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poled off,gliding upright Onto the shining topsoil of the bay
三小时之前我在上海,而现在是三小时之后,我是在300公里之外的南京,在接到裴紫的电话之后,我要过一条街,到街的那一边去。关于南京,关于我眼前横亘着的这条街,我到底能把握什么呢?除了那些记忆,我差不多是这个城市的局外人。现在裴紫这个名字以及她的声音,就是我和这个城市的全部关系了。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是裴紫。她在电话的那一头。“你出门了吗?”“我出门了。”“为什么没过街?”“我已经过街了!”“你没过街!”“你看见我了?”裴紫在什么地方看着我?
“那么,你过街吧!”说着,不等我回话,裴紫挂断了电话。等我过了街,电话铃又响了,不用看号码,是裴紫,果然,她说:“对不起,我其实不在STICK,你能到希尔顿饭店吗?我在那里订了房间,可以看见钟山陵,1617。”说完,还是不等我回话,电话那头就挂了。我立即按回拨键,那边是长长的“嘀”音,电话通的,但是,裴紫就是不接。
裴紫太武断了,她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一定会听她的安排呢?
我走回金陵饭店,取了车子,一边往中山门开,一边盘算着到底去还是不去,心情不由自主地忧郁起来。也许缘分就这么多吧?来过了,没有失约,虽然只是通话,但毕竟也是联络了,有的时候到外地出差,即使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也不过如此联络一下,打个招呼而已,这样走也不算失礼了。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车已经开出中山门外,前面就是沪宁高速。这时电话又响了,是裴紫:“你出中山门了?”“对!正想和你告别呢?要回上海了。”我说。“我说,对不起,行吗?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太礼貌,但是,我们是初次见面!我毕竟是女孩子,想慎重些,你能理解的吧?你还是来吧,不然我会一直等下去!”我没有回话,合上话机,调头往回开。21617房间,果然可以看见中山陵。远远的,钟山陵、紫金山天文台,沐浴着夕阳的余晖,非常明亮地静霭在窗户的外面,紫金山此时是红绿乡间的,许多人只是知道北京香山的红叶,哪里知道紫金山的红叶,在深秋的时候也是很美的呢。裴紫的年龄比我想象的要大,大概30出头,头发盘在头顶上,连衣裙开胸很低,露出颈脖和锁骨,脖子上戴着项链,看得出来,那件项链出身名贵,款式和做工都非常精致。她的肩膀和胸非常夺目,纯净的雪白,精致高贵,有大理石般的质感,那温润的线条美,让人产生抚摸的冲动。只是,她的面容有些倦怠,我说的是倦怠不是憔悴,憔悴的人是让生活压垮的,生活的劳累让她疲倦和绝望,而倦怠不一样,是那种万物皆备无所期求的困惑让她对世界失去了兴趣。“选在这里见面,你不会把我想成坏女人吧。”裴紫说。“没有。老实说,你很漂亮,你想做坏女人很容易,不必这样。”我由衷地说。“漂亮?你是不是对所有女人都这么说?”
“不是。你的肩膀和锁骨很美,我喜欢你的肩膀和锁骨。”
她“啊!”了一声,本能地抬手捂住肩膀。看得出来,她是个羞涩的女人,也许还很拘泥和敏感,但是,她的神态触动了我,这种触动和她的长相是相称的,她的美是那种能触动你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
“你还是把手放下来,不然,你的肩膀会很难受,它不会喜欢别人捂着它。”
“它是我的,我是自己捂着它!”她不接受我的建议。我过去,抓住她的手臂。我说:“你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把手拿开。”她真的把眼睛闭上了。出乎我的意料,当我拿开她的手,抱住她,她几乎没有躲闪,只是轻轻地“啊!”了一声,眼睛也没有睁开。当你独自面对一个人,你能闭上眼睛,这说明什么呢?你信任他。你能闭着眼睛接受他的凝视。长久的、缓慢的、温暖的凝视,你睁开了内在的眼睛,你看到了对方的内心,看到了对方那同样睁开着的内在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让你内心潮湿的东西。我常常会被闭上眼睛的女人感动,闭上眼睛的女人像咒语,使我晕眩和迷醉,我是迷恋女人还是迷恋她们闭上的眼睛呢?
