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进一步就元朝的皇权状况具体进行考察。早期的成吉思汗(当时的名字叫铁木真),不过是一个拥有许多家内奴隶,领有大量属民、世仆(即奴隶的后裔或部族奴隶)的酋领。他从这些人中抽取精壮者组成一个侍卫集团,蒙语叫怯薛(护卫)。它就是后来大蒙古国政权的雏形。怯薛分成四班,每班三日轮流在酋领的帐中供职,其任务分别为饮食、眼御、警卫、文书等各个方面,他们明显的属于家丞性质。随着疆土的扩大,它发展成为大汗帐廷的中央政权机关,汉人则依其所掌职务的不同以传统的官称来称呼他们。譬如,有名的契丹人耶律楚村,在窝阔台的大汗帐廷里,其身份是怯薛人员中的必阁赤(主文书者)怯里马赤(译史)之类,具体职务是处理汉地的文书政务。内地的汉人就按传统的习惯,把他尊称为中书,其实当时在漠北的汗庭中还并不存在中书这一职衔。元朝建立以后,依仿金制冲央设中书省掌行政,枢密院主军政,御史台司监察。中书省设右、左丞相各一,平章政事二员,右、左丞各一员,参政二员,共八人统称宰执。蒙古尚右,故以右丞相为长,必由蒙古人担任,其余则由色国人、汉人分担。与此同时,怯薛旧制也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按成吉思汗时的定制,第一怯薛称也可怯薛,即大怯薛,原由博尔忽领掌,博尔忽早绝,故由天子挂名自领。第二为博尔木,子孙世领。第三为本华黎,子孙世领。第四为赤老温,后绝,故以右丞相人领。他们轮流入值宫中,每次三日。“凡怯薛长之子孙,或由天子所亲信,或由宰相所荐举,或以其次序所当为,即袭其职,以掌环卫。虽其官卑勿论也;及年劳既久,则遂擢为一品官。而四怯薛之长,天子或又命大臣以总之,然不常设也。其它预怯薛之职而居禁近者,分冠服、弓矢、食饮。文史、车马、庐帐、府库、医药、卜祝之事,悉世守之。虽以才能受任,使服官政,贵盛之极,然一日归之内庭,则执其事如故,至于于孙无改,非甚亲信,不得预也。”(《元史》卷九九《兵志二·宿卫》)怯薛人员中,佩刀侍卫者称云都赤、阔端赤,主弓矢、鹰隼之事者日火儿赤、昔宝赤、怯怜赤,为天子主文史者称必赤,主膳者称宝儿赤,掌衣服者称速古儿赤,典门户者称巴刺哈赤,司翻译者称怯里马赤,圣旨书写者称扎里赤等等。这种人活动在禁近,出身华贵,世袭职任,虽然有些职务实际上是宦竖之行,但贵幸无比。而且,他们往往又兼任外朝的大僚,“昼出治事,夜入番直”。譬如:忽必烈时的名相安童,他是木华黎的曾孙,十三岁即袭职为第三怯薛之长,位在百僚上,十六岁拜右丞相。故他的工作白天是外朝的首相,晚上则人宫当职怯薛长。晚年罢相后,仍领宿卫事。又如,汉人董文忠,真定人董俊的儿子。董俊在成吉思汗伐金之初降蒙,有大勋。真定又是忽必烈一支的封地,于忽必烈为属民,所以很早就人侍忽必烈于潜邸,也就是王子忽必烈的怯薛。忽必烈即位,董文忠就是以怯薛身份掌符宝局(后升为典瑞局)。至元中,董文忠官至全书枢密院事,贵幸无比,在外朝的汉人官僚中,俨然领袖群伦。然每夜给侍宫中,所执者则役同宦竖。忽必烈“中岁多足疾。一日,枢密院奏军务,上卧画可。公(董文忠)在御榻伏枕而跽,比奏终,日已移暑,屏气肃肃,曾不流盼。他日,院臣曰:‘始吾以公居中而逸,乌知其劳如是!在他人不可一日强志勉力为者,何可几及!何可几及!’公曰:‘君所见特是时,吾固日鸡一鸣而跽,烛人而出。后或长直,四十日不至家,夜杂妃嫔候侍,休寝榻下。上呼之,方惫,熟寐不应,命妃蹴兴之。妃不敢前,上詈曰:董八(文忠行八,时人以董八呼之。)诚爱之专,敬慎之至,事朕逾父,汝以妾母,蹴之何嫌,而为是拘拘?’”(《牧庵集》卷十五《董文忠公神道碑》)上引两个例子都表明怯薛在元庭中的特殊身份:他们活动在皇帝周围,是皇帝的亲信与助手,又多兼任外庭大僚。特别是因为元朝皇帝汉语、汉文化水平都比较低,同时与中亚的交往又十分频繁,囚此,怯薛中任必阁赤(文书)、怯里马赤(译史),扎里赤(圣旨书写者)之类的成员,就更为皇帝所倚重,在当时朝政上起着巨大的作用。史载:至元十五年五月,“诏谕翰林学士和礼霍孙,今后进用宰执及主兵重臣,其与儒臣老者同议”(《元史》卷十《世祖纪七》)。