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彼一时,此一时也,情况不同啦。纵观历史,五百年必有圣君兴起,且其中必有命世之才。自周以来,七百余年,论时间,早已超过了五百年;论时势,正系圣君贤臣出世之时。天不想平治天下,如想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我何以要不悦呢?”
孟子掩盖了自己心中不悦的真相,抒发了以天下为己任,老犹志壮的博大情怀。然而理智和感情毕竟是两回事,能时时处处以理智支配、控制感情者,自古罕见。
昼邑乃齐之边塞小城,残垣断壁,破烂不堪,既无可观赏之山水风光,又无可游览之名胜古迹,更无可供享用之珍馐美味,但孟子却命弟子在此逗留三日,弟子们议论纷纷,不解其意,多认为夫子这是老糊涂了,惟万章心领神会——夫子这是在等待齐宣王来挽留他。
孟子虽非齐人,但在齐为卿,身为大夫。按周礼规定,大夫无罪而离国,需在边境上住三天,若国君差人送来玉环,便是挽留;如果差人送来玉块,便表示决裂;倘国君置之不理,根本不派人来,便将其离去视为无关紧要。人,是个矛盾着的有机体——每个人都充满着矛盾,任何人的一生都始终处于矛盾之中。当在临淄时,齐宣王亲赴稷下挽留,孟子执意离去,似乎一天也不肯多待;齐宣王又委托娴于辞令的淳于髡去挽留,他与之辩了个不欢而散;更有齐之官吏与百姓纷纷前往挽留,全被他婉言谢绝。如今他又于昼邑停留三日,盼望等待着齐宣王派人送来玉环,这岂不是十分荒唐吗?他心中充满了激烈的矛盾,他对齐、对齐国人民、对齐宣王有着深厚的依恋之情,对齐宣王并没有绝望,仍寄托着殷切的希望。当然,即使齐宣王此刻真的派人送来了玉环,倘仍不改变原来的观点,孟子也还是不会留下,他绝对不会放弃行仁政这一思想原则。
宿昼三夜,孟子就是这样在熬煎着自己,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其实这全是自贻伊戚,因为齐宣王像孟子不能放弃仁政一样不能放弃霸道。
孟子来昼的第二天中午,有一齐国绅士来访,此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穿着考究而无华,举止随便而不俗,颇有贤者的风度,很显出德高望重的神情。他是专为替齐宣王挽留孟子而来的,但却并非受宣王的差遣或委托,也许是出于爱国爱民的一片至诚之心。他很健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不像淳于髡那样批评指责孟子,与孟子辩真伪、论是非,而是大谈仁政,谈仁政的内容,仁政的意义,百姓迫切需要仁政,仁政将会给齐国和齐国人民带来的恩惠和好处,一言以蔽之,齐国百姓离不开孟子,孟子不能走。此人颇有些班门弄斧,仿佛孟子根本不懂什么是仁政,正需要他来讲解和教授;又有些嘴巴痒痒挠脚后跟,似乎齐国能否行仁政,关键取于孟子,眼下是孟子不肯在齐行仁政而欲离去。
这位齐国绅士在津津乐道,孟子却听得味同嚼蜡,听着听着,竟伏于几案之上睡起觉来。孟子的不恭之举伤害了这位道貌岸然的齐国绅士,他怒容满面地高声说道:“为了与夫子相会,头天我便沐浴更衣,洁身斋戒,今日拜见夫子,夫子竟昏昏欲睡而不听,岂不令人心寒!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敢同夫子相见了。”绅士说着,起身欲走。
“先生请坐!”孟子喊住了他,“先生可曾知道古之君子是怎样对待贤人的吗?请听我仅提两则。昔者鲁缪公尊礼子思,倘无人服侍于子思前后左右,便不能使子思安心;缪公尊泄柳、申详不如子思,然二子义不苟容,非有贤者在其君之左右维持调护之,他们自己便不能安心。先生既为老朽着想,竟连鲁缪公如何对待子思都未想到,不去奉劝齐王改变观点和态度,却以空言留我。先生之所为,是您与老朽决绝,还是老朽与您决绝呢?”
