色,象征着撒播儒家思想的火种,让仁义之火燃遍华夏大地。彩旗后边是车乘,有装饰豪华的轿车,有敞篷的货车,轿车乘人,货车载货——行装、书籍、粮食、器具。这次是短暂的旅游,不是从甲国迁移到乙国去,所带物品有限,故而货车或空载,或乘人。轿车四马一乘,货车两马一驾,御者怀抱鞭杆坐于车辕之上,随着马匹的前行,车轮的滚动,频频点头鞠躬,恹恹思睡,颇有一番情趣和韵味。彩轿、货车一行数十乘,碾着雨后泥泞的车辙,弯弯曲曲,吱吱嘎嘎地前行。车乘的后边是随从弟子,多达数百人,一律头戴“章甫”冠,身着青色长衫,外加一套缝掖之衣,足登双底丝鞋。这一浩浩荡荡的游士队伍,招引了多少欣羡的目光,博得了多少人的啧啧称赞,引逗着多少孩子跟随着它跑了一程又一程。
如此气派,这般扬威,不仅社会上议论纷纷,孟门弟子也意见纷纭,不少人认为这样做似乎有些过分,彭更便是这种看法的代表。这次出游,彭更为夫子御车,路遥漫漫,师生间自然要谈天说地,以消磨时光,于是彭更趁机问道:“咱们师徒长期侨居国外,为谋道而频频转徙,夫子这样身后跟随着车辆数十乘,弟子数百人,转食于诸侯,不也太过分了吗?”
彭更之所问,出乎孟子的意料,这个问题他不曾考虑过。“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总是这样,已经习以为常了,自然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不仅如此,他有自己的理由和根据,稍加思索之后,便回答道:“倘不合乎道理,则一箪食不可收受于人;如果合乎道理,则舜受尧之天下亦不以为过分——汝以为过分了吗?”
是呀,关键是要合乎道理,孟子一古稀老人,整日在为天下的安定、社会的进步,为百姓的安居乐业而颠沛流离,奔走呼号,为什么就不可以排场一下呢?不是为了耀武扬威,也不是玩世不恭,而是在显示正义的存在,仁义的威力。
彭更说:“依弟子愚见,读书人不能长年累月的无事而食。”
孟子说:“社会犹似殿堂,由栋、梁、椽、门、窗、砖、瓦、石各部分组成,有专事生产者,有专事交换者。倘无交换者互通社会生产成果,交换各行业产品,以余盈而补不足,那么,农夫便会有余米难以出售,农妇便会有余帛无人购买,他们不能以自己生产之粮布换取生产工具和日用手工业品;同样,从事手工业生产之木匠车工亦无法以其劳动产品换取衣食之给,必饱尝冻馁之苦。难道能说专事交换的商人,不种五谷之工匠,他们都是在白吃饭吗?倘有一人,在家孝父母,出门敬尊长;并严守古圣先贤之道,以培养后代之学者,因其不种五谷,不植桑麻,故不得衣食,难道你认为这是公平的吗?你为何重工匠之人而轻仁义之士呢?”
彭更偷偷改换了话题,答非所问地说:“车工等匠人的劳动,目的在于求食,君子研究学问,推行王道,难道动机亦在求食吗?”
孟子说:“你为何要论动机呢?人有功于你,该给食者则给食。而且,你是看动机商与之食,还是视功绩而与之食呢?”
“看动机。”彭更含糊其辞地回答。
孟子说:“今有一匠人,毁尔屋瓦,涂尔粉墙,动机在于求食。如此匠人,难道尔亦与之食吗?”
彭更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不。”
孟子肯定地说:“由此看来,尔非论动机,而论功绩呀!”
