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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用你的仇恨爱我(1)

1我把Kingnet讨论区放进了浏览器的收藏夹,只要上网,我便会去看看,这里是我和裴紫结识的地方。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想我并不是真的在找她,我没有给她发过信,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我只是等待。

等候要比寻找难得多,少年人喜欢寻找,他们追求各种奇异之物,迫不及待地要实现什么,而我呢?在我这样的年龄,我已经学会了等待,等待一件件事情按部就班地降临,然后等待它们按部就班地离开,它们不会来得更早,也不会去得更迟,对于我来说,所需要的只不过是忍耐。

终于,我在讨论区里看到了这样一张帖子,这是裴紫的帖子:

“男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动物呢?我看着他偷偷地起床,这个刚刚和我做完爱的人,他要去哪里呢?我知道,除了性他和我并没有更深的关系,什么时候他都可以离开,他想走就可以走,没有人会阻拦他,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

从我的身边离开,真的需要畏畏缩缩吗?他一定以为我睡着了,是的,他是不想把我吵醒。如果他出门的时候来吻我一下,也许我就原谅他了。可是没有,他轻轻地把门带上了?他没有吻我,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就把我一个人扔在黑暗里了。

他并不是坏人,甚至是好人,他的身体那么柔软,贴着我的时候差不多就要融化了似的,眼神那么忧伤,仅仅因为听了我的遭遇,他就忧伤得不能自持了,这样的人怎么会坏呢?可是他为什么要偷偷离开?他蹑手蹑脚的动作和他的善良是多么不相称啊!

早晨醒来,我到大堂结帐,服务生告诉我他已经把帐结了,他还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他说:‘不管昨天怎样,今天,这世上有很多人爱着你,你看,第一个爱你的人已经给你写情书了。’

不知道怎么了,看了他的纸条,心里莫名地恐慌,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心里明明不爱你,嘴上却不住地甜言蜜语,我知道他在撒谎,我们再不会有什么交往了。果然,他再也没给我来过电话。中间我给他发了一次短消息,他也没回。要知道,信任他,我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啊!可是他呢?他辜负了我的信任。

男人到底是怎样的呢?他们和女人做爱,然后,又轻易地把女人忘记,他们抱着一个女人的时候会那么温情,可一旦离开那个女人之后,又是那么冷酷,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这对于女人来说是完全做不到的。

也许我该恨这个虚伪的男人,事实上经过这几个月的思索,我已经看透了这个男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性欲主义者。”

这张帖子下面有很多跟帖,一个叫鼠鼠的人说:

“楼上的,你是遇着色狼了!还不快跑?要等色狼把你吃了不成?世上哪有你这么傻的兔子?和狼讨论爱啊、情啊的问题?找错对象啦!”

一个叫灰色风衣的人说:

“男人是把性和爱分开来理解的,对于男人来说身体的需求和精神的需求是两样东西,但是女人似乎不会做这种区分,在女人那里精神和身体是混沌不分的,对于女人来说,精神只是身体中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器官,女人总是试图从身体关系里获得精神,比如爱啊什么的,这是女人心智不健全的表现,这种不健全要比那些试图从身体关系中获得物质(比如金钱)的想法,还要严重。”

一个叫玫瑰铃声的人说:

“妹妹,你所得到的已经是这个世界所能给你的全部了,你想啊,有什么比一个男人深深地栖息在你的身体里更让你心动,这就是幸福的全部意义了,除此你还要求什么呢?除此这个世界上也再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啊?”

我知道裴紫误解我了。不过,我的行为也的确容易让人误解,这不能怪她,这么长时间,我一次也没有和她联系过,这对她是很不公平的吧。她刚刚经受丧夫之痛,渴望温暖,我呢?我可耻地从她身边跳跑了,跑得远远的。

打开电脑,给裴紫写信:

“裴紫:

你恨我,我知道。其实,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有谁会那么仇恨我呢?只有我自己,这我一清二楚,别人怎么能恨我呢?就如你吧,你现在恨我,但你的恨不会持久,当你有了新的生活,你就不会恨了。说实在的,我只是你生命中一个非常次要的过客。只有我自己才会把这种恨坚持下去,我要和这种恨生活一辈子了。

其实,我正在做的一切都是我不喜欢的,我之所以看上去那么积极地做它们,只是想尽早地摆脱它们,外表上看,我做了那么多事情,而且做得很快,其实呢!我只是出于厌倦在做,而不是出于热爱。这个,许多人都不懂,说了,你也不一定是懂的。但是,我知道你理解我的厌倦,它在我的身体里面,与生俱来,那次,你说,你对自己很厌倦,我想你有这种感觉,就能抽象地懂得我的厌倦。你有很好的直觉。我正在写《哲学人类学》,我把厌倦、悔恨、穷愁看成是人生的常态,怎么对付它们呢?大多数人用的是“晕眩”,在这些东西里晕倒、迷醉。

我对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也是不喜欢的,甚至是痛恨的,但是,我不能摆脱,我常常对自己说,我要回到乡下去,我是个乡下人,只有在乡下才感到安全,那是真的。在这里,我非常虚弱,非常非常虚弱,弱到弱不禁风。只是,没有人能听懂我的虚弱,那个虚弱,它在我的身体里喊叫,你也听不见。那个晚上,我匆匆地从你身边逃开,就是听到了这种虚弱的叫声,我没有力量。

现在,想想,只有童年时候的我,拉着爷爷的手在田埂上走动的我,才是不虚弱的。仓惶的麦子,虚无的冷风,爷爷的手,这些可以支撑我,其他呢?只会使我虚弱。包括你,你也使我虚弱,包括我在你身体里的时候,我都没有感到充实过,那种虚弱无处不在,这你也不能理解。