那种渐渐进入的、湿润的、张开的感觉。那种轻轻地把握着对方的感觉。那种逐渐地开放又收紧的感觉。那种若有若无的抚擦的感觉。你像一枚叶子生长在她的内里,从那里开出温柔的花瓣和嫩芽。你感到你的硕大在她的凝视中渐渐地变小。那样灵敏,好像最纤细、最脆弱的秋天的树叶,好像一丝风就能将你吹起,让你飘浮在感觉的空中,你是因为像叶子一样能够飘起来而爱的。
在心型的爱中,在萧蔽的青涩中有一种未果的焦虑。好像只是偶遇,好像就要永远地定格在这青涩的粉黛年华。好像你的身体从未经历过以前的混乱和尝试,即使是她的秋天似的憔悴和无力也是少年般的,即使你闭上眼睛,即使你闭着的眼睫上写着疲倦,你也被看成是尖锐的,你有一种温柔的尖锐。 脆弱和梦一起来临。你的虚无越来越浓,但是它不让人沮丧,那要命的奇妙的自由的解脱的虚无帮助了你,做些什么,做些什么。让双方都坚强起来。令人心醉的黄昏一丝丝张开、铺展,令人迷惑的翅膀一片片掀起、滑动,使惊恐的心渐渐变得安详,这个动乱的黄昏即将结束,在凝视中,在疲于奔命、闷闷不乐的人之上,在像苦役犯一般把自己定格在屋中的男人和女人之上。
一滴,两滴,泪水从她脸上滑下来,滴在窗台上,尽管是在深深的夜里,但我依然看见那些泪水,也能听见那些泪水。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做爱之后,一个女人,她在窗台上独自流泪,这意味着什么呢?我听见泰雷加的《泪》在空气中像黑色的幕布一样张开,我听见窗外的夜色里所有南方的麦穗都倒在了地上,它们在黑色的夜里无风而卧,像是被黑夜暗暗征服。
做爱之后,我会对女人产生通感,女人的痛苦和快乐仿佛会通过做爱深深地写进我的心脏,把我压迫得喘不过气,这也是30年来我情人很少的原因枣一个人的心脏怎能容得下两个人的痛苦和快乐?这是个问题。
我爬起来,看见裴紫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对着窗外吸烟。果然,她在流泪。
“下午,我就坐在这里,看你的车开出了中山门。”裴紫说。
此时,窗外夜色正浓,紫金山在远处静静地卧着,留下半天黑影。“你一定奇怪,我坐在这儿,怎么看得见你,那么远,在中山门外。”裴紫自顾说,“爱人死后,我学会了用心看人、看事,而不仅仅是用眼睛。所以,我能看见你。看见你在犹豫,到底来还是不来,可是,你不知道车子在向城外滑,如果我不喊住你,上了高架,你就退不回了。”
“你爱人?不在了?”我很惊讶。裴紫很年轻,脸上并没有那种经历过大沉痛、大悲哀的人常有的忧戚,只是稍稍的倦怠,在她的倦怠中竟然隐藏着如此严重的事,出乎想象。
“车祸,两个星期之前。那天夜里,我胃绞痛,他开车送我去医院,超车的时候我们被前面的集装箱车挤下了公路。”裴紫摁掉手里的烟头,又点上一支,“为了救我,他故意让左侧车头撞在河边的防洪墙上。”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样的事儿。”我从裴紫的烟盒里拿过一支烟,点上。我没有烟瘾,只是想陪着裴紫坐一会儿。
“他去后,我天天做恶梦,只要一躺下,眼前就会出现他血肉模糊的身影。我不敢让自己睡着,只能时刻醒着。”裴紫抽泣起来。我看到我面前的这个人,她正被痛苦深深地折磨着。
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来没有在这种情形下安慰过一个人,我只能看着裴紫难受。人类在本质上是非常虚弱的,他们只能看着自己的同类受难,却不能施以援手。就象当初,我的大哥,他病床上,瘦得很小很小,瘦得像个婴儿,我就要认不得他了,他的皮肤是蜡黄的,像沾了黄药水的纱布一样透明的蜡黄,透过那蜡黄的皮肤,我能看到里面让人望而生畏的骨头和苦楚的命,这命来自哪里,又要去哪里呢?谁能改变这命的行程?