由于彭更的偷换主题,致使这段师生谈话的内容芜杂,中心不集中,由孟子的社会分工学说岔到了动机与效果的关系上去,且都谈得不深不透,令人遗憾。
这一年风调雨顺,由于孟子在齐宣王耳边不厌其烦地“聒噪”,齐国对外战事少,对内徭役寡,民不失农时,深耕细耨,故而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
八月的天空,是个热闹的世间。一队队大雁,或排成“人”字,或排成“一”字,引颈长鸣,向南飞去,消逝在白云中,融进蓝天里。三三两两的黄莺在低空飞翔,它们有时盘旋,仰观者称之为“打场”;有时飞向远方,长驱直入,谓之“赶集”;有时伫停于空中良久,翅翼扇也不扇,振也不振;有时俯冲直下,其速若电,大约是发现了目标,正趋往捕获。黄莺的上边是苍鹰,它们搏击长空,穿云破雾,翱游的范围较黄莺辽阔,有时突然从某一座山峰冲起,有时箭一般地扑向沟壑,野兔是它们主要的猎物,似乎并不与黄莺为敌,所以黄莺见了它也不惧怕,并不躲避。黄莺的下边是燕子,它们或赶集,或打场,穿梭似的在低空盘旋飞翔。身轻、敏捷,是它们的特点和优势,纵使有苍鹰扑来,仿佛也奈何它们不得。它们飞来转去,仿佛舍不得离开这块滚烫的故土。密林中,枝头间,有各种各样的鸟在飞,在跳,在唱,大约是在显示自己的存在,在比赛谁生得更俊俏、更美丽;比赛谁的歌喉更清脆、更婉转——啊,金色的八月,生机勃勃的秋天!……
不知走了多久,车队、儒子进入了山林河谷。两边高山耸立,中间一条大河,河床时宽时窄,时高时低;河水奔腾如箭,蜿蜒似蟒。路傍河而筑,循河而前,不时的有野兽从山林中冲出,它们并不畏怯和惧怕,或站在山坡,或立于路旁,好奇地瞪着这支见所未见的浩浩荡荡的队伍。
继续前行,来到几条河谷汇合的地方,形成了很宽的河套。这里有较为细软的沙滩,看看太阳早已过午,孟子便下令在此打尖。这些肩不担担,手不提篮的孟门弟子,从未吃过这样的跋涉之苦,一个个早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腰酸腿疼了,闻听一声休息、吃饭,哪里还顾得欣赏这里的山光水色,有的连干粮也懒得啃一口,仰面倒于沙滩之上喘息,再也不想爬起来。
河滩之上,正当人啃干粮、马嚼草料的时候,有一只草黄色的狐狸追着一只野兔从山谷中跑了过来,将近河滩,狐狸捉住了野兔,两只前蹄按着兔子的头。正欲剖腹而食,从山崖上窜来一只灰狼,纵身一跃,血盆大口衔住了狐狸的脖子,将其按倒在地,撕而欲食。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鸣镝,正中灰狼的天灵盖,灰狼挣扎着翻滚了几下,便僵卧不动了。呼啦啦,一伙手持弓箭和利刃的猎人从山坡上冲下来,收拾了这个残局。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相继而来,闪电一般,令人目不暇接。猎人们满载而归了,目睹此情此景的孟门弟子似做了一场恶梦,梦中醒来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一切,孟子看在眼里,烙印在心中,引起了他的深思。弱肉强食,不独人类社会如此,禽兽亦是如此,兴许人是从禽兽那里学来的。眼前目睹的这场强凌弱、暴凌寡的惨剧,是人与兽共同演出的,由此看来,倘不加强对人类进行仁义礼智四德的教育,则人类将无益于禽兽。难怪梁惠王、齐宣王及秦、楚等诸侯,竟如此重视富国强兵,一心欲称霸诸侯,大约他们是从禽兽那儿吸取了教训,找到了理论根据。然而他们忘记了一个根本事实,这就是人类毕竟不同于禽兽,人类有理智,有善性,丧失了的善性还会再寻找回来。只要为君者肯行仁政,能以四德教育百姓,特别是教育青少年,使他们入而孝,出而悌,言而信,事而忠,人类便会亲密无间,百姓便会安居乐业,国家便会长治久安,天下便会和谐统一。当然,像五霸那样不行,似今日之诸侯,特别是那些大国、强国这样更不行。他们残酷地压榨百姓,敲骨吸髓,频繁地发动兼并战争,攻城争地,杀人盈城遍野,他们比狐狸更狡猾,比灰狼更凶残。想到这里,孟子更感到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任重而道远啊,而且刻不容缓。他自然不会忘记自己已经七十有二了,不能再像年轻小伙子那样去奔走,去拼搏,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有弟子在,弟子还会再有弟子,一项艰巨的工程,一项伟大的事业,本来不是靠一两个人、一两代人所能完成的,需要几代人为之努力奋斗,甚至为之牺牲。自己这一代,能在前人的基础上,为后人提供较为完整的理论,使他们不再费更多的时间去摸索,也就死而瞑目了。
