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章率十万大军伐燕,气势汹汹而去,狼狈不堪而还,这对齐宣王,对霸权主义政治,无疑都是极大的嘲讽,致命的打击。这是孟子仁政思想的胜利,是儒家学说的颂歌。照此说来,孟子应该眉飞色舞,应该兴高采烈才是,然而他却犹如五雷轰顶,晕头转向,几乎从此一蹶不振。莫非他是在怀疑自己的追求和信仰吗?他是在同情怜悯齐宣王吗?他背叛了为之奋斗一生的主张和学说吗?他是一个理论脱离实际的庸夫俗子吗?当然都不是,他是在为自己的穷途末路而忧心如焚,他是在为自己看不到仁政的理想变为现实而眼流泪,心滴血。回首以往,他选择了齐威王、宋王偃、滕文公、梁惠王、齐宣王等作为推行仁政的对象,都不能说是抉择上的失误,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在乱轰轰列国纷争的当今世界,除了他们,难道还能有更佳选择吗?任何一个人,总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生他养他的土地。然而这却都是些肥皂泡,都曾经辉映闪耀过七色的光彩,最终却一个接一个地破灭了。特别是齐宣王,孟子对他寄托着殷切的希望,在六七年的时间里,对他和齐国付出了多少艰辛和劳苦,在他身上注进了新的血液,注进了生机和活力,不断地改变着他的肌体,实指望通过渐变而突变,通过量变而质变,首先在东方第一大国实行仁政,进而扩展到诸侯各国。现在他的希望再次破灭了,齐兴师伐燕这场战争,充分暴露了齐宣王是个霸权主义的野心家,是个不足以有为,无法与之合作的暴君。本来他可以离齐而去,开始新的周游,新的选择,然而七十八岁高龄严重地威胁着他,薄山之日,还能有多少光和热呢?风烛残年,还能经得起怎样的颠簸与飘零呢?因而他的心灵深处就不能不蒙上一层尘雾,结着一层薄冰。在他的心目中,仿佛滔滔江河正在凝滞,茫茫海洋正在枯竭,巍巍高山正在崩塌,漫漫大地正在陷落,他的心田变成了一片盐碱,一片沙漠,一片荒芜……
孟子早就清楚地意识到,他的仁政主张颇具理想主义的色彩,即是说非一代或几代人所能实现,需要数代人的相继努力,然而不管时间多么漫长,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和牺牲,迟早总会实现的,对此他坚信不移!尽管如此,当事实告诉他,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看到理想变成现实的时候,他还是要失意,迷惘、惆怅、痛心、忧伤。现在,孟子正被这诸多复杂的感情困扰着,不能自拔。这好比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迟早要死,可是当死神来与之牵手的时候,他还是要恐惧,要哀伤,因为他还有生之留恋,正所谓“人到死时更想活”。
孟子以健谈善辩称着于世,开口便似澎湃的激流,一泻千里的瀑布,然而现在却沉默寡言了,常常一连数日不开口,不说一句话。
孟子的性格开朗、豪爽、热情,像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烈火,一接触便会将你熔化,然而现在烈火熄灭了,江河封冻了,激流凝滞了,他变得呆若木鸡了。
由于心胸宽阔,坚持练武和体育锻炼,孟子的食量一直未减,几乎能吃过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然而近来却不思饮食,有时竟一日三餐水米不进。
孟子的神经是很健康的,好像一台高质量的机器,说声要用,一启动便开,马力大,效率高;一旦用完,关闭油门,戛然而止,几乎连惯性也没有。他能够连续工作学习三五个昼夜而不知疲劳,不觉困倦;无论遇到多少烦恼,多么不顺心的事,他都能够头贴枕头便鼾声若雷,睡得既香且甜,然而现在,他却在整夜整夜地失眠,度日如年。
