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折磨孟子,使其难以忍受的还是腹疼,钝疼,钻疼,顶疼,绞疼,只疼得他额角滚动着豆粒大的汗珠,浑身热汗淋漓。他紧咬着牙关,不哼一声,下唇被咬破,流淌着血水;脸一阵阵憋得血紫烂青。弟子们都劝他不要这样,哼出声来或许会稍微轻松一些。开始他使劲用手按着肋下,继而将枕头顶到肋下,但都无济于事。他将头使劲抵顶着墙壁,汗水顺着墙壁流淌,把那白石灰墙润湿了一大片。他用头去碰那梆硬的墙壁,额上碰起了一个个血疙瘩。渐渐的,这一切他都无能为力了,因为他心力衰竭,呼吸急促,浑身瘫软,无举臂之力,无昂首之气;他腹胀若牛,前不能合,后不能仰,翻身坐卧都需别人相助。他恶心得更加厉害,呕吐得更加频繁了,但他无力将那喉下的黏液咳上来,常常窒息,将头歪于枕边,血水和黏液顺着嘴角流淌……
先后请过许多医生,服过不少药,均无任何效验。只有那镇疼汤略有缓解作用,待药力消逝,便疼痛如初,而且到了后来,那药已经喂灌不下去了,喝一碗,洒半碗。
弟子们轮番昼夜守候于夫子的病榻前,煎汤熬药,喂水喂饭,端屎接尿,服侍坐卧。孟子的痛苦,孟子的熬煎,弟子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间,他们多么想为夫子分担病疼,甚至替夫子去死呀,然而这又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只能在精神上苦受折磨,那滋味真比钝刀割头还要难以忍受。他们在骂天不公,在咒地不平,夫子一生主仁政,倡善行,尊民、重民、爱民,为民众利益而奔走呼号,如今竟让他患这样的病,受这样的罪,这难道是公平的吗?……这难道就叫做“善有善报”吗?……弟子们这样想着、咒着、骂着,一个个捶胸顿足,泪落霏霏。
孟子的神志一直十分清醒,思维依旧有条不紊。为了安慰弟子们,他常常依在弟子们为他特制的靠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上、额上滚动着涔涔的汗珠,坚持着和弟子们说长道短,有时还勉强地微笑着,逗几句趣话。不是健康人安慰病人,而是垂危的夫子在安慰弟子们,这是怎样博大的胸怀,坚强的意志啊!……
一天,弟子们又于孟子的病榻前垂泪不止,孟子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责怪道:“汝辈为何总这样悲伤呢?生老病死乃不可抗拒之自然规律,愚师已活至八十有五,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虽不得见仁政之理想变为现实,但有《孟子》一书留存于世,有众高足继承仁政事业,为之奋斗,我死而无憾矣!……”
说完,孟子闭上了双眼,喘息了片刻,又十分吃力地启开眼皮,半天才说道:“久未闻公孙丑之琴音与万章之歌声,何不弹一曲,歌一首,驱逐这满室悲哀呢?……”
公孙丑奉命速调琴弦,万章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于是一个弹琴伴奏,一个引吭高歌地唱了起来。歌曰:
天浑浑兮地噩噩,
天地混沌兮世混浊。
豺狼当道兮横行不义,
抢男霸女兮无恶不做。
苛捐重赋兮花天酒地,
敲骨吸髓兮纵情淫乐。
衣食无着兮百姓流浪,
啼饥号寒兮万户悲歌。
卖儿鬻女兮哀鸿遍野,
饿殍满地兮弃尸沟壑。
烽火遍地兮诸侯称霸,
南征北战兮你争我夺。
夫妻离散兮情牵魂系,
兄弟不见兮死还革裹。
千顷荒芜兮蒿莱丛生,
万村萧疏兮雉梁狐窝。
杀人盈城兮白骨纵横,
横尸遍地兮血染山河。
茫茫雾海兮灯塔一座,
我师子舆兮姓孟名轲。
师承仲尼兮专崇儒家,
广育英才兮齐家治国。
力倡仁政兮圣善为本,
贵民轻君兮百姓被泽。
制民之产兮耕者有田,
取民有制兮税轻赋薄。
尊贤使能兮俊杰在位,
卑疏逾越兮惟才是择。
吊民代罪兮解民倒悬,
鞭挞霸道兮救民水火。
奔走呼号兮奋斗终生,
不逢知遇兮路途坎坷。
冀望未来兮老而发愤,
废寝忘食兮着书立说。
圣贤君子兮患此恶疾,
饱受煎熬兮苦受折磨。
天不公兮地不平,
惩善奖恶兮居心险恶。
苍天啊!
你让百姓心寒冷,
若不是万民供奉你,
你不过是蒸汽一片兮云几朵。
众弟子合唱:
云雾蒸汽兮障眼目,
谁还再郊天拜祭兮敬日月!
