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安的感觉,不祥的预感、危险、不能站立的感觉一直尾随着我,愁绪纷纷,没有什么是可靠的,包括我们的肉体,它也会背叛我们。是疼痛提醒我,我还活着,可是,这是我吗?这是我的生活吗?在各色各样的药片之间,我能看见,上帝在虚无的另一端。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包括我们的哭泣。一切都是靠不住的,都会失去,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我们失去,或者,我们就是为了失去,才暂时拥有了它们。多少人在青春里迷醉又瞬间迷失了他们青春,我的青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在什么时候丢失的?现在呢?我又是在去哪里的路上?
2新加坡人力资源部的倒签证信已经到了半个多月了,但是,我还是没有去体检。X光透视、VIH验血、肝功能检查都是我害怕的,尤其是肝功能检查,我的转氨酶指数会把医生吓坏,在这残冬的寒冷里,透过枯萎的紫藤,透过衰败的水草,我能看见医生那错愕的表情。裴紫问:你是不是不想去新加坡了?我说:是啊,不想去了。裴紫说:不是你自己申请的吗?我说:我改变主意了。
是啊,我改变主意了。就像当初我的大哥,改变了主意一样。
田兆非建议我把居留期缩短为5个月,这样就不用我自己跑签证,外事处可以把所有的事儿搞定,超过半年就属“长期出国”,要通过人事处,扣国内工资不说,人事方面还要办很多手续。
我勉强地说,好吧,怎么简单就怎么来。新加坡一所大学聘我任教授,工作8个月,原来我以为这事非常简单,现在才发现在中国所有的事都不简单,或者,在我们的生活中根本就没有简单的事吧。
圣桑打来电话,说要去欧洲巡回演出了,演出季要三四个月,出国前想搞个小型派对,问我能不能参加。我说,行啊,送送你!他说,是裸体派对,请了四五个人,叶翩和张露也来。我说我再带三个人来,我的女朋友裴紫,裴紫的女朋友张晓闽,张晓闽的男朋友凯文。他说,听这些名字,似乎不错,你带来吧。他说届时谭真会给每个人画一幅体绘,而他则要试奏最近新创作的几首回旋曲。
我们约好了星期五晚上见。
星期五晚,到圣桑家是9:30。我们在待客厅里脱了衣服,下到家庭会所,会所分成三个区,酒吧区、视听区、台球区,台球区里台球桌没了,代之以一张三角钢琴,钢琴上放着一只骷髅。会所虽说在地下,但是布置可算是奢华了,所有的布艺今天都换成了红色的。张露、叶翩已经先到了,张露右乳房上画着一只纤柔的手,那手温柔的把握着张露的乳房,张露下身穿着一件蝶形内裤,张露拥抱我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件内裤是画上去的;叶翩的脐部也画了一只手的图案,食指和大拇指对接构成一个圆圈,合在肚脐上,另外的手指伸展着,像一个OK手势,肚脐被画成了一只闭着的眼睛,几滴泪水滴落下来,向那隐密处淌去。另有一位女士,40岁的样子,是歌剧院的独唱演员李澜,李澜只在胸口画着一只很小的杜鹃,正如上帝所说,白发是老人的尊荣,平静的舒缓的身体之美正是成熟女性的骄傲,我问为什么画杜鹃呢?她说,杜鹃是最爱自由的鸟,如果被人抓住关在笼子里,她会不断地用身体撞笼子,直到血尽而死,更重要的是这种鸟的啼声非常美,这是一种能够为自由歌唱的鸟,她喜欢这种鸟。说话间,裴紫的体绘已经画完了,一只荷叶斜铺着,两只乳被画成了荷花。谭真正给张晓闽画着,她运笔如飞,在笔尖在张晓闽身上翻飞着,一会儿看清楚了,是藤蔓和鸢尾花。所有男人脸上都画着脸谱,这种场合,圣桑不给大家介绍,大家就不会主动通报姓名,所以大家并没有互相认识。谭真也给我画了脸谱,因为没有镜子,我不知道自己脸上到底画的是什么。
