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从海岛和大海的自然风貌受到了启迪,从渔民前仆后继的壮举获得了力量,他决意立即返回临淄。
孟子师徒游历过的海滨城镇,就是今之山东省龙口市;那个逗留过数日的海岛,就是长臂似的伸进龙口海湾二十余华里的屺坶岛。
在回归海港的渡船上,孟子一直默默无语,不像赴岛时那样兴致勃勃,竟至于即兴吟咏。弟子们亦都沉默无语,一则受夫子情绪的感染,二则大家都在为葬身鱼腹的渔夫及其家属们哀悼忧伤。除此以外,孟子还有更深一层的忧虑。他在想,从尧舜至汤,其间经历了五百余年,像禹、皋陶等先贤是亲见尧舜之道而知之,汤则是闻尧舜之道而知之者。从汤到文王,又有五百多年,像伊尹、莱朱等人,是亲见商汤之贤而知之,文王则是闻而知之者。从文王至孔子五百余岁,像太公望、散宜生等人,是亲见文王之德而知之,孔子则是闻而知之者。由孔子而至于今,一百多年了,离圣人的年代这样的不远,距圣人的故里又是这样的近,然而却没有人能够继承他的事业!……
孟子在自责,在忏悔,同时也在诅咒,诅咒造化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了,倘再给他七十八年,他将在孔子开创的事业中创造出更辉煌的业绩,让仁政的理想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当然,这纯系是痴心妄想,他只能抓紧余年残生,周密安排,忘我奋斗,尽量缩短这理想与现实间的距离——惟有以天下为己任者,方会有这样的忧伤与烦恼。
归途上,依然是孟子与万章同车,公孙丑驾御。孟子又恢复了他原有的性格,活泼、乐观、健谈,一路上与两个得意弟子有说有笑,有答有辩,不仅像个青年,而且颇有些孩子气。公孙丑见夫子的兴致很浓,也不再像先前那么拘束了,不仅敢于说长道短,而且还敢与夫子争辩。他评论道:“夫子之道,确乎是既高且好,但却高得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举足攀登。为何不使其变成有希望达到光辉之极顶而令人每日努力攀登呢?”
孟子解释说:“高明之工匠不因拙笨的徒弟而改变或废弃规矩,羿也不因拙劣之射手而变更其拉弓的标准。君子教人,如射手引而不发,作出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立于正路,有为者便跟随而来。”
万章问道:“孔子在陈国曾说道:‘何不归回祖国呢?我那些弟子们,他们志大而狂放,进取而不忘本。’孔子在陈,为何思念鲁之狂放弟子呢?”
孟子答道:“孔子说过,‘得不到中行之士,与之交游,那只好结识狂放者与狷介之士吧。狂放者向前进取,狷介之士有所不为。’孔子难道不想中行之士吗?不得已而求其次呀。”
“请问,怎样的人方称狂放之士呢?”
“如琴张、曾皙、牧皮之类,即孔子所谓狂放之士。”
“为何说他们是狂放之士呢?”
“他们志大而言夸,嘴不离‘古之人,古之人呀’,但考察其行为,却不能与言语相吻。倘连这种狂放之士亦不得交游,则与不屑于做坏事者交友,这便是狷介之士,这自是又次一等。孔子说:‘经我门而不进我室者,我并不觉得遗憾,因为这都是些好好先生。好好先生者,贼害道德之人也。”“何谓好好先生呢?”“好好先生批评狂放者说:‘为何这般志大而言行竟不能相互照应,却又说古之人,古之人呢?’又批评狷介之士说:‘为何要这样落落寡合呢?生于此世,为此世做事,只要过得去就行了。’这些四方讨好,八面玲珑者,便是好好先生。”
“全乡人皆称其为老好人,他自己也到处表现出是个老好人的样子,孔子竟视其为贼害道德者,请问这是为何?”