万章接着唱道:
大地啊!
你让百姓多失望,
若不是万民敬仰你,
你不过是黄土几坯兮山几座。
众弟子合唱:
几坯黄土兮几座山,
谁还再美酒牺牲兮祭山河!
琴声和歌声停止了,孟子欲借琴声和歌声驱逐悲哀气氛的目的并未达到,室内的空气依然异常沉闷,弟子们有的在抽泣,有的在摩拳擦掌,有的在咬牙切齿。惟有孟子很平静,他静静地依在靠榻上,微闭双眼,仿佛痛苦突然消失,病魔不再残酷地折磨着他,他正在甜甜地进入梦乡。是的,此刻孟子心里很欣慰,甚至有些陶醉和幸福。一个人从这世上匆匆走过,他的脚步将到尽头,回首往事,有谁能博得世人的承认、肯定和理解呢?孟子现在是博得了,至少他的弟子们对他是这样,这已经足够了,因而他感到十分欣喜,无限快慰。
孟门弟子没有错,自然、造化,或者说是上天,确实是个可诅咒的家伙,人活在世上,为家庭,为儿孙,为社会,为人类,辛劳奔波一生,到头来却要让疾病折磨而死,这是多么残酷和不公平啊!
孟子患病期间,齐、宋、鲁、滕、梁、任诸国的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多有来探望者,邹国自然更不消说,大家顾及孟子的病体,均不做过多的打扰,来客由万章和公孙丑等人应酬接待。
俗话说,伏天的雨大,冬天的雪多,入冬以来,铅灰色的天空一直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山河隐形,鸟兽绝迹,整个邹鲁大地堆银铺玉,一片洁白。“瑞雪兆丰年”,往年望着这飘飘的鹅毛大雪,因利渠畔的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滋得心中流油。今年不同以往,这堆山成岭的积雪仿佛压在他们的胸口上,既寒彻肌骨,又窒息憋闷,因为他们所尊崇的孟子的疾病随着这飘飘落雪日趋严重,进入冬月,则已病入膏盲,骨瘦如柴了。
邹之人民也像中原各国一样,一进入冬月,便开始忙着筹办冬至庆典了,特别是遇到丰收年景,则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杀猪宰羊,置办牺牲,以祭祀祖宗;买新衣,做新帽,以便打扮得楚楚一新,相互庆贺;买糕点,购果蔬,以便相互馈赠致送,礼尚往来。因为“冬”为终意,此时万物终成,一年即将结束,为庆贺一年平平安安地度过,官府与官府之间,官吏与官吏之间,绅衿之间,百姓之间,均于冬至日举行隆重的庆典,故有“冬节大似年”的谚语。“长到夏至短到冬”,是说从这一天开始,白天越来越长,黑夜越来越短。这一天开始数“九”,天渐渐寒冷起来,从一九到六九立春,到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河里没捞冰,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在这一天里,人们绘制《消寒图》,祭祀祖先。因此,冬至这是个很值得张灯结彩隆重庆祝的节日。可是周赧(nǎn)王十年的冬至前夕,邹国百姓,特别是因利渠畔的乡亲们,心是灰的,意是冷的,耳是断的,头是低的,脑袋是耷拉的,谁也没有心思筹备冬至庆典,大家都在为孟子的安危担忧。
常与孟子相伴的弟子们并不觉得孟子的形象有什么异样,多日不见的亲友们来探望则触目惊心,浑身汗然。高大的躯体瘦骨嶙峋,颈项细而长,只剩下了三根青筋,这青筋已经挑不起那硕大的头颅。脸面更是不堪入目,令人心寒——眼凹陷,嘴瘪谷,下巴刀削,颧骨高突。四肢干瘦如柴,粗糙的黄皮紧贴在骨头上。腹部愈胀愈大,随时都有进裂的危险。腹部以上喘成了鸡胸,肋骨高高突出,在大幅度地起伏着。他仰卧于靠榻之上,倘掀开衾被一看,简直就是一只冬季里的螳螂。可诅咒的上帝呀,你是多么昏庸,多么混账,这难道是一个善性善行,一心只为着天下和百姓的人所应得的惩罚和报应吗?……