我把手放在裴紫的手上,希望这样能让裴紫好受些,裴紫的手冰冷,也许裴紫的心此刻更冷吧。
可是,裴紫抽回了她的手:
“今天是我和他结婚纪念日。”裴紫擦了眼泪,“三年前的今天,我们也住这个酒店,早晨醒来的时候太阳光能晒到床上。”
我给裴紫倒了杯水,心境莫名地黯淡下来。
“也许,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我说,“打搅你了吧?”
“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裴紫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定这个房间吗?‘1617’,我想问自己:要欢乐还是要凄凉。‘16’(要乐)还是‘17’(要凄)呢?”
“那么,你觉得这样能解脱吗?”
“刚才你抱着我的时候,有一阵我竟然睡着了。这是我半个月来第一次睡着。”裴紫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双肩,她激烈地颤抖着,泪水又一次打湿了脸颊,“我不希望他担心我,我希望他在天上能看见我,看见我能睡着,一个人能活下去。
“一定是这样的吧。如果他有在天之灵,他一定希望你能解脱的吧。”
是的,我主就是这样说的,我主站在一块平地上,同站的有许多门徒,又有许多百姓,从犹太全地和耶路撒冷并推罗、西顿的海边来,都要听他讲道,又指望医治他们的病。我主看着门徒说:你们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神的国是你们的;你们饥饿的人有福了,因为你们将要饱足;你们哀哭的人有福啦,因为你们必得怜恤。
3我们再次躺到床上,裴紫差不多已经安静了下来。
她看着我的眼睛,约有7、8秒钟。
“现在我们可以认识了。”我也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我搂过她的肩。
从她的肩开始,经过锁骨到乳沟,再到柔软的小腹以及下面的耻毛,在这个深秋的后半夜,我看见她每一处都在颤抖,都在深深的孤独和惊恐中渴望某种归宿。那种孤独和惊恐仿佛来自地心深处,来自某个不为人类所控制的深渊。
在这个世界的浮华与奢侈之外,它们是隐秘,有着另外的源泉。现在,我来到了这个隐秘的中心,在它的颤抖和震惊中,我感到了最深最深的悸动。
裴紫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们又一次做爱之后,裴紫便枕着我的臂膀睡着了。可是,看着裴紫睡着的样子,我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我的身体躺在裴紫的身边,一动不动,它像是睡着了,但是我知道它没有睡着,它的意识之流在城市上空飞翔着,无处着落,它能听到远处铁轨和机车碰撞的声音,能看到婴儿在梦里啼哭,失眠人在街上独自徘徊。
凌晨5点,我悄悄地起床,在总台结了帐,离开的时候又觉得不妥,便在总台给裴紫留了一封信:
“裴紫,不管昨天怎样,今天,这世上有很多人爱着你,你看,第一个爱你的人已经给你写情书了。”
可是,尽管这样写,我却分明感到我不会再和裴紫联系了。我只是裴紫生命中偶遇的过客,这样的夜晚,出于裴紫的需要,我扮演一个非我的角色,我的真我还没有出场,我们的交往就结束了。裴紫会好起来,会有新的生活,而那个新的生活中,是不需要我这样的角色的,我只是拉开了那个新生活的序幕。
你是忧伤的,因为你来的最早。
你首先到来,因为你来得最远……
我有三个女人
一个是姐姐
一个是妹妹
一个是母亲
姐姐,我的姐姐代表苦难
妹妹,我的妹妹代表悲伤
母亲,我的母亲,她是灾难的源泉
我思念我的姐姐
就像是在思念天空
我思念我的妹妹
就像是在思念土地
我思念我的母亲
就像思念沉睡
以及和沉睡关联的黑暗和黎明
在黑夜的幽冥之上
我和我的姐姐,妹妹,母亲在一起
我们是一家人
我拥抱我的姐姐
然后妹妹
再然后我的母亲
我永远将和她们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