“这种人,欲指摘却又举不出其大错,欲责骂却又不可责骂,他只是同流合污,为人似乎也忠诚老实,行为仿佛也方正廉洁,自以为是,众皆悦之,但却完全违背尧舜之道,故曰其为贼害道德者。孔子说过,厌恶那种外貌相似而内容全非的东西:厌恶狗尾巴草,恐其乱禾苗;厌恶不正当的才智,恐其乱义,厌恶夸夸其谈,恐其乱信实;厌恶郑国的音乐,恐其乱雅乐;厌恶紫色,恐其乱朱红;厌恶好好先生,恐其乱德。君子使万物反其正道而已。正道不被歪曲,百姓则必兴奋积极;百姓兴奋积极,则无邪恶。”
孟子考虑问题,总是以“百姓”为出发点。
孟子回答弟子们的提问,常常是似是而非,甚至在隔靴搔痒,但细细品味起来,却是在居高临下地从理性上进行指导。
回临淄不久,孟子又抓紧离齐前的这段时间,带领万章、公孙丑等部分弟子去拜谒黄河。
黄河,华夏的母亲,中华民族的摇篮,她发源于西北之雍州,历经九曲十八弯,从齐国入海,孟子居齐三十年,竟未拜谒过黄河,作为黄帝的子孙,这应该说是最大的不忠、不孝。
桃红三月,一行三五辆马车出了临淄城,向北而去。一路上和风徐徐,马蹄嗒嗒,草木青青,红花艳艳,当天便过了小清河,第二天傍晚来到了黄河边。第三天,当一轮红日冉冉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孟子师徒登上了黄河大堤。啊,黄河,她的胸怀是那样的宽广,她的规模是那样的宏伟,她的场面是那样的壮阔,她的气势是那样的磅礴。她像腾云的巨龙,下山的猛虎,睡醒的雄狮。她是那样的任性,那样的放荡,那样的肆无忌惮。她怒吼着,汹涌着,奔腾着,无私,无畏,无情,摧枯拉朽,一往无前,奔向大海……
正当桃花春风季节,河里的冰凌小如锅盆,大胜屋宇,在河床里拥挤,碰撞,翻滚,撕斗,奔跑,像沸锅里的水饺,似冲下山林的猛兽。
孟子庄严肃穆,作揖躬身,向着黄河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大约是在忏悔自己的不恭、不敬、不忠、不孝。拜过之后,率弟子们沿河堤漫步,观赏大河的雄姿伟势。不知行了多久,面前出现了一片硕大的湖泊,湖泊与黄河通连,虽是天然形成,但却起到了调节黄河水量的作用——汛期河水流进湖里储存,枯水季节则又返回河中。湖泊中盛产鱼虾和莲藕,湖边则是茂密的芦苇,眼下旧苇收尽,新苇刚萌发出鲜嫩的笋芽来。湖泊周围土地肥沃,旱天农民则以库水灌田。岸边尽是杨柳,间或点缀着几株桃树,正当杨柳吐翠、桃花盛开的季节,真乃万绿丛中一点红,美不胜收,妙不可言。湖岸并不规则,多有陆地伸进水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面环水的半岛,正是垂钓的理想去处。接受了莱夷观海的教训,孟子带来了钓竿和诱饵,选择了一处小岛,将诱饵甩进湖里,弟子们众星拱月般地将孟子围于中心,背依垂柳,面对桃红,谈天说地,等候贪嘴的鱼儿上钩。过了约有一顿饭的工夫,有弟子发现,鱼竿变弯,且在不断地颤动,很显然,水中正有上钩的鱼在挣扎。急忙拔出来一看,果然是一条满大的红鲤鱼,一弟子将红鲤鱼捧于手中,另一个则手忙脚乱地摘那挂在嘴里的鱼钩。正当这时,有弟子发现,这鱼与众不同,腮额上有三五个焦点。孟子断定,这尾鲤鱼是刚从黄河上游返回来的,往返疲惫不堪,正在这湖中休息,不意为生存而竟然丧命,岂不可怜。弟子们听了都感新奇,异口同声地问夫子:何以知这鱼是刚从黄河上游返回来的呢?孟子给大家讲了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黄河两岸多桃林,尤其是桃林之寨一带,每当仲春三月,滨水桃花纷纷飘落,似红霞拂面,若红雨万点,落于水,映于潮,滚滚滔滔,向东而逝。水中鲤鱼成群结队,或红或黑,或大或小,千头钻动,万脊腾跃,挨挨挤挤,跌跌撞撞,冲波搏浪,争先恐后,逆桃花春汛而上,搏滚滚激流而前,昼夜不停,风雨无阻,直至龙门山下。