痛苦和折磨改变了孟子的性格,一向和蔼可亲、慈祥温厚的老人,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他一会风风火火地将亲属和弟子们都召到他的卧室,但大家既来之后,他却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没有什么话要说,一会又挥手急令众人离去,仿佛大家在这里尽惹他心烦,或者碍手碍脚碍事似的。稍不顺心,他便怒火中烧,眉宇间拧成一个大疙瘩,若不是身神衰竭到无启唇之力,他会破口大骂,暴跳如雷。心中不悦,但却说不清道不明,弄得服侍的人摸不着头脑,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冬月十四日晚,孟子一夜没有怎么折腾,静静地仰卧着,喘气很滋润,看样子并无任何痛苦,睡得既香且甜。五更醒来,好像一个人疲劳过度,美美地睡了一夜,歇过乏来,顿感精神振奋。他微笑着,似乎脸上泛着红润,急令万章和公孙丑将他扶起,询问今天是冬月十几,雪停了没有。当万章告诉他今天是冬月十五,外边的雪正愈下愈大时,他喘了一口舒畅的气,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冬月十五日,今天是冬至节……雪愈下愈大,明年将又是一个丰收年,百姓有福呀……”
这天早餐,万章喂了孟子一点饭食,夫子许久没有吃这么多饭了。
早饭后,孟子一方面命万章将给他做的送老衣服穿到身上,看合身可体不?一方面令公孙丑将所有的亲属和弟子都找来,他要告诉大家,从此不必为他的病担忧,他已经好了,今晚就能下地参加冬至庆典,拜祭祖宗。
孟子穿戴已毕,亲人和弟子们也到齐了。他和蔼地微笑着,以亲切的目光扫视着室内的每一个人,仿佛在看许多陌生的面孔。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大家呆呆傻笑,半天过后,他命陈臻将他的七弦琴取来,他要弹奏一曲,庆贺冬至佳节。
七弦琴取来了,置于他的面前。他调准了音,先习惯地“铮铮”地弹了两声,说了一句“许久不弹,荒疏得很”,接着便全神贯注地弹奏起来,于是室内回荡着悠扬的琴声。这琴声似高山清泉,顺流而下,活泼酣畅,跳荡飞扬;这琴声若画笔,给满室的人描绘了一幅和风细雨、鸟语花香、鸡鸣犬吠、男耕女织、尊老爱幼、怡然恬静的田园风光和太平盛世图景。啊,这不就是夫子那仁政的理想吗?这是他自己心迹的表述,是对弟子们的谆谆叮嘱,是对未来寄托的殷切希望!他不仅在弹,而且弹到激动处还摆头晃脑地唱,歌曰:
南风之董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突然,琴弦“嘣”地一声断了一根,琴声、歌声同时戛然而止,接着便是“砰”地一声震响,七弦琴滑落于地,摔成了两半。再看孟子,他平身依榻,仰脸朝上,两手垂落,双眼紧闭,泰然自若地溘然长逝了!……
公元前305年十一月十五日,殒落了一颗巨星,中国历史上继孔子之后的又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学大师孟轲与世长辞了,享年八十五岁。
亲属和弟子们一起扑向孟子,放声恸哭!……
噩耗随着呼啸的朔风和漫天飞雪迅速传遍了神州大地,老幼共泣,妇孺眼红,声摧五岳,泪洒九江,寰宇尽哀。
孟子丧礼隆重的程度不亚于孔子,但性质有所不同。孔子丧礼期间,吊唁者、送殡者以社会上层为多,如鲁哀公,各国卿相大臣,王孙贵族等。孟子的葬礼固然也有达官贵人,如齐宣王、魏襄王、鲁平公、宋偃王等均派使臣前来吊孝,但更多的却是社会贤达、士人和平民百姓,而且所来之平民百姓无不身着孝服,如丧考妣,人人泪如瀑流,个个嗓子沙哑。
殡葬这天,雪更大,风更狂,天地浑然皆白,不用说,这是天地山川都在为孟子穿孝送葬。从因利渠畔到四基山西麓孟子的墓地,在漫漫二十五里的雪地上,跪满了来自中原各国的平民百姓,他们有的披麻戴孝,有的箪食壶浆,有的秉烛燔柴,有的抬着牺牲牛羊,有的一步一跪首,有的膝行而前……俱都哭天号地,悲恸欲绝,悲声阵阵,直上重霄,盖过了九天风雪……
突然刮起了一阵旋风,风扬积雪击面,弄得人们头难抬,眼难睁。风愈刮愈大,愈旋愈广,旋风中的人们被刮得踉踉跄跄,趔趔趄趄,东摇西晃,站立不稳。旋风卷起了一根庞大的雪柱,盘旋上升,顶天立地,蒙咙昏暗,灵柩无法前进……
大家知道,这是万民垂泪,感天地,泣鬼神,天地鬼神同悲的结果一一苍天悲,雪纷飞,飞雪搅天云低垂;大地悲,穿孝衣,高山披雪白巍巍;大海悲,浪涛醉,前浪奔后浪追;苍生悲,处处泪,肝肠寸断魂魄飞……
说也奇怪,旋风过后,飞雪骤停,云破天裂,一缕灿烂的阳光从密云的罅隙中透过来,射向大地,照着孟子的灵柩,照着仪仗执事,照着数以千计送葬的人们,踏着晶莹耀眼的白雪趋向四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