孟子在一天天地消瘦,精神不济,面容憔悴,突然苍老了许多,那挺直的腰板,那健壮的步履,那矍铄的精神仿佛在一个早晨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开始精神恍惚,常常不知所之,到了一处地方,竟不知道是怎么样来的和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甚至目光呆滞,有时手拿筷子停于空中,非经人提醒则不伸到碗里去搛菜,或搛了菜而不往嘴里送。见此情形,弟子们无不出一身冷汗,都在为夫子的安危担忧,仿佛时光正在孕育着不幸和灾难。
一天夜里,与孟子同室共寝的公孙丑一觉醒来,发现夫子不见了,急忙喊醒几个或年岁尚轻,或体魄尚健,或习过武的同学四处寻找。先在稷下学宫里寻,凡夫子平时喜欢去或估计可能去的地方,都去寻找过,打听过了,深更半夜的惊动了不少人。然后到临淄城内的大街小巷寻找,打起了灯笼,点起了火把,所有的孟门弟子都出动了,还有各派各系的稷下先生,惹得巡逻的兵勇不住地盘查和严厉制止,说他们这样做扰乱了社会秩序,是要受到惩罚和制裁的。惩罚也好,制裁也罢,随他们的便吧,寻找孟夫子要紧,即使是齐宣王知道了,也绝不会横加拦阻。他们甚至检查了每一口水井,每一个池塘,每一棵歪脖子树,惟恐孟夫子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或不由自主地走上了绝路。城里毫无踪影,大家又寻到了城外,许多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凄凉的喊声搅动了宁静的夜晚,招惹得村村寨寨的狗在不停地狂吠。黎明时分,公孙丑等一伙数十人寻到了淄水河畔,沿河堤呼唤。春寒料峭,河堤上的晨风大而尖厉,呼啸着在上空盘旋,在坝堤上奔跑,调皮地捉弄人,疯狂地撕扯人们的衣襟。东方泛起了一抹朱红,这红色在迅速扩展,瞬间变成橘红、杏黄,渐渐的可以辨认出堤内外那模糊的景物了。突然有眼尖者高声叫道:“快看,那是什么?”大家循着喊者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河唇下有一个黑点在慢慢地移向河床。于是大家高声呼喊着,疯狂地奔跑着,呼啦啦地奔向那个黑点……
黑点在迅速扩大,变成了人形,来到了近前,“啊,正是夫子!”弟子们几乎同时欢呼起来,拥上前去,搂抱住夫子。
这情形倒反把孟子给弄愣了,他怔怔地望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问道:“尔等这是何为?”
弟子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哑言失笑,无法回答。
原来昨夜孟子躺在炕上,眼皮子发涩,眼珠子发滑,翻来覆去辗转了许久,怎么也难以成眠。与其躺着活受罪,不如爬起来到外边走走,散散心。哪知这一走竟走了一夜,走出了十数里,来到了淄水河。
弟子们将发现夫子失踪的焦急心情和一夜来寻找的情形告诉了孟子,孟子闻后感到既难堪,又好笑,自己怎么竟到了这个地步,给弟子们添了许多麻烦……
公孙丑忙打发人去告知其他寻找的人们,以便放心释念。大家陪夫子在河滩上漫步,太阳升起来了,放射着万道光芒,将这师生一行十余人染成了红色,在他们的身后投下了长长的身影。
弟子们闻讯相继赶来,还有稷下先生们,内中包括着几个当日舌枪唇战的论敌。
这一天孟子的兴致很高,指指点点,说东道西,喜出望外,真的孟夫子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弟子们决定陪夫子游个尽兴,大家一起游淄水,登博山,中午有人弄来了饮食,野餐于赤松林……
日暮归来,孟子饱餐一顿,大约因过于疲劳之故,饭后倒头便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坏事变成了好事,它启发了孟门弟子,万章、公孙丑等人研究决定,趁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的黄金季节,陪夫子作一次长途旅游。夫子奔波辛劳一生,七十多年来,大脑这台机器从未停止过转动,也该到了上油、保养、检修的时候了,只是怕夫子不肯答应。
