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在真爱的门口等你。”一个小时里,这个短信在我的手机上反复出现了三次。回电过去,却没有人接。
也许是什么人在跟我开玩笑吧。谁那么自信,她找到了“真爱”的大门?谁又能在“真爱”门边的等待别人却又自信那个人一定会来呢?
我合上手提电脑,向门口望去,门口两个十几岁的小孩正在阴影中接吻。看上去,他们正相爱着,但那是“真爱”吗?这个年龄的孩子,精神还没有健全起来,他们对世界的关照能力仅限于肉体,或者说他们对身体而不是对精神更感兴趣,他们对身体里发生的各种变化感到吃惊,他们对对方身体上出现的那些异样的特征感到好奇,这个时候他们与其说在恋爱不如说是在彼此试探对方的身体。我看到他们在热烈地亲吻,听到那小小的情欲在他们的身体里嘶叫,两个满脸通红的孩子,你们真的知道你们正在干什么吗?
这家茶馆叫避风塘,坐落在延长路共和新路路口,附近有一所大学,一所中学,看起来,这两个孩子好像是那所中学的学生,放学了,他们不回家,到避风塘来,在避风塘的门口,亲吻着,依偎着,是为什么呢?避风塘真的能遮风避雨,能容得下他们小小的爱情吗?
想到正在拆迁的清平檐,不免感伤,那天老板拉住我,从柜台里面拿出一套咖啡壶,说:
“诸葛,送给你,意大利进口的。”
我说:“不行啊!这是你做生意的家当,我怎么能拿呢?”
“不做了。这儿要拆迁了。”老板说。
“是吗?你可以换个地方做啊!许多人离不开清平檐。”
“不想干了!我已经40了,不能一辈子干下去?没有头的。我要退休了,下个月我就要去加拿大定居了。”老板把咖啡壶重重地放在我的手里,又握了握我的手。
“那很好啊。不过,去加拿大不孤单吗?你的朋友都在这里啊!”
“有个女人陪我去,我要在那里结婚。该陪陪她了。另外就是陪陪自己。”说着老板转身招呼另外的客人去了。
清平檐,开了15年,终于还是关了,世间说起来可能真是没有“永恒”这样东西的吧。
这里,避风塘,又能开多少年呢?
拿着手机,反复地看短信,“我在真爱的门口等你!”越来越觉得疑惑。
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来,乌鲁木齐路上有一家迪厅叫“真爱”,会不会有什么人在那里等我呢?
我收了手提电脑,付了帐,三步两步地下楼。
在的士里还没下车,我就看见了裴紫,她坐在“真爱”门口的台阶上,身边是一只灰色的行李箱,还有满街的梧桐落叶,看了看手表,5点58分,夕阳已经很斜很斜,越过了她的头顶,照在街中央,把她完全湮没在阴影里了。她就那样坐在真爱门口的阴影里。
裴紫,她比上次瘦多了。
到家,往浴缸里放满水,拿了一条浴巾搭在洗脸台盆上,让裴紫洗澡。
然后,做晚餐。冰箱里有冰冻的鳕鱼,化一下冻,加上黄酒、姜丁、葱末,撒上盐,放在微波炉里蒸15分钟。然后是黄瓜,洗尽,对切,再对切,在碟子里垒好,一头浇上豆酱。再就是酸辣汤,土豆切成片,西红柿切成丁,少量油,热锅,加上矿泉水,烧开。
到楼下的小杂货店订了一箱百威啤酒,又到超市里买切片面包、香草冰激淋,还挑了一包烟,顺道把扔洗染店两个多星期的衣服领出来。
回来的时候,裴紫已经洗好澡了,正在厨房里忙碌,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她喊道:“是你吗?刚才杂货店送了啤酒来,是你定的吧,在冰箱里冰着呢。”
我说:“好!晚上喝!”
厨房里,裴紫穿着白色衬衫、上面罩一件银灰色毛线衣,下身是米黄色及膝裙,正擦洗微波炉,看我开冰箱,她又说:“有两罐,冰在冷冻室里,你先拿那两罐。”
“你怎么知道我要拿啤酒?”我惊奇地问。
“猜的。”
裴紫是不是真的有一场敏感的透视能力?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说她能在希尔顿的窗台上看见数公里外的我就要上沪宁高速公路,真的吗?
