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子与继承
皇帝的儿子中,作为储君而册立的叫太子、或皇太子;此外的其他儿子则称王子。不过,我们这样说也远非绝对。在元朝,立为储君的弟弟也称皇太子;早期蒙古的诸王子,也例以太子称呼。任何事情,大概都是不乏例外可寻的。
作为储君,太子的问题,也就被认为是关系国本的大问题。唐宋务光上书,说:“臣闻太子者,君之贰,国之本,所以守器承桃,养民赞业。”(《新唐书》卷一一八本传)因此,册立太子,在当时是一个国运攸关的严重问题。《白虎通》所谓:“国在立太子者,防篡煞,压臣子之乱也。”(卷四《封公侯》)后汉人袁宏也说:“夫建太子,所以重宗统,一民心也。”(《资治通鉴》卷四三)显然,择立皇太子、培养皇太子,并保证传位的顺利完成,确是一个关涉国家根本的重大政务;同时,也一直成为折腾和苦恼老皇帝,使他往往死不瞑目的老大难问题。皇帝这个富有天下、贵极人寰的位子太诱人了,古往今来,引来了无数“英雄”为之争夺厮杀。天下未定之时,争在群雄,演成竞争的残酷搏杀;天下即定,然老皇宴驾,同样也给觊觎者留下了希望,只不过这时大多是争在宫阃。兄弟子侄之间,为了抢班而骨肉相残、腥风血雨的事也是史不绝书的。
从西周开始,王位继承的原则,基本上是明确的,即“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郑玄注:“适,谓适夫人之子,尊无与敌,故以齿。子,谓左右腾及侄娣之子,有贵贱,又防其同时而生,故以贵也。礼,嫡夫人无子,立右媵;右媵无子,立左媵。左媵无子,立嫡侄梯……”(《春秋公羊传注疏》卷一)按说,有了这样经典生的详尽规定,皇位的继承是不会发生问题了,但事实却是大谬不然。据杨鸿年、欧阳鑫两先生所著《中国政治史》统计,秦汉两代共二十六个皇帝,以嫡子继承皇位的只有西汉时三位;东汉竟没一位。两宋十八个皇帝,以嫡长继承的仅三位。明十六个皇帝中仅五位。(《中国政治史》)可见嫡长继承这条规律,在实际生活中,远非决定性的。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除无嗣或嫡长死亡等自然原因之外,决定的因素无非是两条:一是老皇帝的喜爱;二是继位竞争者之间实力的对比。
首先,即使是以嫡长的身份,得立为太子,但太子位能否保得主,很大程度上决定于老皇帝的喜爱。隋文帝之于太子杨勇、唐太宗之于太子承乾,康熙之于太子允礽,都是喜爱发生变化,而终遭麦黜的。太子这个位置,是候补的皇帝。对老皇帝而言,他意味着取代。他们之间,虽亲为父子,但权势所熏,确有熊掌难熟,干掉父皇帝的事情。刘宋的太子劭弑父文帝,既得太子位的杨广弑父隋文帝都是例子。至于政见不一,习性有差,这本是人情之常,但一旦发生在皇帝与太子之间,往往就会上升为原则的分歧。因此,作太子的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日子。他的处境是非常特别的。旧对于臣下言,这位未来的君主现在却是空有势而没有权。臣子们无论是拥护者或者是反对者,都希望在他身上投机。对于亲附也的人,他却不敢接近,因为那样将招来老皇帝的忌刻,认为他是在结党谋位。对于不满他的人,他又无力阻止他们借机进谗,动摇他的地位。因此,东宫永远是是非丛生,谗毁交集的所在。作太子的时间越长,被废黜的可能就更大。一旦老皇帝爱有所移,太子就会轻而易举地以“失德”而终被废黜。夜长梦多,日久变生,这也更刺激了熊掌难熟的心理。皇帝对皇后的色衰爱弛也往往影响作为嫡长的太子的储君地位。刘邦有宠于戚夫人,移爱于戚夫人所出之赵王如意,便要废吕后所生的太子刘盈。只是因为别有原因,终于作罢。汉武帝的儿子据,卫皇后所出,七岁立为皇太子。武帝末,卫后宠衰,江充用事。充与太子及卫氏有隙,遂以巫蛊诬太子。太子杀江充而举兵自卫,兵败自杀。唐高宗的太子忠,本后宫刘氏所生。由于王皇后不育,收为己子,故得立为太子。及王皇后被废,武氏有宠,忠不自安,因辞得允,降封梁王,然仍不兔废为庶人,终身禁铜。当皇后不保时,儿子遭殃,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可见在择定继承人问题上,关键仍在于皇帝的意愿。
