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事,只有人们意想不到的,没有它不存在的。孟子的病体,谁都认为必将一蹶不振,然而经过诊治和调养,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公元前305年,当东风浩荡,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候,孟子的病症几乎完全消失,又可以兴致勃勃地投于工作了。弟子们尽最大可能控制他的工作量,不使他过于劳累,想方设法分担他的工作,分散他的精力,陪他聊天,逗他开心。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孟宅庭院内,绿柳托墙,红花闹春;孟门弟子群星拱月般地将夫子围于中间,说说笑笑,好不惬意,好不热闹。万章于说笑中提及当夫子病重期间,大家是怎样忧心如焚。孟子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前合后仰,笑过之后说道:“尔等请放心,为师近期不能死,因为着书的任务尚未完成呢……”
孟子依然是那么开朗,那么健谈,那么乐观,依然是那么废寝忘食。然而他似乎颇有预感,认为眼前这突然病愈,大有回光返照之嫌,必须在这弥留之际,尽快完成三部书的修订和写作。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孟子不再被动地等弟子们提问,而是主动地指导点拨,分析可能存在的问题,未雨绸缪地大讲而特讲,唯恐自己突然离世,弟子们无法继续完成任务。
万章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颇不近人情地加紧了提问和请教,师生间的问答继续着。
一日万章问道:“请问交际时该如何存心?”
孟子回答说:“应该存恭敬之心。”
万章问:“俗话说,‘一再拒人馈赠,乃不恭之举。’这是为何?”
“尊贵者有所赐与,自己先想想:‘所赠之物合于义,还是不合于义呢?’想后才接受,颇不恭敬,故不拒绝。”
“不明言拒绝,惟心中却之,心里说,‘这是他掠夺百姓的不义之财呀’,因而婉言谢绝,难道不可以吗?”
“以道与我交往,以礼与我接触,便是孔子,亦不会拒绝他人的馈赠。”
“今有一拦路抢劫的盗贼,也依规矩与我交往,依礼节向我馈赠,这赃物难道亦可接受吗?”
“自然不可!《尚书·康诰》曰:‘杀人劫物,强横不畏死者,天下人无不切齿痛恨之。’此不待教而可诛者。夏、商、周三代相继此法而未改,如今抢劫、杀人者更多,怎么能够接受呢?”
“今之诸侯,其财物全是搜刮民脂民膏而来,与拦路抢劫之不义之财何异?假若他们依礼交际,君子便可接受,请问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汝以为有圣人兴起,对当今之诸侯,将一例看待,全部诛杀,还是先行教育,教而不改者然后诛杀呢?。非己所有而取之,谓之盗,这只是提到原则高度的话。孔子在鲁为官时,鲁人争夺猎物,他亦争夺猎物。争夺猎物犹可,况受人之赐呢?”
“那么,孔子为官,非为行道吗?”
“为着行道。”
“既为行道,为何又来争夺猎物呢?”
“孔子先以文书规定祭祀所需之祭器与祭品,不以四方之食供祭。所夺之猎物原为着祭祀,既不用来供祭,便无所用之,争夺猎物之风必将逐日衰灭。”
“孔子为何不辞官而走呢?”
“孔子为官,先试行之。试行的结果,其主张可行,而君主却不肯行,而后离去,故孔子不曾于同一朝廷停留整三载。孔子为官,有因可行道者,如鲁之季桓子;有因君主礼遇之,如卫灵公;有因国君养贤者,如卫孝公。”
问过交友与交际之道以后,万章又向孟子请教有关知识分子的问题,因为这些都是他编修《尚书》不可回避的问题。
一天,万章请教道:“读书人不像寓公那样依靠诸侯生活,是何道理?”
孟子回答说:“不敢如此。诸侯失其国,然后做寓公托于诸侯,礼也;士托于诸侯,非礼也。”
“君若馈之以粟,则接受否?”
“接受。”
“接受是何道理?”
“君主对于外国侨民,本有周济之责。”
“周济之则接受,赐与之则不接受,是何道理?”
“由于不敢接受之故。”
“不敢接受,又是何道理呢?”
