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孟子慷慨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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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昼邑三日游子还乡(1)

却说齐国遭了饥荒,百姓处于饥寒交迫之中,希望孟子能再次为民请命,劝齐宣王打开棠地的仓廪赈济灾民。陈臻将百姓的意愿告诉了孟子,孟子说,再这样做便成了冯妇了。

晋国有个叫冯妇的人,善于和老虎搏斗,后来变成了善人,不再打虎了。有一天他在野外漫游,忽见有许多人正在追逐一只斑斓猛虎。猛虎背靠着山角,这许多打虎者,无一个敢上前迫近它,双方对峙着。正当这时,冯妇驱车赶来,猎手们似见了救星,忙派人上前迎接,请他帮忙。冯妇凭轼眺望,看情势危急,见义勇为地跳下车来,一边捋袖子,一边冲向猛虎,经过一场激烈的搏斗,打死了猛虎,狩猎者无不欢呼雀跃,拥上前去,抬起冯妇,抛于空中,以表示对他的感激与敬仰,而那些士人们却在讥笑冯妇多事,既然自己不再打虎,何必又要赤膊上阵呢?

孟子以此来答复陈臻的提问,表示自己不愿做冯妇那样的蠢事,不再关心齐民的疾苦,因为他已经辞职欲归了。

其实冯妇是正确的,那般士人则是些教条主义者。孔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猛虎伤人,他们竟主张见死不救,连起码的人道主义也没有,还奢谈什么“仁义”呢?孟子整日标榜自己如何尊民、重民、爱民,而这时却对齐民的饥馑漠不关心,这态度显然是错误的。不管齐宣王怎样,齐国的百姓却总是无辜的,他应该再次为拯救饥民而奔走呼号。

孟子确定了离齐的日期,齐宣王欲为孟子师徒饯别,孟子婉言谢绝了,宣王心中翻腾着难言之苦。

深秋一日,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个不停,孟子师徒的车马行人出了稷下学宫。许多人苦苦哀求待雨过天晴之后启程,孟子不肯,这是他的老习惯,一旦确定了的事,必定要办,莫不说是连绵秋雨,哪怕是天塌地陷也难阻挡。大街之上,送行的人绵延数里长,有齐廷的文武大臣,有各级官吏,自然以布衣百姓为多,他们是临淄的市民,四乡的农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一八旬老翁,领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少年手托一只精制的铜盘,盘内盛着美酒佳肴。老翁提壶在手,斟了满满一碗老黄酒,双手端着递与孟子,然后自己也斟满一碗,与孟子相碰,以此来为孟子壮行。这位老翁是即墨人,听说孟子欲归,不顾路途遥远,带领孙子专程从即墨赶来为孟子送行。有一鬓发霜染的老妪,拐着一只脱了边的破篮子,篮子里满是红枣,她眼含热泪,大把大把地抓着红枣向孟门弟子怀里塞。前来赠物的人很多,有送鸡蛋的,有送芋头的,有送大葱的,有送莲藕的,有送苹果大梨的。孟子紧抱双拳,频频拱手致谢,感激百姓的深情厚意,但百姓所送之物一律却之不受。送行的人们不时地拥上前去,有的为之牵马,有的为之御车,有的为之挑担。见孟子师徒渐渐远离,送行的人群中有的呜咽,有的悲泣,有的眼红,有的垂泪,大家站在雨地里一动不动,任秋雨浇灌,浑身淋漓着冰冷的水滴……

雨脚如麻,雨帘垂空,孟子师徒一行数十乘出了临淄南门,车轮磨着车轴,吱吱嘎嘎地响着,其声悲凉,似锯锯心,笨重的车轮在泥泞的土路上碾下了深深的辙印,伸向远方。城楼上伫立着一位中年汉子,他心痛隐隐,泪眼蒙蒙,举手劳劳,直待孟子师徒在雨幕中消逝得无影无踪,仍呆呆地站立着,傻傻地挥着手。这位闷声不响送行的中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齐宣王。

孟子师徒出了临淄向西南进发。因细雨蒙蒙,道路泥泞,前进十分艰难,且有不少路段被洪水冲垮,车辆无法通行,只好绕道前进,因而天黑之前未能赶到预定的宿营地,直到酉牌时分,仍在前不够村、后不着店的旷野里转悠,人困马乏,实在是难以支撑,只好来到一片柳树林里栖身。

