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试图写一本小书《个体及其在世结构》,我思考的目的是“‘个体’如何摆脱‘生成’之罪及惩罚?”这和巴门尼德当初的目的非常接近,“个体”如何可以被看成是超越于短暂者、变动者的绝对存在者?个体如何是可靠性?它既不生成,也不毁灭,我试图想清楚这样的问题:“存在者即不能产生,也不能毁灭,存在者存在。”
3系里的会很无聊,实际讨论的都是鸡毛蒜皮。第一个发言的是黄大力教授,他建议把哲学系改成“思想作风改造系”,理由是小康社会,生存问题已经解决,研究“生存”的西方哲学没有用武之地了,研究思想作风的中国哲学正可发扬光大。他说,现在改可以领风气之先,苦练内功,做大,还能争创博士点。他说:“哲学系没有生源,教师45位,学生4届加起来才3.5个,哲学系是没希望的了。”为什么黄大力教授说我们哲学系学生只有3.5个呢?学生中有一个下肢截瘫,我们哲学系对人的界定主要依据黄大力教授“两足动物”说,没有两足怎么能算人呢?不能算人。系主任田兆非教授在上报学生人数的时候就很为难,他是黄大力的高足,不能背叛师门含糊了老师的学术思想,但是,去掉那个同学,少报一个人,对他的政绩又是不小的打击,权衡的结果,他在报表“哲学系本科生总人数”一栏填的是“3.5”。
黄大力教授跑哪儿都带一马桶圈。他有痔疮不能直接坐椅子,真要坐,得先在椅上垫个马桶圈,每回系里开会,他屁股底下有马桶圈,同样的椅子他坐着就比别人高一头,像是主持人,而坐在他身边的田兆非主任倒像记录员。黄大力教授的发言声音洪亮,又加上屁股底下马桶圈的气势,颇能唬人。只有从南京大学哲学系引进的特聘教授董从文,不吃这一套:“我尻!照黄老说,咱西哲就不研究思想作风啦?今天黄老到这儿,我倒是要反驳一下。老实说,这个问题,我早就研究过了。”说着,董从文教授一捋袖子从屁股底下掏出一本杂志来,我一看,果然又是那本香港《社会科学季刊》。董从文教授每每到系里开会,胳肢窝底下没有不夹着它的,如果你在走廊上被他遇上,他就会逮住你,让你翻翻那本杂志,看他的名字到底是在哪一行哪一页,如果你表现出兴趣盎然的样子,他便立即递上一抽印本:“你看看,俺在国际刊物上发的文章!头版头条!国际先进水平。”一年下来,系里每个老师他都送了三次以上。研究生们给董从文教授取了个绰号:国际先进水平。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董从文教授那本杂志在他胳肢窝底下夹了一年,怎么就既没弄丢,也不见破损?王学远看董从文教授掏出那本杂志来,立即慌了神,他最怕人家提“国际先进水平”,他搞的那个方向,是中国特色的,不能在海外发文章,海外不认。他的论文也就永远没有机会像董从文教授那样达到“国际先进水平”。“国际先进水平”是他心头之痛。他说:黄老也没说西哲不搞思想作风吗!董教授的意见也是对的,是国际水平的,我看,我们可以投票表决一下。会议第二个议题讨论如何处分王蕤讲师。王蕤讲师很特别,哲学学士毕业后留系任教,但硕士学位拿的却是MBA,接着又攻取了工商管理博士学位。
田兆非教授觉得应该对这样的教师进行处分,这是哲学耻辱,学哲学的人怎么能到庸俗的工商管理系去拿学位呢?这不是给哲学系脸上抹黑吗?哲学系什么学位没有?中国哲学史有黄老,西方哲学史有董从文董教授,硕士、博士学位都有,为什么不在哲学系拿学位呢?“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再说啦,你拿学位也没什么,你不能旷课老放学生鸭子啊,你旷课也行,你不能让一个孕妇假冒你,为你代课,据说那个孕妇主讲“中国哲学中的一分为二思想”的时候,突然阵痛起来,竟然把孩子生在了大学讲台上。“这叫哲学系教师的脸往哪儿搁?”田兆非教授讲着讲着便有了声泪俱下的意思。这个时候,黄老干沉着脸咳了一声,田兆非教授听了,立即擦干了眼泪,不再吱声。王学远教授不识趣,接着田兆非的话音说:“这可得处分,这可得处分。”搞美学的李原意教授说:“王蕤老师在这件事儿上是有错误,但是,代课老师在讲台上生孩子,是偶然事件!这是王蕤老师主观上控制不了的,请人代课主观动机是好的,总比旷课好,至于结果,我们要好好地分析一下,不能妄下结论。诸葛老师,你说呢?你们都是年轻人。”