“守门打更者皆有固定之职,故可接受上边之给养。无固定职业而接受上边赐与者,被认为是不恭敬的行为。”
“君馈之,则受之,不知可否经常如此。”
“鲁缪公对于子思,屡次问候,屡次馈以肉物,子思不悦,最后一次竟将来者逐出门去,自己北面稽首而拜曰:‘今日方知君主视汲若狗马而畜养之。’大概缪公从此不再给子思送礼了。喜悦贤人,但却不能重用,又不能依礼供养,可谓悦贤吗?”
“请问夫子,国君怎样做,才算是以礼供养君子呢?”
“先以君命馈之,其必揖拜稽首而受。其后掌仓廪者常送谷米,掌庖厨者常送鱼肉,馈者不以君主旨意,受者亦勿需稽首。子思以为,为受一肉而屡屡礼拜,此非供养君子之法。尧之对于舜,使九子事之,二女妻之,且百官、牛羊、仓廪无不具备,供养舜于畎亩之中,然后举之居于高位,此乃王公尊贤之范例。”
“士不谒见诸侯,是何道理?”
“无职位者,居于城市日市井之臣,居于乡间日草莽之臣,皆庶民百姓也。百姓未送贽礼而为臣属者,不敢谒见诸侯,礼也。”
“庶民百姓,召唤其服役,则服役;君欲同其会晤,召之,却不前去谒见,何也?”
“服役,是应该的;往见,是不应该的。且君主为何欲同其会晤呢?”
“因其见多识广,因其品德高尚。”
“倘其果真见多识广,则当尊之以为师。天子不召师,何况是诸侯呢?若因其品德高洁,则吾未闻欲见贤者而召之也。鲁缪公多次往见子思,说道:‘古之千乘之君若向士人交友,则何如?’子思不悦,说道:‘古人之言,是说国君以士为师吧,难道是说同士交友吗?’千乘之君求与士,交友而不可得,何况是召唤呢?齐景公田猎,以旌旌——有羽毛为装饰的旗。召虞人虞人——猎场管理员,虞人不来,景公欲杀之。志士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弃尸于沟壑;勇士见义勇为,不怕掉脑袋。孔子曾赞扬这位虞人非己应受召之礼而不往也。”“请夫子略谈召人之礼。”“召虞人用皮冠,召庶人用旃(zhām)旃——全幅红绸做的曲柄旗,召士用欣(qí)折——有铃铛的旗,召大夫用旌。以召大夫之旌召庶人,庶人死不敢往;以召士人之祈而召庶人,庶人难道敢去吗?何况以召不贤者之礼召贤者呢?欲同贤者会晤,却不肯依规矩礼节行事,犹如请其进家而闭门塞户。义犹大路,礼似大门,惟君子能从此路行走,能由此门出入。《诗》云:‘大道平如砥,直如矢,这是君子所行走的,小人所效法的。’”
“孔子听说有国君之命召唤,不等马车驾好便徒步前往。难道孔子错了吗?”
“孔子当时正在为官,有职务在身,鲁君以其所任之职召唤之。”
转眼来到了仲秋八月。这是个成熟的季节,收获的季节,金色的季节。这一年邹鲁大地上风调雨顺,处处五谷丰登,家家仓满廪盈,人人喜挂眉梢。正当千家喜气洋洋,万户欢欣鼓舞,同庆丰收,共抒喜悦的时候,从孟宅传出了更大的喜讯——孟子师徒序《诗》、《书》,作《孟子》胜利完稿。喜讯像一声春雷,响彻齐鲁上空,声震诸侯各国,惊动了诸子百家。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更有性急者,登孟门而索书稿,以先睹为快。中秋节的晚上,一轮大如伞盖的明月高悬中天,溶溶如水的月光亲吻着大地,给大地送来了光明与圣洁;抚慰着勤劳的人们,祝福千家安乐,万户团圆。孟宅庭院内,师生济济一堂,欢度佳节,共庆胜利。这里虽没有豪门深宅那样的珍馐美味,更没有王邸侯馆那样的歌舞升平,但这里有仁义,有纯洁,有挚爱,因而酒宴虽薄,却人人喝得尽兴,个个吃得香甜。孟子本来早已滴酒不沾了,特别是患病以来,更是视酒若毒。今天晚上的情况特殊,一是中秋佳节,阖家欢聚,师生团圆,这是八十五年来的第一次;二是序《诗》、《书》,作《孟子》均已取得了圆满的成功,如愿以偿;三是身体业已康复,枯木逢春,因此他不仅要喝,而且还要尽量多喝几杯。孟子本来饮酒海量,为了着书立说,多年来他强迫自己将酒戒掉,这是多么痛苦的折磨呀,如今一旦开戒,又有诸弟子纷纷相劝,饮酒数量可想而知。酒宴过后,师生乘兴或赏月,或谈天,或抚琴,或击筑,或唱歌,或吟诗,或跳舞,或载歌载舞。都是六十开外的老头子了,但却兴奋得蹦蹦跳跳,直闹腾到午夜方散。