天有不测之风云。谁也不会料到,时令已过寒露,还会再有这么多的雨水。那天就像漏了似的,面汤雨唰唰下了三天三夜,仍毫无倦意。幸亏有这许多马车,人可以挤进去,躲避风雨,马却无遮无掩的在雨地里挨淋,冻得瑟缩战抖,咴儿咴儿嘶鸣。饥不择食,困不择宿,大家疲劳过度,胡乱啃了点干粮,不顾秋雨夜寒,紧紧地挤在一起,相依相偎而眠,瞬间便鼾声若雷了。孟子没有入睡,一则他年岁高,睡眠少,二则他一直乘车,无跋涉之苦。大约过了亥时,忽听有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孟子忙推醒身边的公孙丑。大凡习过武的,睡觉多很警醒,哪怕在疲惫不堪之后。公孙丑于蒙咙中听到了脚步声,料定正有贼人袭来,一个高跳出马车,同时高呼:“诸位快起,我等已被贼人包围!”

同学们闻声纷纷下了马车,严阵以待。说话间贼人呐喊着拥上前来,高喊要“留下孟轲的人头”。雨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贼人的阵势和模样,凭感觉知道来贼甚众,气势汹汹。为了寻找孟子,贼人点起了火把,火光中见贼众俱都以黑纱蒙面,窜来蹦去,形似鬼蜮。火把愈点愈多,渐渐的照得柳树林亮如白昼。有的贼人认识公孙丑,他们推测,公孙丑所护,必为孟子乘坐的车辆,于是一声呼啸,贼人们高举兵刃火把一拥而上,包围了公孙丑,直取车中的孟子。孟子门下虽有公孙丑、陈代等一班智勇过人、武艺超群的弟子,但毕竟为数寥寥,更多的则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且多已老气横秋。公孙丑等虽勇,无奈寡不敌众,好虎难斗一群狼,战了约有半个时辰,便感招架不住。正当他们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火光中从柳树丛里杀出来五个彪形大汉。这五个大汉人人身高丈二,个个虎背熊腰,俱都以黄纱蒙面。孟子见状,不禁暗中叫苦:吾命休矣,吾道穷矣!……五个大汉手挺枪刀剑戟,呐喊着冲杀过来,直戳那面蒙黑纱的歹徒泼贼。公孙丑心中纳闷,不知这是哪路好汉,竟来得这样及时,真乃雪中送炭呀!情形危急,战斗激烈,他来不及多想,只抱拳拱手,无限深情地说了一句:“谢好汉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有了这五个大汉相助,公孙丑与陈代等顿感精神振奋,力气倍增,左冲右突,一招一式,无不得心应手。五个大汉犹若虎下山,龙入水,狼闯羊群,这一场厮杀呀,好不激烈壮观,好不痛快淋漓,只杀得秋雨停住,乌云四散;只杀得贼尸纵横,贼兵溃逃;直杀到天光大亮,俘获贼卒,擒拿贼首。

当一场激战大获全胜的时候,却发现孟子师徒,人马车辆全不见了——激战厮杀中,大家忘了顾及这些,于是急忙寻找。

原来当公孙丑与陈代等迎战贼众的时候,万章想,大家留在这里毫无裨益,只能碍手碍脚,做无谓的牺牲,于是征得夫子同意,趁混乱之机,组织同学们,护卫着夫子悄声遁逃了。

这伙欲结果孟子性命的强贼是谁家的兵将呢?是王驩的家丁部卒。自苟矢弗如死后,碧玉小姐虽说并不守闺阁戒律,整日招蜂引蝶,不断的露沾雨润,但总不那么随心所欲,不能再与苟矢弗如纵云播雨,因而便整日闹着要其父杀死孟轲,为苟矢弗如报仇雪恨。王驩有盖邑“三里沟”、“五里桥”的把柄拽在孟子师徒手中,笑脸相迎尚且怕有所得罪,何敢妄动杀机!杀死天下大贤,难道万民百姓能够饶恕他吗?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好暂且咽下这口窝囊气,慢慢等待时机。时机终于被他等来了,孟子欲离齐归邹,王驩便策划了这个暗杀阴谋,其目的固然是在为女儿女婿报仇,但更主要的是为了他自己,他怕孟子归国着书,将其丑恶行径写进书里,留骂名于千古。