这一夜,孟子师徒宿于大山腹部的靠山庄。这是一个有三百户人家的大村,山里人好客,客人又是孟子师徒,家家扫灰,户户烧炕,主动而热情地欢迎客人到他们家里去过夜,仿佛孟子师徒中有人能来家做客,不仅蓬荜生辉,而且能给他们家带来吉祥与幸福,于是整个靠山庄像过年似的喜气洋洋,一派节日气氛。
孟子由公孙丑与万章陪同,宿于一位八旬老人家中。老人命两个儿子摸着黑进山去打野味,令儿媳杀鸡宰鹅,做出八大碗来招待这远方来的贵客。喝的是老人亲手酿造的黍米老黄酒,这是陈酿老酒,盛到铜壶中,放到柞木炭火上温烫,待酒将开之时,壶口上便形成了乳白色的泡沫。泡沫愈聚愈多,愈聚愈浓,渐渐的中间凸起像一个白蘑菇,溢出壶口。到此,酒便烫到了火候,急忙提起来往客人的酒碗里倒,呱哒一声,白蘑菇似的泡沫整个落于碗中,接着便是极浓的酱紫色的酒浆汩汩淌出,蒸汽升腾、缭绕,满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座中人无不垂涎欲滴,酒未沾唇,心先醉了。三杯下肚之后,一个个心跳、面红、耳赤、话多,这样边喝边谈,不觉已到深夜。突然有弟子来报,他们住的那一家,夫妻吵得很凶,那丈夫很显出粗鲁无礼的样子,妻子则哭得泪人一般,实在可怜。他们百般劝解,终无效果,万般无奈,只好来打扰夫子,请夫子过去劝慰一番。
孟子应弟子之邀来到了这夫妻吵架的一家,只见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掩面而泣,六十岁的高堂老母正患重病,卧床不起,呻吟于东间的病榻之上。孟子首先问明了原委。原来这丈夫在县衙为小吏,上司不赏识他,处处找他的别扭,致使他工作很不顺心,整日心烦意乱,回家来难免要向妻子撒气。中国的妇女多是贤惠的,她理解丈夫的心绪和苦楚,因而丈夫无论怎样疯她、骂她,甚至于打她,她都能够忍受。可是,昨天丈夫回到家里,说是欲辞掉县衙内的职务,到远方去拜师求道,学成以后再回来为官。妻子坚决反对丈夫的这一打算,极力阻挠,夫妻意见不一便吵了起来。妻子讲得有理,辞去了官职便断绝了财源,就凭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一家五口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特别是婆母重病在身,时刻需要人照料,已是熟透的瓜了,倘有个三长丽短,丈夫不在,可叫她怎么办呀!……
听了这位家庭主妇的申诉,孟子很表同情,觉得她是完全正确的,于是便教育其丈夫道:“道无止境,读书人欲深求之,无疑是正确的。然而道在何方?道在眼前,你却欲舍近而求远;事情本来轻而易举,你却欲避易就难。家有高堂老母,且重病在身,危在旦夕,舍而不事,何言求道!事亲尊长,乃天下之大道;人各事其双亲,尊其长辈,则天下必然太平。”
孟子唯恐达不到规劝教育县衙小吏的目的,沉思片刻后,又给他讲了一通道理。孟子说,世上侍奉谁最重要?侍奉父母最重要。守护什么最重要?守护自己不使陷于不义最重要。自己的品质节操无所失,又能侍奉父母者,我听说过;自己的品质节操已经陷于不义了,却能够侍奉父母者,我没有听说过。侍奉的事都应该做,但侍奉父母是根本。从前曾子奉养他的父亲曾皙,每餐定有酒肉,撤除时一定要问:“剩下的给谁?”曾皙若问:“还有剩余吗”?必定回答:“还有”。曾皙死后,曾元养曾子,也是一日三餐必有酒肉,但撤除时却不问给谁了;曾子若问:“还有剩余吗?”便回答说:“没有了。”意思是留下预备以后进用。这叫做“口体之养”,而曾子对其父母却叫做“顺从亲意之养”。侍奉父母应以曾子为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