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沪宁高速公路上飞驰,感觉的确惬意。
身边飘着的,是文人们吟咏了千年的江南,这会儿正是江南的秋天,大片大片成熟的稻田在天空下闪闪发亮,狂放恣意地铺漫着它金色的光芒,天空是蓝的,土地是金的,江南那秋天的精魂就在这两种颜色中飞舞。
阳光依然是温热的,但却不似夏天那么直白炽烈,只是它接近你,你却不愿切近它,此刻的阳光多少有些仓皇和茫然,你可以驶进它的怀里,这是秋天的下午,你愿意向着阳光飞驰,驶入阳光的金黄里面。
车过常州,大地的形状和颜色就变了,那是丘陵地带,高速公路两边无数的山丘绵延着,安静、温蔼的绿色起伏荡漾,一直延伸到远处,和天际交接的地方。
这时车载收音机里正放着流行歌曲:
“把心交给我保护,梦想的重量,你全都交给我,牵你手,跟着我走,风再大又怎样,你有了我,再也不会迷失方向。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让你相信,我的爱只肯为你勇敢,你会看见幸福的所在,雨和云渐渐散开,露出一片温暖,我要分享你眼中的泪光。”
这个世上谁会和我一起看流星雨呢?谁的眼泪会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又能分享谁眼中的泪光呢?
1994年,祖母过世之后,这个世上就再也没人牵我的手了,那个能够让我毫不犹豫跟着她走的人抛开我先走了。我亲爱的祖母,她是否在天上看着我呢?她看到我独自一人在沪宁高速公路上奔波,会不会感到失望?
我的祖父,54岁死于肝纤维化,这个祖母看到了,她看着祖父一点一点瘦下去,一点一点地离开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的大哥26岁被肝纤维化夺去了生命,这个她没有看到,但是,她为此担忧过,她担忧了很久,也许从祖父过世以后,她就一直生活在这种忧虑中,现在我的二哥身上也出现了肝纤维化的征兆。肝纤维化,它深深地埋藏在诸葛家男人的身体深处,在我们的身体深处生长、发芽、开花、结果,总有一天,它会在我的父亲、我、我的二哥的身上施展同样的技法。祖父弥留之际说对父亲说:诸葛家的男人都活不过54岁,这是命,我一辈子都在忙着活,可是还是过不了54岁。是啊,我的大爷爷50岁死了,二爷爷31岁,我的曾祖父呢?54岁。
忽然间想到这些问题,谁都会感到悲伤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时间像疯了一样飞快地跑着,你从婴儿变成了少年,又从少年变成成年,然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你便进入了老年。你人生就是这样,毫不留情地带走你的信念、渴望、激情,最后是生命,它带走了你身边的事、身边的人,留下你孤单一人,让你蓦然回首,倍感心痛和虚无。
我要去见的人叫裴紫。
怎么说呢?我们是在kingnet电影网站认识的,她在讨论区发帖子,想要施隆多夫的《铁皮鼓》,同时列了一大堆可以出让的片子,我对其中一张周星弛早期跑龙套时演的《捕风汉子》有点儿兴趣,便把手头《铁皮鼓》寄给了她,过了两周,她如约寄来了《捕风汉子》,这样我们算有了交往,此后我们经常通信,谈各种各样的问题,有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可以堪称知己,有的时候,我们又像陌路。
我是说,我们交往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的时候,我们几乎天天通信,甚至一天几封,有的时候我们又会好几天不联络,我知道,这和我的性格有关,问题在我这边,我几乎从不主动写信,在我的性格中有某种毁灭一切的力量,它毁了我的一切,包括友谊,我总是在最热烈的时候突然冷却下来,突然溃不成军地逃回自我的壳中,我害怕有人窥破我的秘密,我在这个世界的秘密处境只能有我一个人知道。
也因此,尽管我们交往很久,但是,我们没有见过面,这样的交往实在是很平淡的,也许有某种心灵的期许,但永远不会有什么实质的内容。
一周前,她发E-mail:
最近一段时间悲伤得不行,也知道你非常忙,而且我们也许还不算朋友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是最合适见的人。当然,这个时候,我也不想见什么熟人。下周一,我会在南京金陵饭店等你,我会等到第二天早晨,如果你不来,也没有关系,其实,我只是想找个地方,想想心事,一个人呆上一会儿,你不要给我回信,不要让我知道你是否接到了信,也不要让我知道你来还是不来,要那样,也许,我会退却,有的时候,要是一切都是未知数,人反而是不会退却的。
我知道我会去。
裴紫是一个人,她需要另一个人到她身边和她说说话,再怎么说,都是不能不去的。更何况,离开南京已经几年了,我也想回南京看看,只是一直也没有下决心,现在倒是裴紫帮我下了决心。
金陵饭店边上有家Black cat酒吧,那是我在南大读书时常去的,我的女友Anna也在南大读书,是个热爱中国文化却反感中国食物的美国女孩,我们只要逛街便会逛到新街口,那个时候的南京除了新街口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有的时候,我们便坐着公交车到处晃悠,一辆接着一辆地乘车,把自己交给第一辆停在我们面前的公交车,又让最后一辆公交车把我们带回,现在想起来这种玩法实在是有些无聊的,但是,那个时候我们乐此不疲,我们紧紧地偎靠着,手牵着手,就这样,在公共汽车里,在拥挤的人群中呆上一天,车上常常也能见到那些英俊而洒脱的人,但是,我们总是为自己感到骄傲,那些人都是为了世俗的目的在世上奔波的,我们呢?我们仅仅为了我们爱情,我们的终点就在我们的路途上,每一站都是我们的目的地,每一站又都是我们的起点。
那个时候,每每到新街口我们总要到Black cat喝咖啡,吃西餐。Black cat的西餐不怎么样,但很便宜,适合我们这样的恋爱着的穷学生。
