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鸟雀归林的时候,忽报孟夫子来访,景丑不禁吃了一惊,赶快有请,让于客室,分宾主坐定。当景丑得知孟子欲在寒舍过夜的时候,心中更加纳闷不解。不解归不解,但却吩咐下去,杀猪宰羊,具馔招待孟子。自从决定离齐之后,孟子仿佛卸去了一付重载,了却了一份心思,不再有任何负担,整日无拘无束,变得自由随便。这顿晚餐,他放开量饮酒,尽情地大吃大嚼。三杯酒下肚之后,宾主都有些脑热话多,景丑不顾一向拘礼,竟问孟子何以要借宿不归。当他得知原因之后批评道:“在家有父子,在国有君臣,此乃人之大伦。父子以慈爱为主,君臣以恭敬为主。我只见大王敬重夫子,却未见夫子恭敬大王。”
孟子颇为不悦地反驳道:“景子何出此言!齐国无人向宣王进仁义之言,难道他们以为仁义不美吗?非也。他们以为宣王不配与之言仁义,此乃最大之不恭!我则非尧舜之道不陈于王前,故齐国莫如我敬王者,焉能责予对王不敬呢?”
景丑急忙解释说:“不,丑非指此而言。《礼》曰:‘父亲召唤,未应声而先动;君主召唤,未驾车而先行。’夫子本欲朝见大王,王派内侍召见,反而不去,似乎与《礼》不合。”
孟子仿佛恍然大悟似地说道:“原来景子指此而言!曾子说过:‘晋、楚之富,吾不及也。然而,他有其富,我有吾仁,彼有其爵,我有吾义,我何以要自觉不及呢?’此言倘无道理,曾子难道肯说吗?大约是有其道理。爵位、年龄、道德谓之‘三尊’。朝廷之上,先论爵位;乡里之中,先论年龄;辅君治民,道德至上。齐王岂能单凭爵位而轻慢我之年龄与道德呢?故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倘有欲谋之事,宜往访臣。尊尚道德,行仁政,倘不若此,则不足与之有为也。因此,商汤对于伊尹,先以之为师,然后以之为臣,于是不费力而王天下;桓公对于管仲,亦先以之为师,然后以之为臣,于是不费力而霸诸侯。如今天下之诸侯,土地相仿,道德相似,彼此谁也不能凌驾于其上,原因在于他们只喜欢以言听计从者为臣,而不好以能成其师者为臣。商汤对于伊尹,桓公对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尚且不可召,而何况不愿做管仲者呢?”
孟子避齐宣王之召而不见,不仅遭到景丑的非议与批评,弟子们也纷纷提出疑问。在解答弟子们的提问时,孟子不像对景丑那样说明原因,而把着眼点放在对弟子进行某种道德品质和节操的教育上,这教育自然有针对性,有的放矢。
公孙丑问道:“不谒见诸侯,是何道理?”
孟子告诉他,在古代,一个人如果不是诸侯的臣属,便不去谒见。从前魏文侯去看段干木,段干木却跳墙躲开了;鲁穆公去看泄柳,泄柳紧关大门不让进去,这都做得过分;如果逼着要见,也就可以相见。阳货想要孔子来看他,又不愿自己失礼,径行召唤。有这样一条礼节,大夫对士有所赏赐,当时士如果不在家,不能亲自向大夫拜谢,则须亲自到大夫家中答谢。因此阳货探听到孔子外出的时候,给他送去一个蒸小猪;孔子也探听到阳货不在家,才去答谢。当时阳货若是不耍花招,先去看孔子,孔子难道还会不去看他吗?曾子说,胁肩谄笑比盛夏在菜地里劳动还要累。子路说,分明不愿同这个人搭腔,却勉强和他说话,脸上又表现出惭愧的颜色,这种人,我是不赞成的。由此看来,君子应该怎样来培养自己的品德节操,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陈代也对此不满,他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说道:“不谒见诸侯,似乎是拘泥于小节。今一见之,大可以行仁政,以王天下,小可以改革局面,称霸诸侯。且《志》曰:‘屈一尺而伸八尺,似乎很值得干。’”
陈代从他那美好善良的愿望出发,主观地认为齐宣王已经从伐燕战争的由胜转败中接受了教训,认识了自己错误的根本和孟子仁政思想的意义,正在忏悔和谋求未来,所以才这样迫不及待地召孟子进宫,欲按照孟子设计的方案改革齐国的政治,孟子这样拘泥于小节,避召不见,岂不是丧失了一次天赐的良机!……
孟子没有急于批驳陈代的见解,而是先给他讲了两个历史故事,并略加评论:
从前齐景公田猎,用有羽毛装饰的旌旗来召唤猎场管理员,管理员置之不理,景公便欲杀他。这位管理员并不畏惧,曾博得了孔子的称赞。有志之士坚守操节,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弃尸于沟壑;勇敢者见义勇为,不怕掉脑袋。不是自己应该接受的召唤之礼(召大夫以旌,召士以弓,召虞人以皮冠),这位猎场管理员硬是不去。
赵简子命王良为其宠臣奚驾车狩猎,整天打不着一只鸟。奚不高兴,向简子汇报说:“王良驾车的技术很拙劣。”有人便把这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要求再来一次,奚勉强答应,结果一个早晨便打了十多只鸟。奚兴高采烈地告诉赵简子说:“王良真是个高明的御手!”赵简子欲安排王良专门为奚驾车,王良却死活不肯,说道:“我给他依规矩奔驰,整天打不着一只;我给他违背规律驾御,一个早晨便猎获十多只。可是《诗经》上却说:‘依照规矩而奔驰,箭一放出便破的。’我不习惯于为小人驾车,这差使我不能担任!”
