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历代封建王朝政治史
2164800000040

第40章 中国专制主义皇权的发展(10)

再就诏旨的撰拟发布来看,负责起草圣旨的是蒙古翰林院和内八府宰相这两个机关。蒙古翰林院,“掌译写一切文字,及颁降玺书,并用蒙古新宇(即所谓八思巴蒙文),仍各以其国字副之”(同上卷八七《蒙古翰林院》)。蒙古翰林院的承旨、直学士、待制等等人员往往也便是怯薛的外朝兼职。内八府则是一个很特别的机关。《元史·百官志三》:“内八府宰相,掌诸王朝觐傧介之事。遇有诏令,则与蒙古翰林院官同译写而润色之。谓之宰相云者,其贵似侍中,其近似门下,故特宠之以是名。虽有是名,而无授受宣命,品秩则视二品焉。”(同上卷八七)《辍耕录》亦载:“内八府宰相八员,视二品秩,而不降授宣命,特中书照会之任而已。寄位于翰林之塌邻。塌邻,宫门外院官会集处也。所职视草制,若诏赦之文,则非其掌也。至于院之公事,亦不得与焉。例以国戚与勋旧之子弟充之。”(卷一)它是一个掌领诸王驸马宗姻事务,并兼协同草制的特别组织。他们与蒙古翰林院的承旨、待制才是相当于唐、宋三省制中的中书省与翰林学士,拥有造命决策权的人员。诏命由翰林院译写完毕后,再关自中书省。(同上卷二七延祜七年十月)中书省对于交发的圣旨,则奉行惟谨。王克敬为参议中书省事,宰相传英宗旨,赐大长公主钱。克敬认为事有不妥,乞复奏。宰相怒曰:“参议乃敢格诏耳!”(同上卷一八四本传)终元一代,中书复奏的事,极少发生。内八府或翰林封还词头的事,就从不曾有;对诏敕的审核则根本没有了这一道程序。足见三省制度到元时已彻底抛弃,朝廷政务,大而至于军国大计,小而至宰杀老病的牛马、幼马、羊羔等微而至微的琐事,皆由皇帝以蒙古语圣旨颁示,并由翰林们或以硬译的汉语白话文,或者则润色为四六体加以公布。这里,我还想引用一段例子,说明元朝大政,都是由皇帝宸衷独断,中书丞相是不参与决策的。至元十五年六月甲戌(廿二:日),当时,南宋初平,任淮西宣慰使的昂吉儿晋京汇报,涉及到江南机构的设置等重大问题。忽必烈当场指示:“诏汰江南冗官。江南元设淮东、湖南、隆兴、福建四省,以隆兴并入福建。其宣慰司十一道,除额设员数外,余并里去。仍削去各官旧带相衔。罢茶运司及营田司,以其事隶本道宣慰司。罢漕运司,以其事隶行中书省。各路总管府依验户数多寡,以上中下三等设官。宋故官应人仕者,付吏部录用。以史塔刺浑、唐兀带骤升执政,忙古带任无为军达鲁花赤,复遥领黄州宣慰使,并罢之。”“遂命平章政事哈伯等谕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翰林院及诸南儒今为宰相、宣慰及各路达鲁花赤佩虎符者,惧多谬滥,其议所以减汰之者。凡小大政事,顺民之心所欲者行之,所不欲者罢之。”这一系列重大的决策,都是在宰相缺席的情况下,忽必烈根据昂吉儿的当面汇报,直接作出的。这就充分表明,元的中书省是不具有决策大权的。泰定帝在位期间,命中书右、左丞相干脆日值禁中,有事则赴中书,于是首相往往兼旬不至中堂。顺帝后至元二年,命每日右丞相伯颜、太保定住、中书平章政事李罗·阿吉刺聚议于内廷:平章政事塔失海牙,右丞巩卜班,参知政事纳麟许有壬等聚议于中书。(《元史》卷三九《顺帝纪二》)这些作法,都导致中书形同虚设。元朝皇帝还不断隔越中书,对有关单位发给诏敕,诸王权贵也恃恩径奏,乞持玺书,不通过中书。仅大德六年到至大元年七年之间,就有六千三百多件这类诏敕,“皆干田土、户口、金银铁冶、增余课程、进贡奇货、钱谷、选法、词讼、造作等事,害及于民”(同上卷二三《武宗纪》至大二年正月)。

谏官的废除也是皇权膨胀的直接表现。黄缙说过:“我朝不设谏官,而台谏之任悉归于御史。”(《黄金华先生文集》卷十七《送索御史诗序》)李元礼“谏太后幸五台山疏”中也说:“今朝廷不设谏官,御史职当言路,即谏官也。”(《元史》卷一七六本传)忽必烈在置御史台时虽有“台官职在直言,朕为汝君,苟所行未善,亦当极谏”之命,然御史台本来的任务是作皇帝的鹰犬,纠察百官,现在反过来以鹰犬来规谏主人自己,首先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宋朝开始有言事御史,是谏官权力的扩大;元朝以御史兼谏,则只是废撤谏职后的一点点粉饰而已。当时人就明白指出:“居是官(御史)者,往往致详六察,于匡谏之道,则或未尽。”(《滋溪文稿》卷首陈旅序)甚至“其弊在于以征赃为急务,而于按劾则具文”(《雪楼文集》卷十《置贪赃簿》)。与此同时,传统的史官制度也完全停废。