我突然想起使徒包罗那伟大的格言来,若有人忧愁的,他不但叫我忧愁,也是叫你们众人有几分忧愁。这样的人,受了众人的责罚也就够了;不如赦免他,安慰他,免得他忧愁太过,甚至沉沦了。所以,我劝你们要显出坚定不移的爱心来!使徒保罗有各种各样的格言,这段格言更是简明扼要。我说:“谁能知道自己的过失呢?有的人的过失受到了责备,有的人的过失,比如我,隐而未现,所以,我们不如……田兆非教授看形势复杂,便说:“还是请黄老说个意见吧!”“行政的事情系里管,我一个人说话不好。”黄老说。
其实王蕤是黄老面前的红人,要不是有黄老撑着,她能这样嚣张?黄老和王蕤的特殊关系,傻子都看得出来。田兆非听黄老这样说,便道:“那我们还是举手表决吧。”表决的结果田兆非、王学远赞同给王蕤处分,董从文教授因为两次举手,而且是举双手,作废票计,黄老因为两次都不举手,做废票计,李原意、上官清云教授举手反对,我因打瞌睡,没来得及举手,也没有来得及不举手,做弃权处理。结论是暂不给王蕤老师处分,待哲学系教授委员会进一步磋商,获得一致意见以后再行处理。最后是田兆非教授总结发言:今天,我们开了一个团结的会,高效的会,卓有成果的会,这是一个胜利的会。这回每个人都鼓了掌,看来大家终于找到了一致同意的事儿。4会后,大家散伙走人。我找董从文教授借车,请他一起吃饭,然后也开车走人。董教授的坐骑是一辆二手普桑,车的样子,有点儿像刚果灾民逃难用的那种,浑身沾满了黄泥,看不出原来的色儿。驾驶座边上的门拉不开,怎么使劲儿也不行,董教授说:
“看来,你对我的车不好,你欺负过她,她报复你啦!”
“哪儿呀!她对我亲热着哪!这会儿是你在,她不好意思!”
董教授试了几下,也打不开。
“你还是从副驾驶座爬进去吧,我也是这么爬的。最近,她脾气有点儿大。”
我往里爬,一边庆幸自己还没有发胖,身手还算矫捷,一边想象着董教授搬着啤酒肚往里爬的样子。
等我转动钥匙点火的时候,董教授已经坐到了后坐上:
“诸葛,你从南京回来的时候,把那个门儿给整整,另外,你看,这后坐上的布套,不知哪个家伙在上面烫了个洞,影响情绪,你也给换换。女孩一看套上有洞,就都不干啦!哪个女孩都不愿意把自己想象成座椅套啊!”
我赶紧接口:“您老放心,把把门儿,换换套儿什么的,我都熟,您放心交给我。”
听我这么说,董从文哈哈大笑:“这发动机的声音好像也有点儿不对劲,要不,你也顺道换一换?”
“发动机?发动机是我哥们儿啊,我能抛弃哥们儿?我非得把他完完整整带回来不可。”出学校后门,在陈太路上把董教授放下,下车前,董教授又给我几个号码:
“这都是你大哥在南京的姐们儿,办完事儿,闷了,找她们,代哥们儿慰问慰问她们!就说哥们儿想她们啦!”
出祁连山路,过真北路,20分钟后,我就疾驰在沪宁高速公路上了。车是破了点儿,但是,开到120码,除了发动机有点儿颤,车尾有点儿飘,方向盘有点儿晃,仪表盘上的塑料壳有点儿抖,其他看不出毛病。
如果你要挖掘,
就到我的心里来挖掘,
你会看到这里变化得很慢,
全然不像外面,
那里的雨下得很快,
人走得很急,
没有人停下来,
看你拿着铲子四处探询的身影。
如果你想笑,
就到我的梦里来笑,
你会看到,
这里一切都很柔软,
全然不像外面,
四处是坚硬的石头,
人们的表情是石头的,
手势是石头的,
语言也是石头的,
没有人会为你,
小小的祈求,
就柔软下来。
如果你要来,
就早上来,
露珠还在叶子上,
小鸟还没有被枪声惊醒,
苹果也没有老得被风吹落,
你可以慢慢地年轻,
慢慢地健壮,
就像早晨就要升起来升起来的太阳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