这是孟子所万万没有料到的。听说孟子欲离开齐国,王驩曾多次到稷下挽留,并欲设宴为他们师生饯行。昨天当孟子师徒启程动身的时候,王驩眼含热泪,冒雨一直将他们送出了临淄南门,依依话别,难分难舍。在这温情脉脉的背后,竟是血淋淋的魔爪和明晃晃的屠刀,人呀,真是个神秘的怪物!……

出乎孟子意料的何止一个王驩!在那生死存亡的千钧一发之际,冲出柳树丛的以黄纱蒙面的五个彪形大汉不是别人,而是匡章带领他的四员骁勇猛将。伐燕归来,匡章深知自己在燕的暴行违背了孟子的仁政思想,因而无颜去见孟子。孟子对他的鄙视与冷遇,他有明显的察觉;孟子离齐前曾一一去拜别老友,惟独不登他的门,他自然十分清楚,但匡章却并不因此而憎恨孟子。他了解孟子的思想和为人,掌握孟子疾恶如仇的品性,孟子的做法虽有些过分,但匡章能够谅解,并因此作了深刻的自我反省。不久,有知底细者报告了匡章一个秘密——王驩欲暗害孟子。匡章虽一时难辨真伪,但却开始注意孟子的安危,派心腹暗中保护孟子。匡章派人打入右师府,终于探听到了王驩的密谋。孟子师徒今日启程上路,匡章带领四个智勇双全的将领冒雨出城,暗中保卫孟子安全离齐。深秋雨夜,寒彻肌骨,匡章一行四人潜于柳树丛中,任冰冷的雨水浇灌得落汤鸡一般。匡章虽知王驩欲派歹徒杀孟子于归途,但未料到竟会下手这样早,来人竟会这样多。四人一直在柳树丛中观察动静与战况,匡章想,公孙丑与陈代的武功超凡越圣,即使有贼人袭来,他们也足以抵挡,不到十万分危急,自己便不出场,因为孟子讨厌自己,见了面必将十分尴尬难堪。然而眼看柳树丛外的这场厮杀太残酷了,公孙丑、陈代等寡不敌众,力不能及,眼看就要做贼人刀下之鬼了,迫在眉睫之际,匡章只好指挥他的将领们挺身而出。之所以要面蒙黄纱,一为了区别于贼人,三股势力混战,免得误伤;二为了不暴露身份,原打算杀退贼人后扬长而去,于暗中保护孟子师徒前进,不然的话,他将会高喊一声:“公孙丑莫慌,匡章来也!”可是二场激战,将贼人杀得七零八落之后,他们却无法脱身,公孙丑、陈代等孟门弟子一齐跪倒在地,苦苦哀告:“好汉爷请留下姓名,今生不死,容当后报!”于是才有了匡章与孟子这场肝胆相煎似的会见。

公孙丑、陈代、匡章等打扫完战场之后,四处寻找夫子和同学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条小溪畔发现了这伙狼狈不堪的惊弓之鸟,他们正热锅上蚂蚁似的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消息,涸辙之鲋盼水似的盼望着公孙丑等归来,他们预感到这一场恶战定然是凶多吉少,今生能否再相逢都是问题。

匡章等五员将领隐于密林中,由公孙丑与陈代等先来向孟子回报。他们登上河堤高处,公孙丑向夫子与同学们聚集的地方挥手呼喊:“夫子,我等归来也!……”然后大步流星地奔去。他们一个个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颇有凯旋归来的威武雄姿。见此情形,孟子倒反吃了一惊,踉踉跄跄地迎上前去,抓住了公孙丑的双肩问道:“快说,贼众现在何处?”

公孙丑回答道:“早被我等杀得尸横柳林,血染黄沙,尽皆覆没了!”

孟子惊诧地说:“强贼数倍于我,尔等何以会有这般的神威,莫非是天助我吗?……”

公孙丑一向毛毛躁躁,今日却变得异乎寻常的稳重大方,他微微一笑说:“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不过,今日鼎力助我,全歼泼贼者,非天也……”

“非天而谁?”孟子打断了公孙丑的话,这种情形在他的一生中是罕见的。

夫子既问,公孙丑便如实地讲了一遍,包括王驩为什么要下毒手加害孟子,匡章怎样率四员猛将暗中保护夫子,如何在柳树丛中淋了半夜,不用说,那柳树林中大战强贼的壮观场面讲得最为绘声绘色。孟子听了公孙丑的讲述,脑袋嗡的一声胀大若斗,顿觉眼前直冒金星,天眩地转,身体站立不稳。他极力压抑着突然袭来的狂涛巨澜,镇静着自己的情绪,争取不一头栽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暴发似地问公孙丑:“匡将军现在何处?”

