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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信使

1中午的时候,正吃饭,楼下邮递员喊:“504!拿图章。”跑到楼下,邮递员递给我一张国际包裹单,包裹是从法国里昂寄出的,寄件人的名字很陌生,斯蒂芬。左思右想,想不起来有什么朋友住在里昂,也不记得有过叫斯蒂芬的法国朋友。回到楼上,吃完了剩下的饭,骑上车,到共和新路邮局取包裹。

包裹里有一封史蒂芬的信,史蒂芬在信中说:

“亲爱的诸葛,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这件事,我们都曾经是Anna的亲人,我正经历着失去Anna的痛苦,对于你来说,这种痛苦也许才刚刚开始--我非常遗憾我要把Anna去世的消息告诉你,要亲手把这种痛苦揭示给你。我深深地知道这种痛苦的性质,所以,我首先希望我能够安慰你,Anna已经离开了,我想她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并不希望看到我们痛苦,相反,她希望看到我们愉快地活着。

我没有能够挽救她。本来也许我可以阻止她的,但是,我却没有做到。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4年,激情在丧失,但是了解在增加,我们渐渐地能够接受对方的缺点,能够承受各种生活上的问题,这些给我一个错觉: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的问题正在慢慢地解决。这也是我没有预见到她会如此极端地结束自己生命的原因。

事到如今,我想,我实际上并没有给过她幸福,也许我甚至连起码的理解和安慰都没有给过她,这是我的问题,我没有想到她从美国路易斯安娜,远道而来,在里昂和我生活在一起,会遇到什么样的压力。

以前遇到问题的时候,我总是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能顶住生活的重担,而且这些问题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事实上,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总是能和解,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她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也许她是真的绝望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感到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她没有父母亲人,在美国她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牵挂的了,本来我应该是她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事实是,不知道在什么情形的左右之下,我已经成了使她失望的那个原因。尽管,没有什么必然的因素可以解释这件事情,但是,我并不想用这样的说法为自己辩护,我将为我犯下的错误懊悔终生,事实上我已经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的灵魂也许永远都得不到安宁,我不会原谅自己。

Anna离开之后,无尽的烦恼和悔恨促使我读了她的日记,正是她的日记使我确信,把Anna的这些遗物寄给你是正确的,是符合她的愿望的。我可以处理Anna的其他遗物,但是,我想我没有权利处理这些,我应该把这些寄给你,退一万步说,你也比我更有权利处理这些东西,你也比我更能理解这些东西对Anna的价值,我也相信你比我更懂得处理这些东西的正确方式。

或许我已经打搅了你,不过,我想你一定能原谅我。向您在南大的导师打听您的地址的时候,我还在犹豫是否要跟您联系,但是,现在我已经不犹豫了。要知道,我们曾经爱过同一个人,而且她是值得我们爱的。尽管她已经不在了,但是,这种爱的价值依然没有消失。

你的斯蒂芬。”

看过信,我的肝部开始疼痛起来,我在邮局大厅里晕头转向来回踱步,脑袋里空洞洞的,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服务员走了过来,问我有什么要帮忙的,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帮我把包裹打开吧。服务员看看我的脸犹豫着说,你还是回家吧,回家看好,不会弄乱,你在这里弄乱了,就包不起来了。我没有回话就往外走,走到马路中间招的士回家。邮包里有三样东西。

一只信封。里面装的是Anna的胎发,封面上有Anna母亲的笔迹:“Anna出生于1971年11月19日11点32分,3.7千克重,蓝色的眼睛是妈妈给的,亚麻色的头发是爸爸给的,上帝保佑她。”墨汁原本是黑色的,但是因为岁月的浸蚀,现在显出出来的是一种异样的红色,红色下面是Anna的字迹:“给Hopkins.Gold,我永远的爱人。”这只信封我以前见过,Anna曾经想把它给我保管,但是,后来终于没有。

一张卡片。红色的,上面有我和安娜的名字,还有Anna用信号笔写的“We will love each other forever”,想起来了,这是我们五年前决定分手的那个晚上,饭后Anna在Black Cat 布告栏里写下的那张,那天Anna在卡片上写下了“We will love each other forever”,然后把笔递给我,要我写,我拒绝了。没有想到,Anna回国前一个人去了Black Cat,取下了这张卡片,而且这么多年一直带在身上。