我和Anna分手,最后一顿饭也是在那里吃的。
那天,Anna把我俩的名字写在一张红色卡片上,又把卡片贴在酒吧的布告栏里,出门的时候,她用信号笔在卡片上写下We will love each other forever,然后把笔递给我。
我该写什么呢?分手了,却又永远相爱,徒增感伤。握着笔,沉思良久,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写。我知道Anna对我什么也不写很失望,我甚至能看见她内心的泪光,可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写不出任何字。
那时我还年轻,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在我的脑子里,它们是不可逾越的。我试图把爱和不爱弄得一清二楚,就象我试图把我人生弄得一清二楚一样,那个时候为此不惜伤害别人。
“分手了,就不能爱了。不能说爱。”我对Anna说。
那个时候,我还不理解爱和不爱实际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是一个事物,把它们分得一清二楚,实际上是不爱或者不懂得爱的表现,而不是爱和懂得爱的表现。
那个时候我太吝啬“爱”字了。只是刚刚开始看见别人的拨着,自己并没有经历过什么,没有体验过一个人在世上存活的孤独。年轻的人大体如此。
当然,那一年也是我生命的低潮,那年我26岁的大哥因为肝纤维化病故,死亡第一次真切地走到了我的身边,它似乎让我看到了自己命运,我是说,某种不可知的东西正主宰着我的命运,我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子的,这个过程会有多长,有多重,但是,我知道我的结果,这个结果通过大哥的死已经暗示出来了。
我主已经暗示了我,我不能假装不知道。――我不可能给任何人幸福,更不能给我爱的人幸福。我对Anna说,我们不会幸福的。Anna百思不得其解,她说,你觉得幸福是什么样子的呢?你需要什么样的幸福呢?你觉得我们不幸福吗?
Anna,我的Anna,你怎么知道呢?对这一切你将一无所知,就如人不可能知道我主的旨意,我不可能理解我的命运,你也不可能理解你的命运。
许多年过去了,如今,在许多年之后,Black cat怎么样了呢?Anna呢?我们分手后就再没有联系了,如今她又在哪里?
下沪宁高速,感觉立刻不一样。右后视镜里是中山陵,左后视镜里是月牙湖,前方则是长满衰草的明城墙,城墙上稀稀落落的树木,苍苍惶惶的爬山虎。太阳在城墙的上方探出半个头,树木便成了剪影,爬山虎便晦暗了,它们组成了一幅斑驳的画。这是南京最美的地方,但也是最容易让人感伤的地方,我看见明代的城墙在1999年的秋天长满了爬山虎,晦暗地矗立在深秋的风中。然而也正是这些让我感到亲切,要知道人有的时候会非常怀旧,他试图看到往日的自己,和那个旧时的我对话,时间在他的体内抽芽、疯长,但是在他的身外,时间却故意停住了脚步,多年前,我在南京的时候,这里的城墙是如此,如今,我在次回到这里,这里的城墙依然如此,我是说,这个世界将永远如此,万古长存,而我们呢?
这是有历史感的地方,每一样事物都有来历。它的来历在我的心里:离开南京已经好多年了,再次回到这里,我却发现对这个城市的亲近感还是那么强,仿佛我只是出了趟门,现在又回家了。这让我惊讶。
到了金陵饭店,泊好车,我便只能在饭店酒吧等了。我没有裴紫的电话,也不知道裴紫的长相,不过,上帝既然让我们相识,也一定会让我们相认,对此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酒吧背景音乐放的是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K545那简单、轻松的旋律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咖啡香味在空气中回旋,这让我回想起当年老师的声音:“这儿的咖啡的确不错,卡布迪诺非常正宗。”多年前,我的硕导,就是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推开金陵饭店的门,把我们领进金陵饭店喝咖啡的。
许多年过去了,我虚度了那么多的光阴,又回到了这里,有些事物已经分崩瓦解,有些感情已经烟消云散,有些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有些事儿已经从记忆中消失,但是,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不会变,除了我们自己。
时间在金陵饭店身上没有任何作用。酒店,是世上很少的不受时间影响的事物之一。它里面的物件和人更换得太快、太频,时间几乎没办法在上面留下痕迹。
我要了一听啤酒,边喝边等。等人的时候喝啤酒是最好的了,冰凉的啤酒让你放松,你渐渐地就忘记时间了。
这时,服务生走了过来:“对不起,先生,您是在等裴紫小姐吗?”
“是!”
服务生递过一张纸条:“她请你打这个电话。”
按纸条上的号码拨过去,那边有人“喂”了一声。
“我从上海来!”我喝了一口啤酒应道。
“是你吗?你能到街对面的STICK门口来吗?”声音很好听,但是太低沉,有点儿不真实。
我只好出门。夕阳在黄昏的门边盘桓,它那苍白的跳动和绵延,让人产生在水面行走的错觉,街道上的汽车和人群也仿佛是漂浮着的。这景象突然让我想起James Dichey 的诗:
Feeling it with me
On it,barely float,the narrow plank on the water,
I stepped from the clam-shell beach,
Breaking in nearly down through the sun Where it lay on the s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