唯一能够改变这种意愿的,无它识能是竞争者本人的实力。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朱棣的靖难之变,都是依靠自己的实力,剪除作了太子的哥哥与推翻侄皇帝。取而代之。在暴力面前,嫡长继承的道德规律就显得苍白无力。也有的时候,太子的废与立,外朝的权臣起着很大的作用,甚至完全操持在权臣、权宦、外戚的手中。这同样也是实力影响太子命运的事例。当雍正还是王子时,他的谋士戴择曾上书为他策划。书中说:王子的地位很难处,“论者谓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处孤寡之手足易,处众多之手足难。何也?处英明之父子也,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此其所以为难。处众多之手足也,此有好竿,被有好瑟;此有所争,彼有所胜,此其所以为难”《文献丛编》第三辑《戴铎奏折一》)。这无疑正是作皇太子的尴尬处境。不幸的是在皇帝当中,即使不是英明之主,他们对权力的丧失也大多是十分敏感的;儿子又通常总是几个或一大群。
太子为了博取老皇帝的爱,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伪,即善于伪装。在这方面,后来成了隋炀帝的杨广就是最好的标本。隋文帝直到临死,才看出他的真面目,痛悔莫及地说:“独孤(文帝后)误我。”为了对付自己的竞争对手,就只有拚死地争,即勾结党羽,发展势力,以求一逞。所以,没有巧妙的伪装,没有拚死的争夺,要想保住或争得太子的位置,几乎是不可能的。通过这一系列的手段,是位即使得到手,但由继承引起的旧怨还远没有结束,为了彻底剪除旧日的竞争者,一场残酷的报复与杀戮,还要继续进行。刘宋的前废帝刘子业为了巩固帝位,把恐为外患的诸叔“皆聚之建康,拘千殿内,殴捶陵曳,无复人理。湘东王或建安王休仁、山阳王休祜指肥壮,帝为竹笼,盛而称之。以或尤肥,谓之猪王;谓休仁为杀王,休祐为贼王。以三王年长,尤恶之,常录以自随,不离左右。东梅王伟,性凡劣,谓之驴王”。“尝以木槽盛饭,并杂食搅之,掘地为杭,实以泥水,裸或坑中,使以口就槽食之,用为欢笑。前后欲杀三以十数;休仁多智数,每以谈笑佞泱说之,故得推延。”(《资治通鉴卷一三○)雍正即位之后,将他的兄弟允禩更名为“阿其那”(或谓意为狗),允搪更名“塞思黑”(或谓意为猪),残酷虐待致死。允、允禵均遭迫害。所有这些,无一不是围绕继承这一问题所引发的暴行。
应该指出:嫡长继位制度是落后的宗法制度的核心,是一种僵死、丧失任何活力和阻塞任何发展的自杀性制度。自己的嫡长用明是一个弱智、白痴,但是也只好让他来继承皇位。晋武帝的儿”惠帝,“尝在华林园,闻虾蟆声,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私乎?’或对曰:‘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其蒙蔽皆此类也”(《晋书》卷四《惠帝》)。晋武帝当然知道他根本负担不了国君的重任,但废嫡必然引起诸子的纷争。因此,他尽管对儿子惠帝很不满,也只能按照常规,把皇位传给他。其结果,是“政出群下,纲纪大坏,货贿公行。势位之家,以贵陵物,忠贤路绝,谗邪得志,更相荐举,天下谓之互市焉”(同上)。西晋败亡,如此其速,和这低能儿皇帝是直接关连的。这种以天下为我私产的制度,其结果是:其得天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后,则但求子孙万代,永保私产,而根本不问子孙是何等人样?有何德才?最终却是坏了国家,也同时毁了他们拚死争来的基业。