龙门山悬瀑千丈,从青空垂挂下来,像一匹平滑的素练,随风飘摆,柔软,细腻,闪光而绉缬,待触到犬牙交错的山岩,便被撕成千丝万缕,像飘散的白发,浮动的马尾云丝。飞瀑从万丈高崖上跌落下来,摔成了尘雾与水沫,顷刻聚成湍湍激流,团团旋涡,一起拥挤着向前奔泻,像千万只冲出牢笼的猛虎和雄狮,咆哮着,张牙舞爪,声若雷鸣,仿佛要毁灭或吞噬这整个世界……然而,这一群群大小不等的、色泽不一的鲤鱼,却毫不畏惧,毫不示弱,争先恐后地向龙门山飞腾而上。一条大红鲤鱼,躬身弯腰,骤然跃起,仿佛生了翅翼,犹若闪电流星一般,凌空直上,几乎到达龙门山缺口河水倾泻的地方,然而终因力量不及,跌落水中,被滚滚激流冲了下来。后边的那些并不因此而胆怯,而却步,依旧勇往直前,一条,二条,三条,四条……腾空跃起,俯冲跌下,幸运者跌于洪涛,随波而去,可怜者跌于岸边或山岩之上,几经翻腾,便一命呜呼了。忽有一道红光腾上龙门山口,擦着耀眼的激流飞瀑而上,摇山撼岳一声霹雳,雷光电火烧在鱼尾上,那鱼陡然变作一条长龙,舞爪张牙,吱吱鸣吟,拏空而立,四周氤云氲气缭绕,须臾飞身向下,向龙门山点点头,倏而调转身躯,径向东方飞腾而去。河中之鱼,仍旧穿梭般的不住腾跃,跳上龙门的都如前状,化龙而去,但为数寥寥,百不及一。跳不上的便首尾相衔,簇拥着向下流游去,细看那鱼的额上,都有焦点,大约是从高空跌落下来摔伤的。
这个故事看似平常,但却耐人寻味。鲤鱼因跳上龙门而化龙升天,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孟子也许在以此激励弟子们奋发图强,勇敢腾跃,能跳上龙门之鲤毕竟“为数寥寥,百不及一”,孟子也许在告诫弟子们切莫贪欲太大,不要做那不切实际的幻梦,而要干点实实在在的事业。也许二者兼而有之,让弟子们各取所需。
自黄河归来,孟子不再过问齐国的政治,也不再向齐宣王和齐廷的任何大臣提及仁政,一心只是研究学问,教诲弟子,着手整理未被苟矢弗如盗去的资料,并做着离齐的一切准备工作。他抓紧时间去拜访在齐的诸多朋友,或者说是去辞行告别,叙友情,表感激,叹现实,寄希望于未来。孟子的心情很矛盾,很复杂,很沉重,七十八岁了,薄山之日,黄土盖顶的人,一旦分手,今生恐难相见!……
孟子在齐,交往最频,感情最深者,莫过于匡章,齐伐燕之后,二人再很少相见,即使偶尔相逢,也是彼此心照不宣,十分尴尬难堪。二人曾有过瓜葛,相互依傍,如今要离去了,甚至可谓诀别,去不去与匡章拜别呢?为此,孟子熬煎了许久,他想得很多很远,二人过从甚密的交往,时刻浮现在他的眼前,不辞而别,他怎么能如此无情呢?可是一想起匡章在燕的暴行,他眼前便堆着一摊摊血肉,横着一具具尸体。匡章纵令其部卒残酷地屠杀燕国人民,心地之歹毒,手段之毒辣,方法之残忍;均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史所罕见,他双手沾满了燕国人民的鲜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跟这种杀人魔王还讲什么交情和信义昵?当然,昔日二人的交往毕竟是客观存在,但那是私情,匡章欠下燕国人民的累累血债却是公事,二者无法平衡和抵消。其实,当日的交往和友情的本身便是错误的,倘无自己为匡章辩解,向威王荐举其为将军,匡章今日怎么会杀燕民如麻呢?想到这里,孟子感到痛心,感到内疚,仿佛双手淋漓着燕民鲜血的不是匡章,而是他自己……
齐国朝廷之上的矛盾由隐蔽而公开,由和缓而激烈。齐宣王察觉了田婴的篡权阴谋,但他羽毛已丰,一时又奈何他不得,只能取疏远的对策,而专宠王驩。田婴见王驩夺宠,对其恨之入骨,一心欲寻机除之。同时田婴做贼心虚,疑心自己的不规之念已有所败露,不然何以会失宠于宣王呢?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索性拼个鱼死网破,于是他加快了篡权的进程。齐国正孕育着一场内乱,处在火山爆发的前夜。纵使风平浪静,齐宣王依靠王驩这样庸碌之辈,酒囊饭袋之徒,又会有什么作为呢?