三省封驳制度、谏官和史官制度等的罢废,是皇权恶性发展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是中国专制主义皇权自我调整机制丧失,从成熟走向衰腐、僵化的主要标志。

朱元津以“拯生民之涂炭,复汉宫之威仪”为标榜,灭元兴明。在建制上,以承唐、来为名义,而实际上却继承元朝,不过将一些蒙古的名号、制度予以废弃和改易。君尊臣奴在名义上当然已改变了,但君臣尊卑的差距却一仍元旧。于慎行所说的“本朝因之,未能复古”,就是这个意思。

朱元璋这个托钵游方的小沙弥出身的皇帝,雄猜大略。他自卑,又自大,牢牢地把握着权力杖。为此,他残酷地大杀功臣,以保证朱明江山千秋万代。他厉行专制从洪武十一年起,就令奏事毋关白中书省。两年以后,便明令罢中书省,废丞相一官,由皇帝直接领导吏、礼、户、兵、刑、工六部,分管全国的行政。历代的皇帝,为了防范和削弱相权,不外乎采取两种手段:一是在内廷置私人以侵削丞相之权;二是在外朝分设相当的机构,以分散丞相之权。朱元璋深儆内官之患,不许内臣干政。所以,在分散权力方面大作文章。行政方面六部并立.军政则置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分领,而征调又隶于兵部。刑法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共同执行,刑部受理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又特设锦衣卫以掌诏狱。他也保留了给事中这一官职,六科(吏、户、礼、兵、刑、工)给事中“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查六部百司之事。凡制敕宣行,大事复奏,小事署而颁之;有失,封还执奏。凡内外所上章疏下,分类抄出,参署付部,驳正其违误”。他们的品级很低,各都给事中才正l匕品。朱元璋也曾有谏院、谏议大夫之设,寻罢。在明代,习惯上即以吏科都给事中为谏官领袖。(《万历野获编》卷十九《台省、吏垣都谏被弹》)但实际上六科的主要职责在于监察六部,与隶属都察院的十三道监察御史职在纠察内外百司并无根本的分别,因此,科、道并称,其规谏的作用事实上徒有虚名。中期开始,“科、道纠弹,多出上旨,或召对面谕,且戒以勿泄.赐酒撰而退,或亦赐果核焉”(《水东日记》卷二七《纠弹多出上旨》)。“凡有弹纠,必六科先承密旨,十三道则因之。”(同上卷一《纠弹必承密旨》)可知六科与监察御史一样,都只是皇帝的鹰犬,而且是直接受皇帝本人的嗾使而进行搏噬。这是与前朝有很大不同的。

从刑法制度上,明初君尊臣卑的恶性发展也表现得很明显。薛允明比较了唐律与明律的差异,在《唐明律合编后序》中指出:“唐律于名例之首,即列八议,议情减之后,又继之以官当荫赎。其优恤臣工者,可谓无微不至也。明律俱删除不载,是只知尊君,而不知礼臣。偏已。”钱大听也指出:古律有荫减,荫赎,本于周官八议。唐承隋,“始著于律。唐、宋相因,莫之或改。明名例律虽载八议之条,乃戒治狱官,勿许引用(《十驾斋养新录》卷六《古律有荫减荫赎》)。洪武十八年,朱元璋颁行《大诰》。《大诰》是皇帝肆意恣行,法外立法的专制典型。宋朝的士大夫,在人格上基本是独立的,对来自皇帝的征召和任命,可以一再辞免,拒不履任;意见不合河自行隐退,然后悠游林泉,从事著述。政府还特别创提举宫观的闲职,以安置这些告退的高级官僚。朱元璋的态度就不同了。广信府贵溪县儒士夏伯启叔侄二人各自残其左手大姆指,示意不为新朝效命。朱元璋严厉申斥其“去指不为朕用,是异其教而非朕所化之民,尔宜袅令,籍没其家,以绝狂夫愚夫仿效之风”(《大诰三篇·秀才剁指第十》)。这就开所谓“寰中士夫不为君用之科”。古时候的圣者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可以避居到首阳山食蕨延命,不失其“清”。到了朱元璋的治下,儒士们连一点退隐的自由也被剥夺。根据朱元璋的指示,《大诰》这本书,“务要家藏人诵,以为鉴戒。倘有不遵,迁于化外,的不虚示”(《大诰三编·颁行三诰第四三》)。朱元璋以行酷刑著称,如凌迟、刷洗、称竿、抽肠、剥皮、锡蛇游、挑筋、去指、去膝盖、断手、刖足等等,虽有意在儆贪儆恶,但同时也在显示与树立君主的绝对淫威。靖难之变,方孝儒守正不屈,明成祖诛其十族。十族,即血亲九族之外,并及其门人。这种严酷的滥杀是对文明的野蛮亵读,对士气的毁灭摧残。当成祖进逼南京时,建文帝的臣僚中,翰林纂修周是修与同僚杨士奇、解缙、胡靖、金幼孜、黄淮、胡俨相约一同守节殉死。既陷之后,周是修谨守自己的诺言一,其他人则都食言而肥,改事成祖,摇身一变,成了新朝的权贵。所以有人指出永乐以来,士风为之一变。隐忍苟活的奴才性格是由专制者的屠刀训练出来的。同时的科举,以拘守《五经大全》、《四书大全》为内容,以八股文为程式,则把土子的思想牢牢禁锢,斫杀任何一线的生机。酷刑造就了驯顺,科举造成了迂腐。驯顺与迂腐,开始成为明清士大夫的丑陋习性,而这些恰恰是极端专制主义皇权统治下必然、也是必要的产物。

