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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呼喊(2)

我说:“章静宜,我的大哥也死了,他的死是为什么呢?他的罪孽在哪里?他那么年轻,还没有来得及在人世作孽,他身边的人的罪孽又在哪里?我也找不到。况且他的死无论如何也追究不到别人的罪上去。但是我知道人都是有罪的,我们没有人能幸免于罪孽,我的大哥就死在那抽象的罪孽里。章静宜,你看看我,也许我也会死,你眼前的这个活生生的人,诸葛老师,你的好朋友诸葛老师也会死,现在你不相信,因为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死?可是,我预感到了,我会死。那个时候你就相信了,死其实没有什么理由,死就是我们的生命本身,它是我们必然的归宿,至于它什么时候来,其实并不重要。你想透了,就不会牵怒于你自己了,你就会觉得你并没有那么重,在死的天平上,你没有那么重,你没有力量改变死的进程,你并不能使它来的更晚,我想你一定相信这一点。同样,你也应该相信你并不能使它来的更早,你要知道,你并不能影响你妈妈的死?你不可能使她不死,不能使她晚死,同样你也不能使她早死。”

章静宜突然放声痛哭起来:“你别说了,我只是想哭,也许我哭哭就好了。而且我的罪孽的确是存在的,我必须为此忏悔。难道你想要我逃避责任吗?”

“我,当然,不是这样想的。”

到了复旦南区了,我把车开进了宿舍区,路非常好认,因为章家门洞口放着花圈。看到花圈,章静宜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呆会儿下车,好吗?我难受,你能抱着我吗?”

我默默地抱了章静宜,让她的头伏在我胸口,我看到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她闭着眼睛,身体微微地颤着,一刻间我竟然有些恍惚,这情景似乎很熟悉,这种体温,这种神态,似曾相识啊。我们喝醉酒的那天,她、她的同学Onitsuka,我和董从文一起打的回到我家,章静宜到底有没有上楼呢?

好一会儿,她的呼吸渐渐均匀了,我关了发动机,下车。章静宜一出车门就干呕起来,我立即抱住了她:“你不要紧吧?”

章静宜摇摇头:“不要紧,只是有点头晕,也许是因为两天没吃饭的缘故吧?”

我扶着她慢慢上楼,到了楼上,开门的是个30来岁的青年人。

“师妹,你终于回来啦?我们正等你呢?”年轻人把章静宜让进屋,又转身搓着手对我说,“你是董老师吧?是我冒昧地给你们打了电话,现在你们回来了,一切就好办了?”

章静宜对我凄然地一笑,介绍道:“这是我爸爸的研究生项伟。”又指着屋里的另外一个女孩对我说:“这是我妈妈的研究生叶峮。”然后对项伟介绍我:“他是我的老师诸葛。”说着,她跌坐在了沙发上,问道:“我爸爸呢?”

项伟说:“章老师这几天太累了,几乎没有睡过觉,刚才我们在白玉兰大酒店开了个房间,让他到那儿休息去了,这里人来人往,休息不了。本来师弟师妹们也要守在这里的,我劝他们回去了,大家分分班,轮流守更好些。”稍稍停了一会儿,他给章静宜和我各倒了杯水,轻声问章静宜:“要不要给李老师上炷香?”

我们来到朝南的大屋里,这里设着灵堂,奇怪的是章静宜妈妈的照片竟然是彩色的,照片中章静宜妈妈一手托着腮,侧脸向,好像在和画面外的什么人对话,又好像是为了让耳边的白色丝巾进入画面,画面的四分之一被白色丝巾占据了,那么白,白得让人感觉不祥。

也许项伟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在我耳边说:这是李老师生前嘱咐的,要用这幅照片。他看我还是不解,又解释说,这幅照片是一个很有名的摄影家拍的,获过奖。

我的疑惑在摄影师和人物的关系上,没有对人物的深切了解,没有和人物的亲密关系,摄影师如何能拍出这样特殊的照片?