12:00,灭了灯,圣桑点燃了骷髅里的蜡烛,开始演奏,先是古诺的《圣母颂》,李澜随着琴声演唱,那悠远纯净的歌声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接着圣桑和一位男士用钢琴和小提琴合奏克莱斯勒的《爱之悲》、《爱之喜》,舒伯特的《梦幻曲》、马斯奈的《泰伊斯冥想曲》、毕夏普《甜密的家庭》等曲子。中间大家喝了很多酒,跳了舞。我看裴紫已经被人拉进了舞场,便邀了谭真,谭真告诉我她也要去欧洲了,我问她是不是还回来?她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听她这么说,我心里突然伤感起来。在我看来,谭真是沪上新生代女画家中最出色的,她的画鲜艳、凌厉、张扬,有一种神秘的触觉感,虽说她也是江浙人,但她对颜色的理解和沪上那些画家完全不一样,仿佛她不是在亚热带阳光下长大的一样。
适度的酒是好的,它使人放松,使人陶醉,让人忘记身在何处,又是和谁在一起,忘记明日的太阳何时升起。
我大概喝了整整一瓶马丁尼酒。我们大家都喝得很多,但是没有人醉倒,这是最好的结局,热烈的稍稍有些滑边儿的派对,但是,没有人跌倒,没有人次晨起来大声呕吐。
凌晨1:00,圣桑,开始演奏他新近创作的曲子,他说,这些曲子是他看了我在《长城》上发的一个系列随笔后写的,分别叫“穷愁”、“陶醉”、“坠落”、“晕眩”、“悔恨”,都是用回旋曲式写成的。这些曲子一气呵成,有内在的逻辑联系,又相互独立,那些跳跃性很大的乐句非常精彩,结束的时候,在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里,我甚至看到了圣桑的泪水。
演奏结束,圣桑把大家聚到一起,在钢琴上弹奏了一段《婚礼进行曲》的旋律,说:“今天是我和谭真的婚礼,祝福我们吧!”
对于他的宣告,大家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所以好一会儿没人反应过来。圣桑看大家惊谔的样子,又解释说,这次欧洲巡回演出谭真和他一起去,旅行结束以后他们将在德国定居。
接着,谭真为大家朗诵了一首诗,穆旦的《他们死去了》:
可怜的人们!他们死去了,
我们却活着享有现在和春天。
他们躺在苏醒的泥土下面,茫然的,
毫无感觉,而我们有温暖的血,
明亮的眼,敏锐的鼻子,和
耳朵听见上帝在原野上
在树林和小鸟的喉咙里情话绵绵。
死去,在一个紧张的冬天
像旋风,忽然在墙外停住――
他们再也看不见这树的美丽,
山的美丽,早晨的美丽,绿色的美丽,和一切
小小的生命,含着甜密的安宁,
到处茁生,而可怜的他们是死去了,
等不及投进上帝的痛切的孤独
呵听!呵看!坐在窗前,
鸟飞,云流,和煦的风吹拂,
梦着梦,迎接自己的诞生在每一刻
清晨,日斜,和轻轻掠过的黄昏――
这一切是属于上帝的;但可怜
他们是为无忧的上帝死去了,
他们死在那被遗忘的腐烂之中。
谭真为什么朗诵这首诗呢?回到家以后,想了很久,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倒是,圣桑为谭真诗朗诵伴奏时弹旋律那段旋律被我记住了,后来想起来那是回旋曲《晕眩》的一系列变奏。悠然、飘逸,有一种方死方生超脱在里面。当然,这是我听出来的,也许和圣桑的演奏本身没有什么关系。
3我们在虹口体育场游了两个小时,张晓闽游得非常好,能在水里潜很长的时间,甚至能潜过十几米的距离,然后突然从水底抱住我的腿。但是,我已经精疲力竭了,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想呕吐。我们出了水,各自冲了淋浴,然后开车回家。
到家以后,倒头便睡,张晓闽也懒得做饭,蜷缩在我的脚边也睡了。可是,不一会儿,她便转到我的身边来了,她靠着我的臂弯说:
“我们做爱吧?”
我拍拍她的后背:“和凯文闹翻啦?就是和男朋友闹翻了,也不能随便和什么人做爱呀!”
“不是。”张晓闽往我的臂弯里拱了拱,“再说,你也不是什么‘随便’的人啊!”
“那是为什么?”
“我不想做处女了?”张晓闽抬起头看着我。
“处女?从何说起啊?”
“我以前都是骗你的,其实我没有男朋友,都是虚构的,我是怕你嫌弃我,如果我说我没有男朋友,还是处女,你会和我来往吗?”
我的心里一阵痛楚。怎么会这样呢?
“可是,那也应该是凯文啊?”我说。
“是的,我发现我喜欢他。这使我害怕,也许我就要爱上他了。”张晓闽紧紧地抱住了我。
“这是好事啊!”
