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孟子慷慨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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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屺观海辞卿欲归(4)

齐宣王不是在演戏,不是矫揉造作,这是真情实感的表露。他无限深情地叙述了七年来彼此间的交往与友谊,感激孟子对他的帮助、教育与辅佐,使他掌握了许多知识,明白了许多道理,减少了许多失误;赞颂了孟子的贤德和对自己的忠诚,由衷地反省了齐师在燕国的暴行和未纳孟子劝谏的悔恨;诚恳地检查了自己对孟子师徒的关照不够。情发肝胆,言出肺腑,催人泪下。但他却回避了不能在齐行仁政这个中心问题和无法缓和的矛盾。

孟子一直沉默无语,态度冷淡,面无表情。难道他是铁石心肠,齐宣王这一席血与泪凝成的娓娓之谈,就一点也未激起他感情的波澜吗?不,孟子亦系父母所生,骨肉之躯,而且他知识渊博,较常人的感情更为丰富。倘他对天下百姓没有深切的爱,怎么会为了他们的生存和命运而四处奔波,呼号呐喊终生呢?正因为他对人民是那样的同情、怜悯和钟爱,所以对宣王在燕之暴行才有这般切骨之恨,今日对主动上门来负荆请罪和诚挚挽留的齐宣王才这般的冷漠。孟子想,平心而论,齐宣王在当今的诸侯中尚数佼佼者!他有雄心,有抱负,一心欲称霸诸侯,进而统一天下,绝非那平庸之辈。比较而言,他治国有道,治民有方,齐不失为东方第一大国,天下之强者。他较为关注民生,体恤民之疾苦,大灾之年,带领臣僚官吏和百姓抗灾救灾,就表现得极为突出,所以灾情虽重,百姓却得以活命,祸殃未深。他的心胸豁达,有着很高的涵养,自己虽于大庭广众之中屡屡使他难堪,但他却并不计较,不怀恨,反倒加深了彼此间的友谊。事实上,七年来,他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自己,改变着齐国的政治,他的许多政策,已经颇带仁政的色彩,百姓已经初步获得了仁政的泽润。他的封爵赐禄,使自己得以带领弟子们在齐一住七年,且颇受人崇敬与礼待,有条件讲学和研究学问。齐宣王不肯在齐行仁政,这并非是他一个人的过失。任何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都不是孤零零单独存在的,而是像悬于空中网上的蜘蛛,他要受诸多力量的牵扯和制约,齐宣王自然也不会例外,他要受整个天下形势的牵扯和制约,他要受各诸侯国的牵扯和制约,他要受国内各派政治力量的牵扯和制约……齐师在燕的暴行是不可饶恕的,这血写的历史永不可磨灭,可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怎能求全责备于一人呢?想到这里,孟子似乎原谅了他,情真意切地说:“亦有此愿,只是不敢请罢了……”

尽管如此,孟子也还是执意要去齐归国,因为双方都不能丧失原则,都不肯以原则作交易。

齐宣王回宫后,心似油煎,整日怅然若失,不知所事,他总觉得对不起孟子,七十八岁了,自齐归邹,邹又没有什么亲人和靠山,岂不孤独凄凉!这对齐国也是个巨大的损失,小则朝廷之上,大则全国人民,失去了可效法的榜样;再说,在国际上的影响也不好,天下岂不笑我齐宣王心胸狭窄,容不得贤人!可是,无论怎样苦心挽留,他却固执己见,不肯改变自己的决定,这可怎么办呢?一时急得齐宣王团团乱转。也是急中生智,宣王忽然想起了一条尽善尽美的主意,忙对身边的时子说:“寡人欲在临淄为孟子造一处府邸,以万钟之粟养其弟子,使齐之诸大夫及国人均有所效法。子何不为寡人言之!”

时子奉宣王之命来到稷下,孟子竟不在,因为不久即将离开临淄,孟子有许多事情要办,有许多友人要拜辞。时子将齐宣王的意思讲与陈臻,烦请他代为转达。

孟子归来后,陈臻将时子来访及宣王的打算转告了孟子,孟子说:“时子怎晓得此事做不得。我何以要辞去十万钟之俸禄而来收授这万钟的赐予呢?难道我是在贪图财富吗?季孙说过:‘子叔疑真乃怪人,己欲为政,人不用之,也就罢了,何必硬要使其子弟为卿大夫。人孰不欲富贵?而他却要独自垄断富贵。’何谓垄断?古之贸易,以有易无,有相关部门管理之。有一卑劣汉子,总是登高左顾右盼,仿佛欲将整个市场上利益一网打尽。人皆以为其卑鄙无耻,贪得无厌,故从而征之。向商人征税,自这个卑鄙汉子开始。”

为挽留孟子,齐宣王可谓费尽了心机。淳于髡是齐廷臣僚中除了孟子最能言善辩者,宣王便请他来规劝孟子不要离去。淳于髡曾与孟子交锋舌辩过几次,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如今再次上阵,心中颇有些胆怯,但既然宣王委托,他怎敢抗旨不遵,只好怀着“试试看”的心情来拜访孟子。好在此番跟以往的性质不同,他是奉命来挽留孟子,一片好心美意,成功了自不必说,失败了也不至于多么难堪。

淳于髡说:“重视名誉功业,是为着济世救民;轻视名誉功业,是为着独善其身。夫子为齐三卿之一,上辅君王,下济臣民,名誉功业未建而欲离去,仁人原来如此吗?”