出人意料,孟子竟欣然接受了,弟子们无不因此而欢欣鼓舞。旅游的路线、地点,自然由夫子确定。两次游齐,前后长达三十年之久,齐国是天下海岸线最长的国家,孟子师徒竟从未见过大海,这不能不说是终生的缺憾,因此孟子决定东游莱夷,以观沧海。弟子们自然是人人拍手称快,个个欣喜若狂。
又是“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浩浩荡荡地出了临淄城,向东北而去,晓行夜宿,赶了大约有七八天的路程,来到了一处滨海城镇。这里高山踞其前,大海绕其后。看山,连绵起伏,重峦叠嶂,青松茂密,苍翠欲滴;看海,一碧万顷,波澜不惊,不远处有一小岛,像点缀在大海里的一颗璀璨明珠,显得特别神秘,格外诱人。等孟子师徒赶到这里时,天色已晚,且沿途颠簸劳顿,跋涉艰难,人困马乏,谁也无兴致再游览海滨,观赏大海了,急忙寻找旅店下榻,人进饮食,马喂草料,饭后安歇,一夜无话。
第二天,他们寅时起床,匆匆用过早餐,将马匹托付店家喂养,行装交店家保管,离开了旅店,奔向了海滨。好一片镜儿海,刚从夜色中脱胎幻化出来,其大无比,其宽无垠,其色瞬息万变,由苍黑而湛蓝,而玫瑰红,而橘红,红光闪烁,红波荡漾,大海像一匹巨幅绉缬着的锦缎——红日东升,红光溶于大海。渔船启碇远航,渔帆点点,似蓝天上飘浮着白云,若夜空中闪烁着的明星。孟子师徒顾不得流连港湾之美,渔夫之忙,雇船向那神秘诱人的小岛驶去。孟子旅游也像作学问一样,决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要解开所有的谜。
渡船离港了,小岛愈来愈近,大海愈来愈浩淼,海水愈来愈墨绿,身下的小舟像一只蠡瓢,在无边无垠的海面上起伏颠簸,在汹涌的波峰浪谷中穿梭出没。孟子站起身来,立于船头,昂首挺胸,任海风吹乱他的华发,浪花打湿他的衣衫。突然他有感而发地吟诵道:
荡浆始觉兮心胸窄,
涉洋方知兮天地宽,
不堪回首兮叹蹉跎,
当以残生兮谱新篇!
这朗诵声既苍老、深沉、浑厚,又高亢、奔放、激越,被浪涛送往很远很远的地方,送到了大海的彼岸。
人类是大自然的宠儿,只有投于大自然的怀抱,才能够变得纯真无邪,回复他那露珠般晶莹、透明的本质。
船靠岸,人登岛,回首东望,城镇、海湾、渔港,历历可数。小岛虽面积不大,但却群峰叠起,不规则地排列着大小七八个山头,山与山之间是渔村,渔民们犷悍、豪放、勤劳、热情,对孟子师徒的到来,既投以惊异的目光,又热情地欢迎,纷纷上前邀他们进家做客。海岛北高南低,北部悬崖峭壁下,礁石林立,南部缓坡延伸处是金色的沙滩。岛之西北尽处有一高山,山陡如削,山下便是苍茫无际的大海,浪涛猛烈地撞击着断壁残崖,吼声若雷,激起冲天水柱,其白如雪。孟子立身于高山之巅;面对沧溟,顿感心胸大开,神清眼明,宠辱皆忘。
一须髯飘飘的老者陪孟子师徒游览观光,他指点山海,说古道今,讲出了一连串动人的故事,引人入胜,逗人发笑。
举目北望,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兀立着一座高近百丈,围径两丈的石柱,形似一披甲将军,波光辉映下,威武雄壮,故人称“将军石”。其西海底有四个洞眼,谓“四眼井”,其东有石形似马鞍,称“马鞍石”。传说古时候有一员大将镇守海岛,忽一日有众寇来犯,将军率部抵御,奋战数日,敌寇不断增兵,其多如云,终因寡不敌众,将军且战且退,退至岛北,身后是断崖沧海,去路已绝,背水一战,士卒尽亡。将军跃马蹈海,马鞍落水,化为马鞍石。将军弃马登石,以箭射敌,雕翎尽,敌欲生擒。将军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犹以弓击敌,终未被俘。浩然正气感化了顽石,徐徐升起,托将军入云端,解脱此难,它自己则化为将军形躯。马忠其主,挺立其侧,留下四蹄洞眼,成四眼井。退潮水浅,风平浪静时,那四蹄洞眼清晰可见。