章静宜一进灵堂就抽泣起来,她摇摇晃晃,站不稳,叶峮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我上了一炷香,然后下楼提了章静宜的两只行李箱,又买了两瓶酸奶上来,看到屋子里多了个人。项伟介绍那是他们系的办公室主任,来商量追悼会的事儿的。

我听那个主任说:章教授说不开追悼会,这怎么行呢?李老师也是我们系的老师,是知名教授,不开追悼会那就是我们没尽责任了,我们系主任是章老师的学生,他吩咐了一定要把追悼会开得隆重,校长也说要亲自来吊唁呢!可是我们怎么劝,章教授就是不松口,小章,你回来可就好了,你和你爸爸说说,只要他点头,一切由系里办,他只要出个场就好了。

我拉了一下项伟,把酸奶给他,项伟明白了我的意思,对那个主任说:王主任,你别急,呆会儿我们和师妹商量,你放心吧,师妹刚刚下飞机,很累,先让她歇会儿。

那个主任叹口气道:也是。章静宜,你还是先休息,身体要紧。说着他带上黑呢礼帽,披上大衣,项伟送他到门口,他又叮嘱项伟,你劝劝章老师,一个追悼会还是要的,系里会办的,各个方面他都不用操心。人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你们章老师也是学界名流,该放得下这个心思。不快追悼会,倒是让外人说闲话,正好落人口实。

我看这里气氛压抑,怕章静宜受不了,便对项伟说:项伟,章静宜两天每吃饭了,我看她可能吃不消,呆会儿能不能把她送到白玉兰大酒店去休息?

叶峮说,我也这么想,看师妹的样子,恐怕是悲哀过度,李老师的葬礼无论如何她是要出面的,现在章老师不愿出面,要是章静宜也不能出面,李老师就太委屈了。

我想问,章老师怎么了?为什么不愿意出面?但是,我这样的身份,插嘴问这样的问题恐怕不合适,也就没问出口。看叶峮非常信任我的样子,我又不能不应声,便道: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吗?叶峮指了指遗像道:就因为这张照片,章老师认为这是我们李老师故意让他难堪,所以不愿开追悼会,开了也不参加。

这时章静宜已经止住了哭泣,她走到外间,对我说:诸葛老师,你先回去吧,这里太乱了,让你接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我说,没什么的,我不要紧,陪陪你。

可是,章静宜竟然像变了个人,她的语调冷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用了,你真的可以放心,你也转告董老师,让他也放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她跟董从文说话要我转告?而且她怎么还是叫董从文董老师?

我站起来,戴上围巾往外走,项伟送我出门,到了楼下,项伟对我说:我这个师妹从小脾气倔,章老师、李老师都管不住她,你别介意她的态度,她就这样。我说:我怎么会介意呢?她现在是特殊时期,谁遇到这样的事儿都难啊!只是章静宜爸爸为什么不愿意开追悼会呢?项伟又说:章老师和李老师一直关系不好,只是这也不是我们这些学生应该说的。

我发动了车子,项伟跟着我的车往外走,我说,你别送了,我走了。项伟说,没事儿,我也是乘机出来走走,透口气。我让车子在怠速上走,用半离合一直开到了国顺路上,项伟给我点了一根烟,隔着车窗递给我,又自己抽了一支,望着远处默默地抽着,我加档提速,开出好远,反光镜里项伟还静静地站在街边看着人流抽烟。

3回到家,洗澡,泡在浴缸里,一边喝啤酒,一边用手提影碟机看岩井俊二的《燕尾蝶》,那是我最喜欢的片子之一,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看,我喜欢岩井俊二的冷峻与悲伤,它对我的忧郁有治疗的效果。看别人悲伤自己的悲伤就减轻了,这一点可能证明我是个坏人。我是一个胆小的坏人,喜欢躲在浴室里,浴缸让我觉得安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是浴缸。

喝到第三罐的时候,张晓闽开门进来了,她撩起裙子坐在抽水马桶上,然后就看到了我:

“哇呀!你在这里啊?”

我看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像是看到了怪物,立即呵呵呵地笑起来,我说:“是你侵犯了我的领地啊!不是我侵犯了你的领地。”

张晓闽收拾了衣裙,盖上马桶盖,坐下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你原来躲在这里!”