晚餐,一边喝啤酒,一边吃鳕鱼,感觉不错。
“为什么选‘真爱’?以为我一定会去?”想到“我在真爱门口等你”的短信,我问。
“喜欢那个名字!”她说。
“要是我猜不出,怎么办?”
“看你一个劲儿拨电话,觉得你很傻。就在想,你不会来了。可是,你不来我又该去哪里呢?实在没想好。所以,你来的时候我还没走。”裴紫帮我把酒杯斟满,喝着啤酒说。
不施粉黛的裴紫,看起来平易很多,和那晚印象中的裴紫完全不一样。我吃惊于女人会有这么大的不同,不同的场和,不同的装扮,她们仿佛是不同的人。不过,仔细打量,裴紫身上总有什么是不一般的,许是她的衬衫太白了吧,看得出来,她的衬衫做工非常考究。
我看着裴紫:“就不怕我不来?”
“说实话,路上老是想你。心想要是你在身边会怎么样呢?”
“你是说,你一直是一个人,在路上?”
“有的时候,也会碰到有意思的人,会同路,大多数时候一个人。”
“可有印象特别深的?”我心里想到那个T,T是谁呢?
“你说地方,还是人?”
“当然是人啰!”
“有也有,单身在外旅行,当然会碰到的。”
“我说的是男人?”
“女人走到哪儿碰到的还不是男人?”裴紫并不隐晦,“有的时候,特别需要一个肩膀靠靠,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只要是男人,都可以。”
“那么,是有过啰?”盯着裴紫绰约的身体,想到裴紫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在脑袋里搜寻了好久,找不到什么词,蓦然间竟然问出了这样的话。
这个时候碟机里正在放MICHAEL BOLTON的ALL THAT YOU DESERVE。
“I hope he understands the woman you are
May be never take for granted
The little things that make love work
And most of all
I hope he抯 all that you deserve”
“呆住啦?”裴紫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想到哪儿去了?女人可不像男人,跟谁都可以。”
吃完饭,我站起来收拾杯盘,裴紫挡住了说:还是我来吧。说着端了杯盘进厨房,一会儿杯盘放进了洗碗机,她问:洗洁精在哪里?我说:没有专用的,只有一般的白猫洗洁精。她说:那可不行,一般的洗洁精洗碗机洗不干净的。说着把杯盘从洗碗机里拿了出来,往水池里注水,准备手洗,看我依然站在她身后,又说:你倒好,愿意看女人做家务,不觉得浪费时间?她打开冰箱,拿出一听啤酒,开了递给我,把我推出厨房:我可不要你监工,你做你的事情去!
阳台上,天气很清朗,下炫月出来了,挂在高空,风略有一些寒意,在阳台上把啤酒喝完,到书房坐下来,开始工作。中间裴紫进来一次,给我一杯咖啡,又出去了。进入工作状态,就把什么都忘了。再次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12点24分。
关了电脑,到卫生间洗漱,里面有淡淡的栀子花香,灯也亮了许多。地上放脏袜子、脏短裤的衣篓空了,台盆上多了许多梳洗用品,香水、洗脸液、洗手液、润肤露什么的,那栀子花的香味可能就是从这些东西里散发出来的吧,刷牙杯里盛着水,上面横着我的牙刷,牙膏挤好了。在焕然一新、充满女人气息的卫生间里洗澡,感觉怪怪的。卧室门虚掩着,裴紫已经睡了,她躺在床的右半边,左半边完全空着,两只枕头,一只垫在她脖子底下,一只并排铺在左手边上。我睡哪儿呢?也睡床上?犹豫了半秒钟,悄悄地从壁厨里拿了一条被子,关了裴紫边上的床头灯,退了出来。我睡觉前有翻书的习惯,怕抄醒了裴紫。
在书房的地毯上铺开被子,躺进去,翻开许先生寄来的《中国现代文学主潮》,收到这套书已经两个月了,还没看完,看完了该为先生写个书评了。南大读书的时候,先生照顾很多,现在我已经独立工作,该是回报先生的时候了。只是这些年不长进,不能帮先生做大事,倒是先生经常提点,在课题和项目上伸手援助,但我也不敢贸然接受,结果是拂了先生的美意,让先生失望。想到这里,一阵愧意袭来。
1点31分,关灯,睡了。