“可是,我喜欢你啊?我怎么能爱他呢?”张晓闽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的心里又一阵刺痛。
“你希望你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呢?应该就是他那样的吧?符合吗?”我问:“嗯?”
“高一点。”
“多高?一米八?”
“没那么具体,反正是瘦高的吧。”
“还有呢?”
“不说话。沉默”
“还有呢?”
“喜欢摇滚。”
“还有呢?”
“喜欢电影。”
“还有呢?”
“暴力一点。”
“还有呢?”
“应该有钱。”
“还有呢?”
“他不爱我。爱我的男人我没法爱的。”
“这些条件我都不具备。”我说。
“但是,你不爱我。”
“就为这个?不过,并不是这样的。关于爱和不爱的问题,其实不大容易弄清楚的,人的爱太复杂了,谁能说清呢?只有上帝的爱才能说清,因为上帝的爱非常单纯,没有善恶、功利,但是,人的爱要复杂多了,我对你也一样,说不清楚。说不爱是不对的,不过,不是那种爱吧!”
“可是,我喜欢你。我们应该做爱。是吧?应该和爱的人做爱。”
“一定要做爱?为什么呢?我们不是很好吗?”
“我爱过你,这是一场爱情,我们俩的交往,对我的意义和对你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你是我的梦,支撑了我好多年,可是,现在要结束了,我害怕,真的,它会消失,是吗?美梦就要醒来的时候,你会在梦里哭,希望不要醒来,是吗?它就要结束了,我感到我就要离开你了,但是,我不希望就这样结束,我要一个结果,一个让我醒来,却又能把梦记住的结果。我不难看的,是吗?甚至还说得上漂亮,是不是?你不能拒绝一个女孩子的这种要求的,是吗?”我看到张晓闽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轻轻的抚摸着张晓闽,从下巴、肩膀、乳房,到小腹、臀部、大腿,不知道说什么好。习惯裸睡的张晓闽今天穿了一件丝质睡衣,睡衣在她的身体上画出一个又一个波纹,我抚摸着那些波纹下方的肌体,犹如抚摸着一件可爱的睡衣,那睡衣的下面,那无以伦比的青春之美、情性之美,那秋天的小兽之美,那上帝的恩宠,为什么,现在照见的却是我的悲哀呢?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不能哭,你是我的托马斯。知道吗?你身上什么东西最吸引我?是你的坚强,就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托马斯一样,他会软弱,他会去找女人,会渴望从性中获得解脱,他的性友谊,就是这样,但是,他总是在问‘非如此不可吗?’,他的抵抗是骨子里的,你也一样。”
我轻轻地抚摸着张晓闽,我说:“我不是这样的,我会为片刻的温暖而做爱,甚至什么都不为,仅仅是因为性别的差异,仅仅因为渴望交流,渴望看见对方的内心,渴望一种交往能突破皮囊而做爱,‘为什么非如此不可呢?’我也在问自己,我们什么永恒的东西都不会拥有,我们被安置在所有永恒的东西之外,我们来自生成,将灭于生成,也许我们能抓住的仅仅是一些梦的残片。”
“但我们是自由的,尽管短暂。”
“是。也许正因为我们是短暂者,我们的生活是一些残片,所以我们才是自由的,永恒者恒定不动,因为永恒而没有自由,我们呢?我们被投掷在时间的洪流之中,我们在水中挣扎,但是,我们是自由的挣扎者。”
张晓闽湿润的嘴唇从我的胸口划过,像锋利的匕首,她划过的地方立即开始流血,我的身体被她的锐利犁开。
我看见我的心脏在那个星期三,那个残冬的早晨,在无数的枯枝败叶之上,在昏黄的晨曦之上跳动。
我看见张晓闽的眼睛里穿过一道道闪电,我听见那个早晨,张晓闽在残冬里讶异的叫声。每一次抽出都是一次死亡,每一次进入都是一次复活,那荒芜的更加荒芜了,寒冷的更加寒冷了,在残冬和初春的料峭里,张晓闽,我的妹妹,带着我,找到我的生和死,看到我的阴阳两界。
张晓闽,我的妹妹,她携带着我的枯骨,在无形的风口彷徨,在无底的深渊低回,在无地的绝境徘徊。
你一定很悲伤很悲伤。我的妹妹。
Dan,也许你也感觉到了吧?你为什么要舔张晓闽,为什么我听到的是你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