她从浴缸里摸出一罐啤酒,交到我手上,我知道那是要我帮她打开,她怕啤酒罐爆炸,她酷爱啤酒,却固执地认为啤酒罐是危险之物,从来不敢自己开啤酒罐,我打开递给她,她嚷嚷道:

“你好恶心,把啤酒藏在浴缸里。”

“你要和我聊天,就把浴室门关关严,暖气,差不多全跑啦!”

“这里这么热,你怎么受得了?你看我脑门上都冒汗啦。再说,你也该起来啦。”张晓闽收拾了空啤酒灌,伏在我耳边说,“今晚,我们有个客人。”说着,她拉开门出去了。

我一边起身,一边嘟囔:“又是你的什么男朋友?我可以在浴缸里会见他吗?”但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客厅里果然坐着一个小伙子,20出头的样子,个子很高,两条腿非常长,长得有点儿过分,另外火红的头发,很惹眼,算得上是帅哥,张晓闽介绍他叫凯文,我悄悄对张晓闽说:“拜托,你能不能有点长进?每次都是帅哥,能不能来点深刻的?太肤浅了吧?一点没有创意。”张晓闽说:“这个不一样,很有见地呢!”

我烧了咖啡,给他们端过去。

凯文说:“刚才看了你的书房,你书很多啊!都是哲学的,晓闽说你是个哲学家。”

我说:“其实也就是喜欢看看书,想想事儿吧,谈不上哲学家。”

凯文:“那么,你研究什么呢?”

“一下子倒是真的说不清楚,到底在研究什么?归结起来,这么说,是在研究人生吧!”

凯文喝了一口咖啡,抿了抿嘴唇说:“我觉得人生其实很简单,只要看看动物就可以了,吃喝、性交、生育,然后死亡。其他都是派生的,比如竞争,在动物界比较赤裸,是为了争夺配偶和食物,人这里稍微复杂一些,但是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说:“说穿了,的确是这样。但是,哲学么,就是不说穿,让它变得复杂一些,在没有意义的人生里面找意义,或者,赋予没有意义的人生以意义。”

我发现这个小伙子有些可爱。

“比如说爱情、婚姻?”凯文问道,“结婚是最没意思的,这只要看看人类是怎么处理婚礼的就知道了,只有最没意思的东西才要搞得外表看起来特别有意思,所以婚礼一般都搞得特别有意思。”

我说:“倒也不全是这样。还有一些其他因素要考虑吧?”

“你们男人就喜欢谈这些东西,故作高深。生活被你们这么一聊,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还是谈谈今晚怎么过吧?”张晓闽说,“凯文和我要去看电影,现在是电影节,可以看几部原版片,你去不去?”

我给裴紫挂了电话,她说她在湖州的印刷厂里面,大概9点才能回来,我便约她直接到港汇广场来,和我们碰头。

穿了大衣,和张晓闽、凯文下楼。我看到张晓闽今天画了淡妆,很难得,化了妆的张晓闽其实是很女性的,可惜,平时张晓闽几乎不化妆。

凯文开的四驱大切诺基,停在楼下,看到切诺基,觉得凯文不简单,可靠了许多。看来男人还是需要很多身外之物的,没有身外之物的男人无论如何让人不放心。我一直自持是另类人物,对人的判断是不以俗物为准的,但是,到了关键时刻,没想到看凯文还是那样老套,为什么呢?为了张晓闽吗?