28点15分,闹钟还没叫,便醒了。对我来说,人生第一件美事,便是早晨不被闹钟闹醒。自自然然地醒来,再美意不过,说明生活有规律,睡眠好,至少前一晚上睡得很香甜,时间也正好到位。
洗完脸,到餐厅。桌上摆了一碟酱菜、一只煮鸡蛋、一只包子、一碗稀粥。惊叹裴紫的能力,我能做晚餐,却做不了早餐。如果说晚餐仅仅需要时间和耐心,那么早餐所需要的东西就太多了,不仅需要耐心,还需要责任感,需要爱心,需要清洁整齐的生活习惯,甚至需要献身精神,谁能一大早起来就为吃饭操心,为吃饭忙碌,而且还是为别人呢?我连为自己这样做都做不到。所以,我常常是不吃早饭。
看得出来,裴紫起得很早。她身上没有一点夜晚的痕迹,她是属于白天的。有些女人只是在晚上才会神采飞扬、闪出光芒,这样的女人即使是在白天身上也会带着夜晚的痕迹,另外一些女人则相反,她们在日光中才会完美,一旦醒来,她们便会干干净净地清除了夜的气息,仿佛她们从来没有经历过暗夜,仿佛她们是一直生活在早晨、中午或者黄昏,她们的时间从早晨开始到黄昏就结束了。
“我在老校区上课,从上午9点上到下午4点45分。”我说,“中午回不来,你自己吃饭。晚上5点半到家。”
裴紫看着我吃早饭:“等你回来吃晚饭。”
中午的时候董从文打来电话:“诸葛,你老哥要调走了,去厦门大学,送送你老哥吧!”
“嫂夫人呢?调动手续都办好啦?你老兄手脚可真快啊!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暑假的时候,董从文去过一趟厦门大学,回来经常说那儿风景如何好,还拍了一卷DV带子给我们看,这次学校聘任制度改革,对他打击挺大,他想调走,我倒没怎么惊讶,只是这么快,没想到。
“你没嫂夫人啦?离了!现在我又是一个人啦!儿子、房子、票子,一起奉送,我什么都没啦!”
“那,晚上我们聚吧。送送你。”
和董从文约好了时间地点,便往家里拨电话通知裴紫,但是,铃声响了又响,裴紫就是不接,在手机里查裴紫的短信,找到手机号,打过去是关机,只好又拨家里电话,先拨三响,电话铃一响就挂,第四次才让铃声不断地响,这回裴紫接了:
“在午休?把你吵醒了吧?”
“没有,只是不想接电话,万一是你同事或女朋友,那该多麻烦?有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住在你家里,你怎么和他们解释?”
我说:“没关系。别人的议论我是从来不在乎的,再说,你也不是莫名其妙的女人啊!”
“总不那么好!”电话那边裴紫的声音弱了下去。
“看你,没自信了吧?”听她不说话,我便接着说,“晚上你别做饭了,我要请同事吃饭,你一起来?”
“你不一定要管我的,你们聚吧,我加在中间不好。”
“没关系,一起来,都是朋友。”
接着,往三门路田兆非那里打了电话,他一口应了,主动说要带酒来。往常,我们几个人聚的时候,能笑到肚子疼,都是有了岁数的人,谁心里没有个七咸五辣,聚在一起,能笑到忘形,很不容易,这就是朋友吧。最后,又约了两位女士,都是平时玩得比较好的。
我定的是洛川东路共和新路路口的舒友酒家,三楼朝北的一个包间,落地窗很大,可以看见黄昏中的闸北公园。5点45分,董从文第一个到,接着是田兆非,他身后跟着古籍出版社的张露和上海电台的叶翩,张露穿一件黑白相间的晚礼服,背部是镂空的,整个肩胛几乎都裸露在外面,腰部跨一只金色坤包,张露这么庄重的打扮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叶翩一袭白装,衣服上没有任何图案和装饰,那种白就让人有点儿发慌,我注意到她的唇膏是纯黑的。
董从文坐最里面一张椅子,他右首是叶翩,张露正要挨着叶翩坐,被田兆非挡住了:
“这是我的座位,你坐那边,挨着诸葛,不然他要不高兴,说我独占你。”
这样,张露挪到田兆非右首,接下来是我,我和董从文之间空着两个座位。座次排定,两位女士就商量着去洗手间,看她们站起来一前一后走出去,我们三个人突然一下子沉默了,董从文、田兆非都不说话,我说:
“你们别装深沉,今天谁也不许不高兴,都给我拿出点高兴的样子来?我下去接另外一位女士,这里你们两个照顾。热菜已经点好了,冷菜你们自己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