讲完了两个故事,孟子说:“御者尚且以同坏射手合作为耻,与坏射手合作,纵使所获猎物堆积如山,亦不为也。倘吾辈枉己志而从诸侯,目的何在?所谓屈一尺而伸八尺,值得干,那是专从利的观点来考虑。以利言之,屈一尺而伸八尺可为,那么屈八尺而伸一尺,不亦有利可图吗?况且己不正,未有能正人者。”
孟子终未见齐宣王,他那辞卿的奏章是命万章和公孙丑入朝呈递的。
读了孟子的辞职奏章,齐宣王的心像碾盘一样沉重,似刀搅一般疼痛,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孟子,欠下了他一笔永远也偿还不清的人情债和感情账。
在齐宣王的心目中,孟子是位可尊敬的长者,知识渊博的学者,忠贞不贰的贤臣。
无限忠于自己的信仰和学说,为将崇高的理想变成光辉的现实,他奔波奋斗不息,泥泞荆棘,陡峭险峻,凄风苦雨,风刀霜剑,动摇不了他的信念,阻挠不了他的步伐,挫不败他的锐气,他坚定不移,矢志不渝地跋涉了七十八个春秋,多么曲折的道路,多么坎坷的历程,多么艰难的一生啊!
他那渊博的知识和学问,犹如浩瀚的海洋,需要者尽可到那里去汲取,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海是慷慨无私的,从不计较,更不悭吝,七年来,自己从这里摄取了丰富的营养,从这个意义上讲,孟子堪为自己的师长。
他一心扑在理想和追求上,很少想到自己怎样,更无任何个人野心和贪欲。仿佛无论是谁,只要能行仁政,他便积极拥护,坚决支持。二次来齐后,他对自己倾注了一腔热情,寄托着无限希望,燃烧着诚挚的爱。他欲扶植自己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个行仁政的伟人,救世救民的天使,当今之尧舜,他确是一片赤诚,耿耿忠心!是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伤透了他的心,特别是齐师在燕的暴行,更令他痛心疾首,咬牙切齿,难怪他会避召不见,毅然辞退。
齐宣王并不否认孟子仁政主张的正确性与合理性,尤其是他那纯真美好的愿望,更是有口皆碑。“仁政”作为一种理想,一种信仰,一种学说,确也光辉耀眼,灿烂诱人,但却不能作为现实政策来执行,至少是现在不能。道理很简单,身处豺狼虎豹之中,你却一心要做羊羔,做花鹿,不管你的经文传语念得怎样美妙动听,也还要自趋其祸,自蹈死地。作为一国之君,齐宣王不能去冒这个险,不能拿东方第一大国来做孟子仁政思想的试验品和牺牲品。这便是齐宣王与孟子分歧的焦点,矛盾的根源。当然,在齐师伐燕这个问题上,孟子的主张始终是正确的。齐宣王想,悔不该当初不听孟子的话,致使多少无辜燕国百姓死于非命,冤魂不散,自己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声名狼藉……
孟子避召不见,齐宣王却怀着内疚与负罪的心情赴稷下拜访孟子,说道:“昔者愿见夫子而不可得,后得为君臣而同朝,今夫子又弃寡人而归,不知日后何时才得相见……”齐宣王说着眼圈湿润,不禁滚出几滴热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