我想到地下车场开车,张晓闽一把把我拽上了切诺基,而且她还挽着我的胳膊和我一起坐到了后座上。看起来,凯伦像是司机,我和张晓闽倒是像恋人。

上海电影节实际上是一个可笑的垃圾电影节,没什么好片子,不过这部倒还是不错,是一部波兰片,题目叫《爱的渴望》,讲述的是肖邦和乔治桑的故事。

“男人宁可追求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也不希望她们来追自己”。

肖邦拒绝乔治桑的求爱时说出了这个理由,但是随后他却深深地爱上了这位比他年长一辈可以做他母亲的作家。其实他们是悻悻相惜,乔治桑刚刚和她不忠的丈夫离了婚,虽然她赢得了孩子和地产,但是内心伤痕累累。肖邦则孤苦无依地生活在巴黎街头,离开了波兰的肖邦像一叶浮萍,音乐才华无人赏识,生计艰难,希望死在霍乱横行的巴黎街头。自视极高的肖邦开始的时候试图逃避乔治桑到追求,但是,渐渐地他被那莫名所以的感情击倒,常年在外很少感受亲情又体弱多病的肖邦无法抵挡乔治桑那母爱般的关心,终于两人走到了一起。但是,这段恋情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被乔治桑的孩子毁掉了,主要原因自然是乔治桑那和肖邦差不多大的儿子,他觉得肖邦把母亲应该只给自己的爱夺走了,所以他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挑拨乔治桑肖邦的撃缸庸叵禂。

当可怜的肖邦象个孩子一样撒娇似地向乔治桑提出亲热要求被拒绝后,终于爆发了两人之间的第一次争吵,争吵是致命的,以后8年,两人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肉体关系。用乔治桑的话就是:我们的关系升华了。然而最终肖邦还是选择了离开。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看电影的时候,一向开朗的张晓闽竟然哭了,我没有带纸,只好把围巾给她。这部电影的确不错,有欧洲式的细腻和浪漫,法国式的伤感平缓地像条河一样流动着,特别是音乐,都是肖邦的曲子,突然在肖邦的故事里听肖邦,那些曲子给人的感觉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

电影散场后,我们到底楼的欧福咖啡馆喝咖啡,裴紫已经等在这里了,她穿着一条鲜艳的绿色旗袍,坐在落地玻璃窗下,看上去像是电影中的某个镜头,她说过沪杭高速的时候在嘉兴带了粽子回来,问我们饿不饿?结果我们每个人吃了一个粽子。凯文提议大家继续看电影,看个通宵,我看看裴紫,裴紫说,她太累了,想回去休息,我便对凯文和张晓闽说,要么你们看吧?我们先回去!张晓闽看了我一眼,又看看裴紫,犹豫着,眼神楚楚可怜,似乎在求救,又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电影中回过神来,凯文对张晓闽说,要么我们看吧,又对我和裴紫说,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我和裴紫走出来,看裴紫的大衣单薄,我把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你的旗袍很漂亮。”

“得到你的赞赏可真不容易,这是你第一次注意到我的衣服吧?”

“不是,只是怕话说不好,所以就不说。”

我们到交大校园取车子,裴紫把钥匙交到我手里,说:“还是你开吧!应该男的开。”正当我要接钥匙的当口,突然她好像想起什么,猛地收回了手说:“不!还是我开吧。以后我们在一起,都让我开车!”

我知道裴紫是想起了她以前的先生,想起了那场车祸。想起刚才电影里肖邦和乔治桑分手的情景,一阵感伤涌上心头,我在心里说,我和裴紫不能那样,我拥住裴紫说:“相信我,跟我在一起你就要相信我,我们会有好运的。”我能感觉到裴紫在我的臂弯里颤抖,慢慢的她放松了下来,从背后摸到我的手,把钥匙塞进我的手里,但是,她还是紧紧地偎靠着我,不愿离开我的臂弯。

坐到车里,裴紫从后座上拿出一只服装袋来,里面是一件羊绒夹克。她拉开衣服拉链,在我身上比划一下,然后说:真的很好看。

我问:“给我的?”

“是呢?上次逛连卡佛的时候看中的,这次终于买了。”

“可是,天气已经开始暖了,真不必这样破费。”

“不是给你今年穿的,是给你明年穿的,现在买特别便宜。大冬天的时候这件要2000块呢!”

少女的一点放荡是美好的

就像勇士的一点羞怯

神的一点失误是美好的

就像八月写给死者的悼词

在少女的面前

我在想神的事情

在神的面前

我在想少女的事情

那暗中的捕手,黑中的光亮

祈祷过了,诅咒过了

死者就能复活,黑的

站在岸边

经过黎明,都会变成白的

就像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