公元前312年的深秋天气,像一个神经病患者,哀乐无常,一会哭,一会笑。哭时秋雨淅沥,淋淋漉漉,让人烦恼,令人惆怅,人们的心也像这头上的天空一样铅灰,一样愁苦;笑时则云散天睛,阳光灿烂,巧云漫天,人们像从黑暗的洞穴中走了出来,豁然开朗。然而自孟子师徒离开临淄之后,这天却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莞尔一笑,倒更反衬出其哭泣的哀痛与悲伤。大约老天也在为孟子一生的坎坷经历和不幸遭遇而断肠,为其仁政之道不能畅行于天下而忧伤,为天下之民不得被仁政之泽,整日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垂泪,所以才这样用泪水为其送行,以眼泪伴其归还故里。三天来孟子望眼欲穿,但却未盼到来自临淄城、来自齐廷只言片语的消息,他绝望了,决计第二天五更冒雨离开昼邑,离开齐国,决不彷徨!可是这一夜的雨竟下得是那么大,那么急,且刮起了狂暴的东北风,风雨肆虐地抽打着房盖和窗户,哗哗啦啦的响,犹若呼啸的鸣镝,棵棵枝枝都穿射在孟子的心上,这心被穿戳得蜂窝筛底一般。这一夜的天竟是那样的黑,黑得锅底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不辨人脸。万章与公孙丑等弟子犹豫了,这样的暴风雨怎么有法赶路呢?是否待天气好转之后再启程呢?他们来与夫子协商。“不!”孟子斩钉截铁地回答,“莫说是风暴雨狂,纵使天上下镰刀,也决不动摇!”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恋恋不舍,不愿离开这片土地。现在,他却一时也不肯多待,无奈这一夜又是那样的长,那样的难熬,时光的流逝竟是那样的慢,凝滞了一般。这一夜孟子目不交睫,他披衣而立,呆愣愣地望着门外的雨幕,两只眼圈里都挂着晶莹的泪滴……
孟子师徒离开了齐国,有一位叫尹士的齐人评论说:“不识齐王之不可为汤、武,则是孟子的糊涂;识其不可,却要来齐,则是孟子贪求富贵。千里迢迢来齐,未逢知遇之君而离去,宿于昼三夜,然后出齐境,为何竟这样慢腾腾呢?对此尹士很感不悦。”
后来高子将这话告诉了孟子,孟子说:“尹士哪里能了解我呢?千里迢迢来见齐王,此系我之希望;不逢知遇之君而离去,难道也会是我之希望吗?我不得已啊!我之所以于昼邑连宿三夜,是希冀齐王能够改变观点和态度,召我返回齐都,结果齐王却使我大失所望,我只好决心离去。尽管如此,我难道忍心抛弃齐王吗?齐王虽不能为汤、武,总可以干一番事业。齐王若能用我,我岂止能够安齐,亦可安天下!我多么希望齐王能够改变观点与态度呀!有人向王进谏,王不纳,他则雷霆震怒,一旦离开,不思返回。我难道能够如此气量狭小吗?”
尹士听了这席话以后,说:“我真是个小人呀!”