孟子决意要离齐而去,他给齐宣王写了一份奏章,表明自己的决心,申明离去的理由和根据。奏章全文大意如下:
臣孟轲,鲁之“三桓”之后也。运交华盖,三岁丧父。幼承母教,颇晓仁义。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然自信得孔子嫡传,获儒家真谛。臣一生之所为,无非二事,一为办教育,育天下英才;二为弘扬儒家思想,行圣人之道,以解民倒悬,救民出水火,即臣之所谓“仁政”也。为此,臣流落、转徒、奔波一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亦为行道救民也。民者,国之基,天下之本也,无民则四大皆空,万物皆无存在之价值与必要。天生万物,旨在为民,或为民谋福利,或为民所役使,或为民所利用,帝王将相,亦系民之公仆也。臣二次来齐七载有余,幸蒙陛下不弃,封爵赐禄,使臣不仅得以生存,且能研究学问,广育英才。臣自问,无负于陛下,陛下每有所问,臣则必知无不言,言性善,言仁政,言尧舜之道,且俱都言无不尽。臣屡犯陛下尊严,惹陛下不快,皆因道之不同所致,系情理中事也。臣之耿耿忠心,惟天可表,惟地可鉴。臣对陛下不仅赤胆忠心,而且寄于厚望。实指望行仁政自齐始,推而广之,陛下便可以王天下,为尧舜文武之圣君。然而伐燕一战,杀人盈城遍野,血流漂橹,陛下只图扩张领土,称霸诸侯,心中全无民众百姓,残忍至此,与“仁政”风马牛不相及也,予尚有何望。臣老矣,不能再为陛下效力。落叶归根,不久臣将辞陛下而去齐,回归故里,老于户牖之下,以寿终正寝。呜呼,予无言矣!
万望陛下多自珍重,臣去也!……
孟子写好奏章,斟酌修改再三,然后沐浴更衣,斋戒三日。第四日卯时,孟子梳洗已毕,正欲上朝将奏章面呈齐宣王。正当这时,齐宣王派内侍来访,说道:“大王本欲来看望孟老夫子,但因染疾,怕风吹,便不能来了。倘夫子肯去朝拜,大王将临朝接见。不晓得夫子能否使吾王如愿以偿。”
孟子回答说:“不幸得很,吾亦患寒疾,不能造朝谒见大王。”
内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孟子送走客人,坐于几旁,弹琴唱歌,泰然自若。
齐宣王患病,不能来拜访孟子,也许是真;孟子患寒疾,不能造朝见宣王,却是托辞,避召不见而已。
齐师伐燕归来之后,孟子很少上朝见宣王。孟子患病期间,齐宣王曾来探望过几次,并派太医来稷下为孟子诊治,但孟子病愈之后,却并不上朝致谢,显然是在有意疏远宣王,宣王对此甚为不满,且颇有一种失落感和被遗弃的孤独感。他本欲往访孟子,但怕遭孟子冷遇而难堪,故而派内侍来访,实际上是来召见孟子。
第二天,孟子欲往吊齐大夫东郭牙。公孙丑说道:“昨日夫子托病谢绝齐王召见,今日出吊,恐不妥当。”
孟子说:“昨日有疾,今日病愈,为何不可出而吊丧呢?”
孟子离开稷下学宫不久,齐宣王打发内侍来探病,而且带来了太医。孟子年岁已高,近来经常患病,齐宣王信以为真,急忙派太医来诊治,以表示对孟子的关心。抑或他在怀疑孟子是否真的患有寒疾,派太医来探个究竟,以试探眼下孟子对他的态度。
这很使看家的孟仲子难堪,他急忙让座,献茶,与之寒暄,应酬道:“昨日夫子有病,不能奉命上朝。今日病情稍有好转,已经上朝谢罪去了,只是不知能否到达。”
内侍与太医离去之后,孟仲子四处招集同学,派他们分别在孟子归家的路上拦截,告诉夫子切莫归家,定要赶快上朝面君。
孟子终未上朝,这天晚上在景丑家里借宿一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