孟子说:“身处卑贱之职,不以自己贤人身份服事不肖者,伯夷是也;五次赴汤处,五次往桀处,伊尹也;不厌恶恶浊之君,不拒绝卑微之职,柳下惠也。三人的行为虽有不同,但方向却一致,即他们皆为‘仁’也。君子行仁而已矣,何必相同?”

淳于髡说:“鲁缪公时,公仪子主持国政,子柳与子思皆为臣,立于朝廷之上,鲁之国弱地削更加厉害,贤者无益于国,竟然如此!”

孟子说:“虞不用百里奚而国亡,秦穆公用之则称霸。不用贤人则亡,即使欲勉强幸存,亦难办到。”

淳于髡说:“昔者王豹居淇水之畔,河西之人则善歌;绵驹居于高唐,齐西之人亦皆善歌;华周、杞梁之妻痛哭其夫,因而变更国俗。凡物内里如何,必现于外表。倘从事某项工作,却不见其功绩,髡未尝见之。故今无贤者,若有则髡必知之。”

孟子说:“孔子为鲁司寇,不被信用,从君而祭,归而不分燔肉,于是不悦而匆匆离去。不知者误认为孔子为争燔肉而离去,实则是为鲁君无礼也。但是孔子总得背一点小罪名,不愿随便离去。君子之所为,本非一般人所能识也。”

争辩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可谓势均力敌,淳于髡无法改变孟子离齐的决定。

淳于髡这哪里是在为齐宣王挽留孟子,而是在嘲讽,在幸灾乐祸;或者是在逞能,在争胜斗强,在试自己的辩才。争辩的结果,不仅没有达到挽留孟子的目的,反而坚定了孟子离去的决心,加速了孟子离齐的进程。

淳于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或许这正是他的本意。齐宣王昏聩糊涂,本就不该委托淳于髡去规劝挽留孟子。

淳于髡的挽留未必真心,百姓的挽留却是一片至诚,这里只举一老一少两个例子:

有一八十老翁,一生命运悲惨,少年丧父,成了孤儿;中年丧妻,成了鳏夫;老年丧子,孤苦无依。也就在他六十八岁丧子的时候,命运之不济,悲未来之无依,哀痛欲绝,哭瞎了双眼。瞎老汉不料竟绝路逢生,他摊了个好邻居,夫妻心地善良,为人和气,见老人实在可怜,便将他接到自己家中居住。十多年来,这对夫妻像孝敬自己的父亲一样孝敬双目失明的老汉,使他不仅衣食无缺,而且对他从来都是和颜悦色,问寒问暖。特别是当老人患病的时候,他们总是喂水喂饭,煎汤熬药,端屎接尿,不嫌脏,不怕累,不知烦。老汉感激不尽,每每说些念情的话,但他们夫妻总说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不值得感激,如果非要感激的话,首先应该感激孟子,是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教诲使他们这样做的。

听说孟子要离齐而去,瞎眼老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摸到了稷下学宫,老泪纵横地挽留孟子,他认为齐国正是有了孟子,有了孟子的仁政学说,才会有这淳朴的风俗,敬老的美德。他双目失明,无法见到孟子那慈祥的面容和魁伟的身姿,只能颤抖着双手,将孟子从上摸到下,从下摸到上,用灵敏的手指感触、领略这一切……

有一七岁顽童,出世之前父亲被强盗杀死,五个月后母亲生他难产身亡,是一位好心的大嫂收养了他。大嫂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常常不得温饱。她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孩,自从收养了这个不幸的男婴之后,便襁褓里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左腿上坐着一个,右膝上放着一个;左乳奶着一个,右奶喂着一个。不到一年的工夫,她便骨瘦如柴。有人责备她说,你这是图了个啥?她回答说,啥也不图,难道能让一个可怜的孩子活活饿死吗?孟子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正是按孟夫子希望的那样做的。忽听孟子欲离齐归国,这位大嫂左手牵着养子,右手拉着生女,长途跋涉来到稷下,母子三人长跪于孟子面前苦苦挽留,感动得孟子热泪盈眶,使其左右为难……

前来挽留孟子的齐国百姓络绎不绝,并常惹孟子陪出许多热泪,但孟子也还是决然离去,毫不彷徨。

这年秋天,棠地(今山东即墨县南)遭受了大面积雹灾,灾情严重者颗粒不收,饥饿严重地威胁着即墨、棠一代的百姓,人民热切地期望着孟子再次为民请命。一天陈臻对孟子说:“国人皆以为夫子必将再度劝齐王开棠地仓廪赈济百姓,大概不可再这样做吧。”

孟子已经辞卿欲归,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知他对陈臻提出的问题将作怎样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