公孙丑用手一指柳树林,答道:“正于柳林中休息呢。”

“还不快带领为师去拜见救命恩人!”孟子抓起公孙丑的手臂便走。

“匡将军,夫子有请!……”公孙丑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向着柳林高呼。

匡章应声带领四员赳赳武将虎步生风地奔孟子师徒而来,还押着一群耳断头低的俘虏。

匡章来到孟子面前,双手抱拳,拜倒在地,说道:“负疚之人向孟老夫子请罪!”

孟子战抖着双手将匡章扶起,边扶边说道:“匡将军杀退贼众,救我师生性命,何罪之有!”

匡章语重心长地说:“章之罪不在夫子,而在燕国百姓……”

匡章一语出口,孟子打了一个寒战,绊了一个趔趄,脸刷地一下变成了红布,红到耳根脖后。

匡章本来是一片至诚、肺腑之言,孟子却觉得这话像无数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两位老朋友手牵手、肩并肩在河堤上漫步。匡章由衷地感激孟子,若不是孟子为自己辩解,他永生也难洗掉这“不孝”的罪名;若不是孟子向威王荐举他,威王哪里会委他为将军,率兵抗秦救韩、魏,哪里会有今日之荣华富贵,从某种意义上讲,自己的一切全都是孟子给的,孟子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他痛心疾首地检查了齐军在燕国的暴行,残酷地杀害燕国百姓,自己手上沾满了燕国人民的鲜血,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永远也赎不清的罪孽!……匡章在满面泪痕地忏悔着自己,孟子却连一句也未听进心里去,他只是以呆滞的目光愣怔怔地注视着溪中的流水,仿佛这位伟大的思想家的大脑此刻已经凝滞,不再思维。其实何尝如此,他是在接受溪水的洗礼。每当这种时候,他都要回归大自然的怀抱,让这位最纯真、最圣洁的母亲的爱来温暖自己这颗受伤的心,来陶冶自己的性情。二人循着蜿蜒的河堤缓缓向前,跳跃、翻滚、欢唱、奔腾的溪水启发了孟子,世间的万事万物本像这溪水一样活泼、流淌,而自己却往往以静止的眼光看人,将人看死,看得一成不变,这怎么能会不犯错误呢?河床有时狭窄,河水湍急如泻;河床有时宽阔平坦,河水沉稳斯文;河水有时会成一泓清池,其清见底,游鱼可辨;有时聚成一个死潭,枯枝败叶浮其上,腐禽烂兽储其中,散发着冲天的恶臭;有时……事物无不像这溪水一样,多方位、多角度、多层面,应该全面地观察,万不可只看一个侧面,看人自然也不例外。与这活泼欢快的溪水相比,自己是多么愚蠢、多么鲁钝呀!这愚蠢和鲁钝使自己看不清王驩豺狼般的本质,料不到他竟会卑劣凶残至这地步!这愚蠢与鲁钝蒙住了自己的双眼,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将齐师在燕国暴行的责任不恰当地全都推到了匡章一个人的身上,致使以偏盖全,否定了一个好人。想到这里,孟子心中疼如刀搅,两眼汪着晶莹的泪水,这是惭愧的泪水,悔恨的泪水。

孟子与匡章再次审讯贼首,贼首俱都供认不讳。审讯之后,孟子对他们训斥了一顿,教诲了一番之后,松绑放行,听其所之,任其所为。

孟子师徒告别了匡章等五位将领继续赶路,晓行夜宿,旬日后抵达齐之西南边城昼邑。连日来所发生的诸多事情困扰着孟子,匡章、王驩、齐宣王、田婴等人的身影和行为时刻浮现在他的面前,驱不散,赶不走,搅得他心烦意乱,闷闷不乐,弟子们见了,无不为之担忧。一日充虞问道:“夫子似乎颇为不快,然而从前虞曾听夫子讲过:‘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近日却为何满脸阴云,愁眉不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