故事是神奇而美妙的,但却未必可信,然而有一点是有目共睹的:将军石屹立于惊涛骇浪之中,那海浪,那波涛,那潮汐,那风暴,一心要剥蚀它,摧毁它,吞噬它,它却千秋万载,岿然不动,这就不能不给孟子以坚定的信念,深刻的启迪,他面对将军石,心湖就像这大海的激浪一样在翻滚,他自惭形秽,自叹弗如!……
白须老人陪孟子师徒泛舟入海,过马鞍石向西约二十丈处,登上了深入海中的两列礁石,南列平坦,宽敞,可容数十人;北列略小,且凹凸不平。二礁石附近盛产黄花鱼,古人常来这里垂钓,故谓之“钓鱼台”。每当余晖夕照,彩霞满天的时刻,老翁垂钓,妙景如画。垂钓者四顾海水茫茫,波光粼粼,颇有超然入仙之感。
听了白须老人的这些介绍,孟子后悔自己未带钓竿和渔具,不然的话真该蹲在这里钓上几尾黄鱼尝鲜,尽享垂钓之乐。
流连难舍,孟子不愿离去,他真想将行囊搬来,在这里住上个三年五载。大自然对人类的奉献是慷慨的,给人类的恩赐是无私的,陶冶人类的性情是钟爱的,推动人类前进的力量是巨大的,关怀体贴人类是无微不至的。在这些赐予中,固然有看得见,摸得着,人类赖以生存的形形色色的物质,更有难以捉摸的精神一一大海般的胸怀,诗一般的情趣,画一般的美妙,浪涌般的气势,山崖般的坚定,将军石般的节操,波涛般的热情,浪花般的活力,海鸥般的坚毅,潮汐般的规律,海市般的神秘……这一切,孟子今天几乎全都见到了,未见到的,如潮汐的规律,海市的神秘,也听白须老人讲解了。对这一切,孟子不敢说已经掌握了、获得了,但至少是深深地领略了。与大自然比,人类是龌龊的、渺小的,然而上帝却赋予了人类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作大自然的主人。多么艰巨的重负呀,人类倘不世世代代洗礼自己,改造自己,努力奋进,怎么能够胜任呢?岂不就要辜负了上帝的期望吗?想到这里,孟子似乎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
应白须老人诚挚邀请和岛上渔民的热情挽留,孟子师徒在海岛逗留数日。渔民们十分好客,而且彼此团结得亲密无间,纷纷邀远道来的贵人进家做客,八盘十碗全是海鲜。小菜也别具风味,炸虾、咸鱼、海螺干、烤海胆、艮鳖肉……那腌螃蟹最有趣,叉叉巴巴的一大盘,盅子口大小,刚刚爬上岸来的样子,瞪着一对野突突的小眼;仿佛尚在口吐泡沫,蠕蠕横行,非勇敢者则怯于投箸。其实搛一只放到嘴里一嚼,满口流油,味道鲜美极了,连那原是梆硬的盖、腿和夹也变得酥脆可口。
大海是富有而无私的,慷慨地向人类奉献着它的一切,它那宽阔的胸膛,任船只驰骋往来,为人类提供了捕捞、养殖和航运之便。然而,大海却又是冷酷无情的,变化莫测的性格给人类带来了无穷的灾难。就在孟子师徒上岛的第二天,原是风平浪静的镜儿海突然刮起了七八级的西北风,大风刮得天昏地暗,刮得大海狂怒,浊浪排空。山峰似的浪涛追逐着,奔跑着扑向海岛,撞击着山崖,吼声震天,激起轩然大波,漫上海岛,四处奔流。狂暴的怒吼声中山崖在战抖,群峰在战抖,海岛在战抖,岛上的每一颗心也都在战抖。人们,特别是女人和孩子,嚎哭着奔上海岸,向着大海磕头作揖,乞求神灵保佑亲人们的安全。然而这一切全都是枉然,浪涛漂来了船板,漂来了衣物,漂来了浮尸,随波而来,逐流而去。看到了这些,人们的心更加被撕得粉碎,有的欲触山崖,有的欲投大海,哭天号地,悲声盖过了咆哮的怒涛;泪水洒向了大海,大海的激浪更高……
风息了,浪平了,海静了,幸存者返回了海岛,报告了惨不忍闻噩耗的实情,女人和孩子们再次哭号着、悲泣着相继或将一顶帽子、一件棉衣、一件衬褂、一条裤子、一双鞋袜埋进了山坡,一天的工夫,山坡上又增添了叠叠累累的新坟冢。
渔民们在伤心,在落泪,但他们却并没有畏惧,没有胆怯,没有却步,风暴过后,队队渔船又扬帆出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