由皇帝一人总理六部九卿、军国万务,当然是力不胜任,难于招架的。朱元璋既废丞相,便采用四辅官来补救。洪武十五年,改置殿阁大学士,充侍从顾问。成祖在位,始命解缙、胡广、杨荣等直文渊阁,参预机务。不过其时人阁者皆编修、检讨,讲读之官,品秩仍仅五品。内阁不置属官,不得专制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仁宗时,始有大学士兼官侍郎、尚书者,阁职的地位也便渐渐提高,但当时虽居内阁,“而官必以尚书为尊也。其后又加公、孤衔,领尚书之职,地既清要,兼官又尊,于是大学士遂忘其原品本卑,而稳然钧衡之重,与百僚殊矣”(《陔余丛考》卷二六《殿阁大学士》)。不过,他们都是由翰林人阁,积劳而得升尚书,未有既为侍郎、尚书而人阁者。其后,始有以侍郎、尚书人为大学士,大学士遂为传郎、尚书之迁阶。内阁原是皇帝的秘书班子。《明史·职官一》:“中极殿大学士(旧名华盖殿)、建极殿大学士(旧名谨身殿)。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井正五品)掌献替可否,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票拟批答,以平允庶政。”所有上行下达的文件,“皆审署申复而修画焉,平允乃行之”。“常侍天子殿阁之下,避宰相之名,又名内阁。”(卷七二)他们的工作主要是文书的票拟批答。在原则上,批答的意旨,必内授而后据拟,只是一种幕僚、记室之任。且“阁臣之门,欲答一人而无答楚。每日坐容膝之地,辰人西出,啄息不休。退居邸第,丞郎皆与之抗礼,迎送仆仆,安在其为宰相也?但去天尺五,呼吸可通,大小万机,悉经心目,上之眷礼,殊于百辟。于是人始以为天下事无一不由阁臣定者,而不知阁臣票拟,悉据九卿之成案,不敢增一毫意见,不敢逾尺寸成规者也。”(《五杂俎》卷二四《事部二》)唐之学士,以顾问而兼文书,明之内阁学士,则以文书而备顾问,地位是有所不同的。至于他们个别人在失控的情况下也得揽权,如张居正辈,然实际地位与古之宰相是完全不同的。

黄宗羲猛烈地抨击了朱元璋废丞相的问题,说:“有明之无善治,自高皇帝罢丞相始也。”他指出:君与官皆为治天下而设,同样只是官爵的一级,“古者君之待臣也,臣拜,君必答拜。秦汉以后,废而不讲,然丞相进,天子御坐为起,在舆为下。宰相既罢,天子更无与为礼者矣。遂谓百官之设,所以事我。能事我者,我贤之;不能事我者,我否之。设官之意既讹,尚能得作君之意乎?古者不传子而传贤,其视天子之位去留犹夫宰相也。其后天子传子,宰相不传子,天子之子不皆贤,尚赖宰相传贤,足相补救,则大子亦不失传贤之意。宰相既罢,天子之子一不贤,更无与为贤者矣!不亦非传子之意而失者乎?或谓后之人阁办事,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也。曰:不然,人阁办事者,职在批答,犹开府之书记也。其事既轻,而批答之意,又必自内授之,而后拟之,可谓有其实乎?吾以谓有宰相之实者,今之宫奴也。盖大权不能无所寄,彼宫奴者,见宰相之政事坠地不收,从而设为科条,增其职掌,生杀于夺,出自宰相者,次第而尽归焉。有明之阁下,贤者贷其残膏剩馥,不贤者假其喜笑怒骂,道路传之,国史书之,则以为其人之相业矣。故使宫奴有宰相之实者,则罢宰相之过也”(《明夷待访录置相》)。黄宗羲所举的罢丞相诸失,都是切中事实。此外,还可补充一点,即罢丞相更增加了政治的僵化。汉以天变策免三公,实即以罢相的形式,调整政策与路线,以缓和民情。后代的罢相,也多有此类自我调整的作用,作为安定与改善统治的阀门。宰相既废之后,这种作用则往往只在一代皇帝死去才有可能发生。因之,罢相实际上正是中国专制主义皇权恶性膨胀,自我调整机能尽丧的一种僵死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