为了对孟子着书成功表示祝贺,官吏乡绅们纷纷宴请,孟子应酬不暇。邹穆公不顾年老体迈,专程从峄山之阳赶来因利渠畔,向孟子道喜,并于因利渠畔设戏三天,以示举国欢庆。
九九艳阳天,秋高气爽,巧云如画;金菊向阳,黄花遍地,清香四溢,不是春光,胜似春光。
这一年的节气早,九月上旬,粮入仓,草归垛。年景好,农民们心里踏实,一家老少来年衣食有着,可保温饱,有的还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三秋没有一夏忙,农民经过了春夏秋三季的辛勤忙碌,好不容易熬到这个松闲一点的季节,又逢好年成,囤子里有粮,腰包里有钱,如今有这样一个听戏娱乐的机会,人们怎么能不潮水般地涌向因利渠畔呢?休看这些普通的农民百姓,他们整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出门麦子谷,进家老婆孩,关心的是栏里的驴,圈里的猪,但对孟子却并不陌生,他们熟悉孟子所创办的子思书院,他们知道孟子的仁政主张对百姓有利,他们了解孟子奔波一生,为民请命,终不得志。现在孟子和他的弟子们又写出了三本书,尽管谁也不知道这书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它是在替百姓说话,对人民有利。既然如此,这样的庆祝活动,怎么能不参加呢?所以这四面八方奔腾的潮水便汇成了欢乐的海洋,因利渠畔从来不曾有过的欢乐的海洋。
不消说,在整个欢庆的日子里,孟子餐餐饮酒,天天赴宴。
事情糟就糟糕在这饮酒上。前次孟子患病,医生的处方在“忌口”一条中,强调绝对戒酒,戒酒不严,将一发而不可收拾,终将因此而丧命。可是他没有讲清楚,是在患病期间戒酒,还是终生戒酒,大家都认为,病已痊愈,早已停药,自然是可以开戒的了。不料弟子们的劝酒敬酒,亲朋们的宴请,国君举行庆典,全都是好心美意办了坏事,铸成了人类历史上的大错。
孟子的旧病复发了,而且在急剧恶化,重去请先前那位医生诊治,当他听说孟子已经大量饮酒时,拒绝了前来诊脉,并料定孟子的寿命顶多还有三个月,须抓紧准备后事。
孟子对自己的病体并不过于悲观。所谓乐观,并非断定自己的病体不久将会康复,而是三本书都已脱稿。他的使命业已完成,死亦可瞑目了。一个人当他走完了自己所应该走的路程,本就该止步休息了,他的心中十分坦然,异常欣慰。他命万章将三本书稿重审一遍,然后让弟子们分头抓紧誊抄,每个弟子人手三册。弟子们多已追随他一生,抛家舍业,别妻离子,四处奔波,八方流浪,凄凄惶惶,终无所获,就以此作为临别的馈赠吧。
万章在审稿时,擅自将夫子所亲撰之《孟轲》一书中的“孟轲”,全都改成了“孟子”,以寄托他对恩师的崇敬感戴之情。
孟子的病体每况愈下,肋下重又疼痛,腹胀,食欲不振,食量大减,四肢乏力,持续发烧,周身黄染,迅速消瘦。不出两月,竟至于腹大如鼓,呼吸困难,难以端坐和平卧,一阵阵恶心呕吐,所吐尽是殷红的血水,稠糊状的黏液,似痰,若脓,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