孟子师徒行至宋之石丘,适逢宋牼(kēng)欲到楚国去。宋牼也是当时闻名天下的思想家,这是一位和平主义者,他主张“少私寡欲,见侮不辱,以救民之互斗;禁攻寝兵,以救当时之攻战;破防主观成见,以识万物之真相。”孟子与宋牼是稷下学宫的老朋友,一旦相逢,自然要热情地交谈一番。
齐、秦是分处于东西方的两个超级大国,加上南方的楚国,正可谓鼎足而三。在齐、秦之间的强权均势下,楚国的外交动向便举足轻重了。当时楚国的朝廷之上分为亲齐派和亲秦派。屈原、陈轸是亲齐派,上官大夫靳尚、令尹子兰、楚怀王宠姬郑袖则形成了亲秦派。最初,亲齐派占优势,因此楚国的外交走亲齐的路线。秦惠王为了破坏齐、楚的亲近友好关系,就派张仪南见楚怀王,说“陛下若和齐国断交,秦愿将商于之地六百里赠与楚”。贪婪的楚怀王听了大喜,就和齐国断交,然后兴冲冲地向秦索六百里商于之地。秦耍赖说,答应给六方里,而不是六百里,双方因此而发生了争执。楚怀王中计受骗,大怒,动员军队,准备攻秦。宋牼正是欲到楚国去试图消弭这场战争,他告诉孟子说:“吾闻秦、楚将交兵,欲往见楚王,说其罢兵。倘楚王不听,则西见秦王,向其进言,劝其罢兵息武。二王之中,吾必有所遇合。”
孟子问道:“轲不欲问其详,只愿知其大意,先生将如何进言?”
宋牼答道:“吾将言其交兵不利。”
孟子说:“先生之志甚好,但以利说之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二王,二王因悦于利而罢三军之师,是使三军官兵乐于罢兵,因之喜悦利。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必导致君臣、父子、兄弟之间尽去仁义,怀利以相对待,如此而国不亡者,未之有也。若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二王,二王因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使三军官兵乐于罢兵,因之喜悦仁义。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必将导致君臣、父子、兄弟之间去其利欲之念,怀仁义以相对待,如此而国不能以仁政王天下者,未之有也。先生何必言利呢?”
一个人的观点,岂是三言两语所能改变的,宋牼感激孟子的真诚美意,但仍以利往说秦、楚二王,但却不知其结果如何。
孟子心里很清楚,此番归国,今生今世永无再出的机会,故绕道向南,到宋去访过几位当年的老友之后,便匆匆踏上了归途。行至休城,略作停留。一天晚上,师生闲谈中扯起在齐后期的那段生活,公孙丑问道:“做官而不受禄,合乎古道吗?”
“非也。”孟子回答说:“在崇地,吾得见齐王,归临淄后便有去志,且坚定不移,故辞俸禄而不受。未几,齐有战事,依礼不可申请离开。久留于齐,非我志也。”
早在四年前,齐宣王曾于崇地进行了一次全国规模的邑宰以上的官吏会议,会议旨在推行崇地聚敛钱财的经验。崇地农业征十分之二的赋税,商业、手工业、集市贸易等无不征税,另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杂税,如修渠、疏河、筑路、开矿、冶炼等,也各有征税的名堂,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这种鱼肉百姓的崇邑宰,本应严惩,以儆效尤,但齐宣王却破格提拔其到朝廷之上总理全国财政。宣王想以此来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进而对外扩张,实现称霸诸侯的宿愿。即墨和东莱两邑邑宰提出疑义,主张轻徭役,薄税敛,与崇邑宰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为了震慑反对派,实行专制独裁统治,齐宣王下令将两个邑宰处死,到会之文武臣僚无不悚惧。谁还再肯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孟子作为齐之三卿之一,也出席了这次会议,宣王的这一招,显然是对着他的仁政思想来的,看起来是处死两个邑宰,实际上矛头却直刺孟子。会议上孟子没有表示什么,更未像以往那样借机大谈仁政,据理力争。这并非是孟子在明哲保身,而是宣王使他心灰意冷,他对依靠宣王在齐行仁政失去了信心,决计离齐而去,回到临淄后便向宣王辞去了十万钟的俸禄,师生的生活开销全赖朋友们资助接济。