至元二十三年改组政府,七月,“总制院使桑哥具省臣姓名以上。帝曰:右丞相安童、右丞麦术厂,参知政事郭佑届居宽,并仍前职。以铁木儿为左丞。其左丞相瓮吉刺歹、平章政事阿必失哈、忽都鲁皆别仪”(同上卷十四《世祖纪十二》)。从常理上讲,翰林司文翰,总制院专管佛教徒,他们怎么能有权力拟定宰执的名单呢?其实,和礼霍孙和桑哥,他们在外庭的职位分别是翰林学士与总制院使,而他们同时又是怯薛中的必阁赤和怯里马赤。他们作为皇帝贴近的心腹,故任用宰执的名单也都由他们草拟,再由皇帝亲自核定,其权势之盛,自可概见。《辍耕录》记:“国朝有四怯薛太官。怯薛者,分宿卫供奉为四番,番三昼夜,凡上之起居饮食,诸服御之政令,怯薛之长皆总焉。中有云都赤,乃侍卫之至亲近者,虽官随朝诸司那三日一次轮流入直,负骨朵于肩,佩环刀于腰,或二人、四人,多至八人。时若上御控鹤,则在宫车之前;上御殿廷,则在墀陛之下。盖所以虞奸回也。虽宰辅之日觐清光,然有所奏请,无云都赤在不敢进。”(卷一《云都赤》)同样说明了元廷中怯薛在政治上的特殊地位。
还有一个很特别的问题,我们也必须专门提及。十二世纪草原上的蒙古族,流行一种称之为斡脱古孛斡勒的制度。李斡勒即奴隶,斡脱古孛斡勒约相当于我们所理解的世仆。十三世纪著名的波斯史家拉施特记载说:“斡脱古一孛斡勒〔这个名称〕的意思是说,他们〔迭儿列勤诸部〕都是成吉思汗祖先的奴隶和奴隶的后裔。〔其中〕有些人在成吉思汗时代立过值得嘉奖的功绩,〔从而〕确立了〔蒙恩的〕权利。因此,他们被称为斡脱古一孛斡勒。”(《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第14页)被海都所征服的“扎刺亦儿部的〔这些俘虏和奴隶〕,祖祖辈辈世代相传,最后传给了成吉思汗;因此,这个部落是他的斡脱古一孛斡勒”(同上第一卷第一分册第149页)。塔塔儿部被成吉思汗征服之后,仅有一些少年人被留养下来,后来其中的“一些人成为尊贵的大异密和斡耳朵里的国家当权人物;斡脱古一孛斡勒的地位适用于他们”(同上第一卷第一分册第J73页。异密,波斯语“大臣”;斡耳朵,蒙语“宫帐”)。因此,从更确切的意义上讲,斡脱古孛斡勒是奴隶后裔中有大功勋的当权者。斡脱古是老或耆老的意思(林沉《关于十一十二世纪的孛斡勒》,载《元史论丛》第三辑)。元朝末年的权相伯颜,系出蔑儿乞部,曾祖探马哈儿,充宿卫;祖称海,任职宪宗蒙哥朝;父谨只儿,总领皇太后隆福官宿卫。伯颜本人以河南行省左丞相拥立文宗的殊勋封太师、答刺罕、左丞相,晋封秦王,权倾一时。然伯颜“本剡王家奴也”。“至是怒曰:我为大师,位极人臣,岂容犹有使长耶?”遂陷剡王谋不轨,杀剡王并王子数人。(《庚申外史》)刻王彻彻秃是蒙哥之子玉龙答失的孙子。可知伯颜一家原是蒙哥一系的斡脱古孛斡勒,尽管他们累世高官显宦,而且这时伯颜已获得了“答刺罕”(darapa)的特殊权利,他仍得称主家为使长,他仍是使长家的斡脱古孛斡勒。答刺罕,义为“自在”,即具有自由选择牧地,在战争与围猎中的虏获可归自己所有,有罪九次不罚等许多特权的人。《辍耕录》云:“译言一国之长,得自由之意,非勋戚不与焉。”(卷一)这在蒙古人中是最高的恩赐与封号。巴歹、乞失里黑这两个原王罕的奴隶,因为主动向成吉思汗偷送军报,使成吉思汗兔为王罕所袭,而最终消灭王罕,故得封为达刺罕。乞失里黑的曾孙哈刺哈孙是成宗朝的名相。哈刺哈孙的儿子脱欢任御史大夫。仁宗延佑间加封脱欢散官的一份诏书里就说:“他是老奴婢脚根有(脚根义即根基、出身),台里在意行来。”(《宪台通纪》,现存《永乐大典》卷2608册第1718页)可证即使获得了达刺罕封号的奴隶,他的后代,无论居官多么高,他们与主家仍保持着使长与老奴婢的关系。而且,这种关系在当时是最骄人的,表明了他们与成吉思汗黄金家族间保存一种更古老、更亲密的主奴关系。这种关系比起君臣关系来更加荣耀。