太子所居日东宫。不过在西汉时候,东宫、东朝,指的却是皇太后,因为她的宫殿在长乐宫之东。把东宫当成太子的代名词,至少不晚于东汉。《后汉书·班彪传》载:“时,东宫初建。”就是证明。太子的东宫又称震宫,《易经》以震为长男,其方位为东,故云。(《东汉会要》卷二《杂录》)汉制:东宫置太傅、少傅,以辅导太子。其属官有太子门大夫。庶子、先(或作洗)马、舍人。又有詹事,统领率更,家令、丞、仆,中盾、卫率,厨、厩长丞。唐制则设太子太师、太傅、太保各一人;太子少师、少傅、少保各一人,以道德辅教太子,官不必备,唯其人,无其人则缺。通常多以朝臣之德高望重者兼任。譬如:唐太宗就曾特令魏征领太子太师。詹事“统东宫、三寺、十率府之政令,举其纲纪,而修其职务”(《唐六典》卷二六)。从总体上讲,东宫的官制以詹事府拟于外朝之尚书省,左右春坊拟中书。门下,三寺拟五监九寺,戍卫东宫的十率府拟十六卫禁军,是比拟外朝而小其规模建制的。
太子既身系国本之重,因此,对其教育与培养就是重大的政治问题。西汉的思想家贾谊、戴德等人都认为秦之速亡,是与对太子的教育培养密切相关的。他们都认为殷、周之所以享国长久,都是因为在这方面有过成功的经验。“古之王者,太子初生,团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斋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时教固已行矣。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其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日少保、少傅、少帅,是与太子燕居者也,故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初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也。”(《新书·保傅》)《大戴礼记》的作者戴德,在《保傅》章中,同样强调这些观点,要求把太子自幼即以正人、正道相薰染,使“少成若性,习惯之为常”。古者太子八岁人小学,十五人太学,承师问道。“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司过之吏,有彻亏膳之宰,太子有过,史必书之。”“于是有进善之,有诽谤之木,有敢谏之鼓,鼓使诵诗,工诵正谏,土傅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攘,化与心成。”(卷三)历朝的君主,大体上都是企图循用这种古典式的儒学教育来培育太子的。大抵幼年的皇子,通常就以宫内有文化的妃嫔宫娥教读,如宋神宗时张夫人“久在宫掖,尝教哲宗、道君(徽宗)读书”。宋朝宫中专设有资善堂,设翊善、赞读、直讲等,教皇子书。东宫还曾特设小学教授。(《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三)明朝建大本堂,教育诸皇子,后移至文华殿东厢房,教师多在阁臣与翰林中指派。“每早各官皆绣服进,俱行叩礼后分班立。东宫自座上背诵先日之书,毕,东讲官直上至地平前立,内侍授以牙签,手执指书而讲。《四书》讲毕,从西而下,横折过东,还班。西讲官从下横折过东,直上地平前,讲经如东仪。讲毕,从西下,横折还班。盖左进而右退,折旋中矩,礼也。书册皆向上。讲毕退食后,东宫乃易,金镶宝石或玉钩条,向西窗下习仿书一张。各官易素袍复进,通讲三日之书。”(《謇斋琐缀录一》)中期以后,讲读已流为形式。孝宗时东宫詹事吴宽上书:“东宫讲学,寒暑风雨则止,朔望令节则止,一年不过数月,一月不过数日,一日不过数刻。”(《明会要》卷十四《东宫出阁讲学》)万历时,皇长子常洛出阁讲学,时已十四岁。二十年中辍学就达十二年之久。这样的学习,其效果自不难想见。清皇朝对于皇太子、皇子的教育是十分严格的。康熙就说过:“自古帝王,莫不以预教储贰为国家根本。朕恐皇太子不深通学问,即未能明达治体,是以孳孳在命,面命耳提泊幼时勤加教育,训以礼节,不使一日遐免。”(《康熙起居注》第1638页)