两把钥匙,用同心结系在一起。那是1997年5月,我们游黄山时锁的同心锁上的钥匙吧?登天都峰的时候,我们买了两把同心锁,锁在峰顶的一棵松树下面,当时,Anna要我发誓,我说“我们会爱的,但是不要誓言”,Anna不同意,她说我们要“爱到子孙满堂,海枯石烂”,她说她想生很多孩子,这样即使我不爱她了,还会有我的孩子陪着她,她永远不会孤独。我就笑她。老实说,我对孩子没有什么兴趣,我认为父母因为彼此相爱,就想造个孩子来充当见证,那太无聊了,另外,我也不希望自己的血液能遗传下去。当我想把同心锁钥匙扔下悬崖的时候,她拦住了我,她说:“我要留着这两把钥匙,如果将来你不爱我了,我就来这里,把锁打开,让你自由。”

邮包的最底层是Anna的日记,那个日记本包着牛皮封套。那个封套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那个时候它就放在Anna的床头,这个封套曾经跟着Anna父亲在越南战场上呆了4年,后来它又到了Anna手上,和Anna一起在中国呆了6年。那个时候,Anna住在南大西门口的霍普斯金中心,我们在那里度过了许多美丽的良宵,那些良宵无一例外,都是以Anna捧着这个牛皮封套的日记本写日记开始的,现在,它竟然又回到了中国。

翻开日记,1995年6月17日,Anna这样写道:

“你一直在问,‘为什么要这样呢?’好像在责备我。其实,你也知道,分开的决定与其说是我做的,不如说是你做的。

不过,责任在我。你说,我们一直很好,一切方面都很好,包括我们的身体。这是真的,可是,女人喜欢可靠和永久,喜欢誓言和承诺,我是西方女孩,但我和中国女孩一样喜欢这些,女孩就是女孩,这点上,西方和东方没有什么区别。你反感这些,你不愿意承诺,你一直在说,你没有地位,也没有金钱,你是个贫穷的中国人,你不能对我负责,其实你真的误解我了,我并不是要你在这些方面对我负责,我要你负责的仅仅是爱,是爱本身。可是你在退缩,看到你退缩,我心里非常难过,我的父亲,他娶我母亲的时候是个不名一文的越战退伍老兵,但是,他勇敢地负起了责任,你说那个时候他有什么呢?他有的仅仅是一份爱和对这份爱的信念,他的勇敢使他对这份爱有所担当。

当然,这里有我的原因。我想过,我能不能接受你,能不能不让这点影响我们的关系。终于,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不能,我不能接受一份怯懦的爱,一份没有责任的爱,你问我:“你是不是爱上了别的人?”亲爱的,在我,这怎么可能呢?我永远不会爱上别的人,我的灵魂依然在你的身体里居住。

为什么要离开你?如果我的回答是“因为我爱你”,你相信吗?也许你想听我这样回答:“我对你的软弱和怯懦感到失望”,可事实不是这样的,我依然爱你,和过去一样深,但是,我怎么说得清楚呢?我希望我的爱使你坚定、强大,而不是使你软弱、怯懦,现在,我是对我自己失望了,我的爱不能给你这种力量,相反,它使你退缩--看到你退缩,我比你更疼痛,亲爱的,即使现在,我们已经分手,我还在疼痛,我将怀着这种疼痛离开中国。

真想把你的气息一点一点地抹去,也把你的感觉一点一点地抹去,抹到一点不剩。我宁可你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可是,做不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触碰到你买的内衣,它穿在我的身上,却有你的体温,在梦中我还清晰地看到那上面你的头发,醒来的时候我的胸口是潮湿的,有大片的泪水。

其实,只要你稍稍放下你的傲慢,我们是可以在一起,很好地在一起的。但是,现在不可能了,你撕毁了它枣那个本来可以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东西。甚至,在我们分手的那一刻,你连出于礼貌,给我一个吻,一个签名都不肯。我不能找你。不能重来一遍。我只能慢慢地像治疗慢性病一样把自己的病治好,或者,开始一场新的,那可能对于疾病的治疗更好。不过,说真的,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把自己治好,至少现在,我恐怕是要把它带回美国了。

最好的办法是我们都不要相互原谅,仇恨是良药,尽管它很难吃,但是,只要吃下去,就能把我们医治好,你那么决绝,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仇恨。你觉得是我抛弃了你,所以,你可以很快摆脱,而我呢?我永远都不会恨你。所以,我唯一希望你的,是仇恨,我要你恨我,这样你会好受些,会更容易开始一场新的,就如同我恨自己一样,这一点对你其实比对我重要。

现在,我唯一遗憾的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地在一起,一切就突然结束了,明天我就要回美国了,你也要到上海去工作,我们以后和南京再没有什么关系了,也许我们就这样永别了。