现在,我们再进一步考察被誉为元朝四大家族、国王府第、名相世家的木华黎家族。木华黎出身扎刺亦儿部。这个部族从海都时代起就被征服,而成为成吉思汗家族祖祖辈辈的奴隶。当成吉思汗初兴时,“扎刺亦几种的人帖列格秃伯颜有二子,长子古温兀阿将二予模合里(即木华黎之异译)、不合,拜见太祖(即成吉思汗)与了,说:‘教永远作奴婢者。若离了你门户呵,便将脚筋挑了,心肝割了。’又教第二子赤刺温孩亦赤也将自己二子统格、合失拜见,说:‘教与你看守金门,若离了时,便将他性命断了者。’又将第三子者卜客与了太祖弟合撒儿”(《元朝秘史》卷四第137节)。木华黎家族是成吉思汗家族的斡脱古孛斡勒,木华黎的主要职务是怯薛长、就是说,当成吉思汗初兴,还是一个实行家内奴隶制时期的小首领时,木华黎是以世仆而为主家任家内奴隶之长的。随着蒙古国的勃兴与元朝的建立,木华黎家族袭封国王之号者十二人,任中书右丞相者三人,其他任高官者不可胜数(参见台湾学者萧启庆《元代史新探·元代四大蒙古家族》)。他们贵极臣僚,但他们根本不把丞相的职位当一回事,而认为最贵、最足以骄人的是“老奴婢脚根”,最有权势的是世袭的怯薛长。
以上,我不厌其详地介绍了一些生僻的蒙古旧俗,用意就在指明,在元朝,在堂皇的君臣关系后面,还渗进了使长与世仆,即奴隶主与奴隶这种落后关系的残留形式。传统的君尊臣卑,进一步发展为君尊臣奴。原因非常简单,既然当朝的蒙古权贵都以皇帝的老奴婢为荣,那么,比蒙古人还低二等(元朝分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的汉人官僚淇地位真是世仆之不如,还谈得上什么大臣的体貌、人格的尊严呢?孔老夫子讲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儒家观念中,历来是十分重视所谓体貌大臣,即皇帝必须给予臣子必要的敬重,照顾他应得的尊严。古来的官僚士大夫对这一点也十分看重。这个情况到元朝是一大变化,君臣之间在人格上的距离被远远拉大。元末的叶子奇极其推重汉代礼待大臣之隆,而慨乎言“后世之待大臣,直奴仆耳”(《草木子·杂制编》)。这无疑是有感于元代的情况而言。明朝人于慎行也一再说到:“三代以下待臣之礼,至胜国极轻,本朝因之,未能复古。”又说:“本朝承胜国之后,上下之分太严。”(《毂山笔麈》卷三《恩泽》;卷十《谨礼》)这都清楚地说明:元代皇帝与臣下的距离更拉开了,皇权又有了恶性的发展。
元代君权的恶性发展在官制的变化上也得到充分的反映。
首先是废行三省制。元承金制,以中书省为中央最高行政机关,以中书右丞相“总省事,佐天子,理万机”。平章等宰执八员协助丞相工作。右丞相原则上必须是蒙古人,色目人可以担任左丞相,汉人则一般只能任右、左丞或参政之类。中书省“政事议行之际,所见异同,互相轩轻,待其国相可否之,然后为定”(《元朝名臣事略》卷七《丞相史忠武王》)。至元七年期臣有请立三省之议,高鸣上疏说:“方今天下大于古而事益繁,取决一省,犹日有壅,况三省乎?”遂止。(《元史》卷一六○本传)十六年,谢昌元复有请,因阿合马之阻,复不行。学术界一种意见认为,元朝废三省而一省独置,丞相的权力是增大了。其实,这是误解。元中书省所保有的仅仅只是最高的行政权,与唐之尚书省相当,而根本不具有唐、宋三省制时期中书省的造命.门下省的审核权利。元朝在至元五年设起居注一职,以和理霍孙、独胡刺二人充翰林待制兼起居注。(《元史》卷六至元五年十月)掌随朝省、台、院请司凡奏闻之事,悉记录之,如古左右史。(《元史》卷八八《百官四·给事中》)至元十五年六月,“敕省、院、台诸司应闻奏事,必由起居注”(《元史》卷十)。明年四月,复以给事中兼起居注,掌随朝诸司奏闻事。(同上)成宗初,曾规定:“凡上封事者,命中书省发缄视之,然后以闻。”(同上卷十八元贞元年六月)然英宗即位,立即加以废除。延祐七年十二月,“丞相铁木迭儿、拜住请:‘比者诏内外言得失,今上封事者,或直进御前。乞令臣等开视,乃入奏闻。’帝曰:‘言事者直至朕前可也,如细民辄诉讼者则禁之”’(同上卷二七)。可见朝廷中书省、御史台、枢密院及其他机关的奏章,都是直接呈交给事中或起居注,担任这两个职务的便是宫内怯薛人员中的必阁赤、怯里马赤、扎里赤等,所谓的给事中、起居注,只是这些怯薛丹(也译作怯薛歹Kiktn,是Kik的复数形式,义为怯薛人员)在外朝的兼官,其实际职务与唐、宋时者已完全不同。这就表明百司人疏,皆可直达御前,中书并无事先发视并审核和签署意见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