为了锻炼太子的实际工作能力,老皇帝往往让他们有机会参与政务。如梁武帝以萧统为太子(昭明),“自加元服,帝便使省万机,内外百司奏事者填塞于前”(《南史》卷五三)。元世祖忽必烈在至元十六年,用群臣请,“下诏皇太子燕王(真金)参决朝政,凡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及百司之事,皆先启后闻”(《元史》卷十《世祖纪七》)。明太祖朱元璋在洪武十年,“命政事启皇太子裁决奏闻”(《明史》卷二《太祖纪二》)。也有的皇帝,因健康、出征或享乐等原因,以太子监国,权理政务。这当然不失为一个老皇帝在世时,培养锻炼太子的有效办法。但是,如果太子不是十分小心谨慎,而是执意推行自己的主张,违拂老皇帝的意见,后果也往往不堪设想。譬如真金在主政之后,决意把汉化运动继续推向前进,这就惹起了在这方面已趋保守态度的忽必烈的不满。所以,至元二十一年,忽必烈突然彻底改组了中书省,使真金所倡导的继续推行汉化的路线夭折。这时,恰巧有人上书,以忽必烈年高,患风湿,艰于行动,建议他传位太子。一些不满真金的官员乘机煽动,忽必烈大为震怒。尽管由一些蒙古重臣出面调解,平息这一危机,但真金也因此忧惧而死。由此可见,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太子的基本保全之术,就是缄默与顺从,否则是很容易招致灭顶之祸的。所以,说来说去,太子自我保全的基本原则是“职当视膳问安,不宜言外事”(唐王叔文语)。《礼记》载:“文王之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鸡初鸣而衣服,至于寝门外,问内竖之御者曰:‘今日安否何如?’内竖曰:‘安。’文王乃喜。及日中又至,亦如之。及莫又至,亦如之。其有不安节,则内竖以告文王。文王色忧,行不能正履。王季复膳,然后亦复初。食上,必在视寒暖之节;食下,问所膳,命膳宰曰:‘末有原!’应曰:‘诺。’然后退。”(《文王世子第八》)晨昏定省,才是作太子的最基本的任务。文王、武王的这一套就是千古不易的标本。东汉制度,太子五日一朝,因坐东厢省视膳食。其非朝日,使仆中允旦旦请问而已。(《后汉书》卷四十上《班彪传》)当然,恪守晨昏定省,也不一定能保住太子的职位,但是,在谨行定省之外,不言外事,无疑是保全自己的惟一办法。这里,还可以补充一点,太子一旦被废,他的命运是远比一般人更悲惨的。东汉时候,被废的太子,还可以保全首领;隋唐以后,一旦被废,则很少有可以得到善终的。可见太子也的确不是好当的。
在继位问题上,我们往往见到,继位的新皇帝有时还是一个幼稚的孩童,甚至是初生不久、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这种情况,东汉最为突出:所有皇帝中,除光武帝得寿六十二岁、明帝四十八岁。章帝三十一岁之外,和帝十岁即位,在位十七年,二十七岁死。殇帝始生百日即位,十月后即夭折。安帝十三岁即位,在位十九年,三十二岁死。顺帝十一岁即位,在位十九年,三十岁死。冲帝二岁即位,在位不足一年夭折。质帝八岁即位,数月后即为梁冀毒死。桓帝十五岁即位,在位二十一年,三十六岁死。灵帝十二岁即位,在位二十二年,三十四岁死。献帝九岁即位,一生充当了董卓、曹操手中的傀儡,遂至亡国。连续九个皇帝都是在未成年时即皇帝位的。在这种主少国疑的严重形势下,称之为皇太后的母后,就不能不挺身出来承担保护幼主、操持政务的重大使命,而在中国皇权史上扮演一种特殊的角色,谓之“临朝称制”。颜师古解释说:“天子之言,一日制书,二日诏书。制书者,谓为制度之命也,非皇后所得称。今吕太后临朝行天子事,决断万机,故称制诏。”(《汉书》卷三《高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