经过长途奔波,终于在这一年的九月九日,孟子回到了祖国,踏上了这块生他养他的滚烫土地。他脚下软绵绵的,他眼前云蒸霞蔚,他周围祥云紫气氤氲,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周身热血上涌,他的步履蹒跚,东脚打西脚,像一个醉汉。是的,他醉了,沉醉在温暖、甜蜜与心灵的慰藉之中。他似乎觉得自己醉得还不到程度,他要醉成一滩烂泥,生长五谷和草木,他要化作一阵浙浙沥沥的秋雨,浇灌滋润脚下这片有养育之恩的土地,他要变作青青的禾苗,越过寒冷的严冬,去迎接那明媚的春的天使,开始新的生活……
孟子不仅要变成一个醉汉,而且还要变作一个狂人,疯疯癫癫的到处乱跑,到处去看——凫村、庙户营、因利渠畔、学宫、子思书院、马鞍山、四基山;筑埋过的伙伴、铁匠铺里的张伯伯、杀猪的杜师傅、学宫里的老师与同学、父亲的主人颜崇义、公孙玺外公、雄健南将军、恩师司徒牛……不,狂人的脚步太慢,他要变作一阵秋风,在一个早晨将上述一切全都访遍。他要变作一个歌手,坐于几侧,抚琴击筑,引吭高歌一一歌颂三迁教子之贤惠,断机喻学之美德,买肉啖儿之母爱;感叹人生之艰难,百姓之疾苦,天下之混乱;抒发生不逢时之惆怅,不得知遇之烦恼,仁政难行于天下之痛苦……
四十三岁离家,七十八岁还乡,在异国他乡整整漂泊流浪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滴水,然而在人生的旅途上却又是何等遥远,何等的漫长啊!在这三十五年里,孟子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士,思念家乡,因为这里埋有他的童年时期的幻梦,展现着他青年时期的追求,洒落着他中年时期的汗水。
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群鸟归林,分别栖息于自己的巢穴之中——这里是它们自己的家。这些形形色色的“家”并不十分理想,有的在峭壁之上,有的在悬崖之中,有的挑于树尖,有的藏于草丛,有的悬于苇梢……但栖身于其中的鸟雀们却感到舒适、温暖、安全。
航行于汪洋大海上的船只,或运输,或捕捞,整日在风浪中颠簸,随时都有船打人亡,葬身鱼腹的危险,一旦抵港,便有一种安全感,尽管有些渔港破烂得不堪入目。
孩子在外受人欺侮,回到家中,扑入母亲怀抱,则必耸肩悲泣,以滔滔泪水来尽诉委屈。
回归祖国的孟子,正如归巢的鸟,抵港的船,扑入母亲怀抱的孩子。
归国后,孟子并未先回因利渠畔的家中安歇,而是越家门而过,先去拜谒父母的坟墓。公元前327年,孟母死于齐,孟子以卿大夫的身份归葬其母于鲁。孟母的坟墓位于因利渠畔(今之邹县城)北约二十五里的马鞍山东北麓,山虽不高,但怪石嶙峋,危岩兀立。两峰之间,地势低缓,形似马鞍,故名马鞍山,又名天马山。孟子三岁丧父的时候,其父原葬于离因利渠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母亲的灵柩自齐运至马鞍山下后,便将父亲的尸骨迁来与母亲合葬。
自从孟母仉氏在马鞍山东北麓安葬之后,孟氏后裔不断结冢而葬,坟地与日俱增,不断扩大。坟间通植松、柏、橡、楷、槐、桧等各类树木,蓊蓊郁郁,苍古幽深,人们敬仰推崇孟母,命此林墓群为“孟母林”。后世有诗赞道:
千古钟灵地,依依在此林。
昔贤历说意,慈母屡迁心。
归里横斜照,高松啭暮禽。
屹然与泗上,相望到如今。
连绵秋雨早已停息,刮起了狂暴的西北风。这风像一群猛兽在邹鲁大地上奔跑,翻滚,腾跃,逞着凶,撒着泼,任着性,漫过原野,掠过山谷,攀上峰巅,俯冲而下,长驱直入,发出一阵阵尖厉的啸叫。猛兽闯入孟母林,掀起怒吼的狂涛,拼命地摇撼着树干,大把大把地撕扯着树叶,抛撒空中,于是落叶萧萧似雨,飘舞林间,飞窜树丛,飘来飞去,落于树根,安然地躺在那里,甜甜地憩息,静静地入睡——这便是落叶应得的去处和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