愿上帝保佑你。

我会永远为你祷告。上帝知道,这些天我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祷告。”

2一个下午。看Anna的日记。

不敢相信Anna已经不在了。

反复地听马斯奈的《泰绮斯瞑想曲》。

晚上。没有吃晚饭。

把冰箱里的半打啤酒喝光。

一边听喜多郎的《Dance of Saraski》,一边翻《舍勒选集》,勉强看几页书。

可是每页上都有Anna的影子。痛苦紧紧地纠缠着我,如果我当初不是那样对待Anna,事情会怎样呢?也正是这个时候“悔恨”这个词一下子像闪电一样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是说“悔恨”这个词,它不仅代表我正体验着“悔恨”感,还表明我对此有所反思,这是对“悔恨”的认识。我一直试图从我对存在的“非公义性”界定出发对个体的在世结构做一个规划,但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线索,现在,突然间,“悔恨”这个词出现了,接着又出现了“穷愁”、“陶醉”等一系列词,我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一个路经,个体的在世结构是否可以从这些方面去认识。

“悔恨”是什么呢?自我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被恨的”,一个是“施恨的”的,主体因此而承受着自我分裂的痛苦:“施恨的”自我是痛苦的,含恨的痛苦已经刻骨铭心了,“被恨的”自我也是痛苦的,他被恨着,体验着被痛恨,被鄙视的苦楚。“施恨的”自我的苦痛是无处发泄的,因为他无法复仇,那被恨的就是他自己;“被恨的”自我的痛苦也是无法消除的,因为他无法逃离这恨,因为这恨者就是他自己。这无法宣泄的含恨之情,这无法逃避的被恨的痛苦在主体的内心冲撞着,无处松懈,它越积越厚,直到最终爆发。

4凌晨被一个梦惊醒了。中学时代的我,从外地回家了,我看见我的父亲,他正年轻,在屋里洗澡,我问他“要出去吗?”他没有回答,一会儿我看见他收拾停当,穿着西装,很精神地背着一只军用书包,跨上自行车出门了,我知道那是他到情人那里去了,他今晚不会回来了,我还看见我并不存在的妹妹,她在屋外徘徊,等父亲回来,她瘦弱的身影在屋前的场院边滑出弯曲的弧线,她在练习自行车,在不断地滑倒,我还看见了我的母亲,她没有表情地向窗外望,没有表情地操持家务,这个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外面昏暗了下来。

我的忧伤像渐渐来临的黑夜一样弥漫着,充斥着我的整个梦境。

醒来以后,好久,我都不能自己,我在忧伤中不能自己。我无法从这个秋日的夜晚,在我短暂的睡眠里发生的一个意外、一个假相中,逃离出来。

在生活中,我的父亲是一个恪尽职守的人,他的一生都在操劳,现在他已经55岁了,他已经步入晚年,但是他还在为我们几个兄弟奔波,大哥发病之后,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是一个非常好的父亲,在他的意识里,所有他的东西都是我们兄弟三个的,他认为是好的东西,就更是如此了,有一次他给我送来一瓶“空气清新喷雾剂”,那是他单位发的福利品,但是,他拿来给我用了,在他看来,他自己是不配用这种奢侈品的,而我他的儿子却可以用。

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梦呢?也许我对爱的信任丧失了。我没有安全感。我甚至怀疑我的父亲,我对亲人之爱的安全感呢?

也许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最虚无的人。

更重要的是我在怀疑自己,对于“父亲”的怀疑其实也是对我自己的怀疑,或许我就一直生活在这种怀疑之中,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别人,也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别人对我的爱。

想一想,为什么我从来不愿意对别人负责,为什么我从来不愿意接受别人的誓言,在这样的状态里,我怎么能和女人相处呢?我怎么能对另一个人说“爱”呢?

一个虚无,一个怀疑一切,对一切都没有信念的虚无,他不会去爱别人,当然也什么都不配得到,他最终也只配得到虚无。

这就是我的生活。可是,我又能抱怨什么呢?没有什么爱能追上我的虚无.

小兽

你的眼神使我健康

离开你,我就无家可归

小兽

为了你,我要回到笼中

我们要在笼中安家

我们要热爱对方的身体

尤其是爱情

爱情,是我们最重要的器官

我们要相互取暖,热爱对方的

眼睛,鼻子,嘴唇,舌头

还有下体和手臂

小兽

伸出手臂吧

看我能否领会

或者把我抓伤,让我的心破碎

这样,就有一个心碎的人

死心塌地地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