关于爱,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已经宣判了。

如果让我辩护,我想说,爱是不重要的,在高贵、宁静的精神生活里面,上帝并没有给人准备男女之爱,男女之爱只是属于人的低贱的感情,由忌妒的风、仇恨的水、抢夺的药把握。

《安娜·卡列尼娜》,有张碟子,中文翻译叫《爱比恋更冷》,你看过,但是,你可能没有看懂,安娜的内心你还是没有懂,她临死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她说的是:“上帝,请原谅我!”她祈求上帝的原谅,她有什么过错呢?她沉湎于男女之爱,而忘记了更为深重的人的责任。那天,我曾经用这个来安慰你,现在,我则用这个来替自己辩护。

你该说我虚伪了。是啊,我连对你‘一个人’负责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人的责任’呢!在我,我宁可对整个世界负责,也不要对一个人负责。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我要想一想生和死的问题,我要想一想人类的问题,所以,我不能过多地想你。

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你可以恨我,但是,我知道,你对我的恨是有限的,有一天你会为这恨感到无聊。也因此,对你的恨,我不能过于认真,我不能对有限的事物过于认真,就如同我对这有限的人生不能过于认真一样。世界上真正值得我认真的事物的确很少,除了,那伟大的无限者,还有谁呢?没有了。

其实,我在你的心目中不应当有那样重的位置,因为我是有限的,就如同你在我的心目中不应当有那么重的位置,因为你也是有限的,你的爱和恨都是有限的,当你决定恨我的时候,你的爱呢?你可能觉得在爱面前你比我高贵,你的爱比我真切,可是,现在呢?至少我还没有恨你,而你的爱已经早早地转化成了恨。爱和恨,都是不可靠的。我们都不可靠,不是因为我们的道德有问题,而是爱的感情和恨的感情本身就不可靠枣它压根儿就没有被上帝写在高贵和宁静的辞典上。

今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说,我病了,胃疼很多天了。我还说,我在路上看到一个死人,他躺在路中央,警察把他的皮夹克盖在他的脸上,边上是一滩血,他的摩托车立在路边,看上去完好无损,但是他却被撞死了。

你会问,下文呢?没有下文。对话结束了。事情就是这样,对话结束了。我的病和那个不相干的人的死,在我们的饭桌上同样结束了。关于这两个问题,谁也无话可说,没有人关心。

想到我自己,对别人的痛苦和死亡,是怎样的敏感。上帝给了我敏感,我四岁就能感受到牛的悲伤,生产队里杀牛,一头老牛,打我生下来它就在了,它比我在这个世界上呆的时间还长,可是它要死在我的前面,我被人抱在怀里,去看它的死,生产队里的人都很高兴,那时候吃肉是一件大事儿,可是,我感到的是悲伤,我站在大地上,那种对死的悲伤从地心传来,从天空的云朵里传来,我在这种痛苦里一个人走了三里多路,我在麦芒上看见悲伤,在树枝上看见悲伤。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悲伤许多人是看不见的,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

说到这里,你就会理解我了,我说,“爱是不存在的”,这话不是说我不要爱,而是不可能有爱。我能看见人们常说的那个“爱”底下掩藏着的赤裸裸的占有、忌妒、仇恨,那种“爱人”之间的仇恨让我恐惧,它远甚于仇人之间的“仇恨”枣和平时代的杀戮,有多少是发生在仇人之间的呢?绝大多数是发生在亲人之间的,“爱”使人仇恨。实际上没有人能真正承受“爱”枣它要有对生命的极度敏感,看见这个,我就很悲伤,你要原谅我,因为我在这样的悲伤里活着。真正爱的人很少,世界上少有,那个古代的拿撒勒人有,史怀泽(他有一本书《敬畏生命》,我希望你看)有,其他人呢,那些人爱自己都没有力量,还有什么能力爱别人呢?他们沉醉糜烂在“自我”这个容器之中,是没有什么力量关心别人的了。

爱情,也是一样的,是一种交换关系,精液和唾液是这种交换的象征,更本质的主要是金钱和地位,尤其是和婚姻联系在一起的爱情,那种对对方身体的细细打量,那种对智力的细细考究,那种对地位和金钱的细细衡量,都是交换的前奏。有时候我宁可相信那种淡淡的友谊。30岁之前,我只知道找性,现在,我想,可能没有性的关系更好,不会那么明显地交换,关系会保持得长久一些,如果能把和异性的关系处理得像同性一样,也许更好。

如今我渴望的是怜悯,对自然界万事万物的深深的怜悯,这种怜悯是比爱,尤其是爱情更高贵的感情。我相信一个人看到一株树在枯萎,油然而生的那种怜惜,比一个人对另一个健康人说‘我爱你’,要高贵一万倍。在地上生活,我愿意是一棵这样的植物,也愿意是那个对着植物落泪的人。许多人说喜欢《红楼梦》,其实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懂了林黛玉的呢?林黛玉真的是懂得我所说的那种“怜悯”的,她有人世间最高尚的感情。

这会儿,我在黑暗中想你,给你写信,就像海子说的,我的心里,没有人类和世界,只有,你,你脸上淡淡的红晕和温热,从你深深处涌动出来的颤栗,你低眉的神态。我知道这不是爱,那是我不能奢望的,如果你能把它理解成一种怜悯,一个路人对另一个路人的怜悯,那就非常好了。这种怜悯,是我所渴望的,它没有什么理由,如果说有理由的话,那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是“人”,我们来自同一种感情枣怜悯。

你对海子感兴趣?海子他怎么说呢?他说:“姐姐,今晚,我只想你,不想人类!”多么傲慢的诗人,他把为人类守夜当作自己的职业,在他的意识里,他放弃他的职责,拿出一个晚上来思念他的姐姐,非常非常的不易。但是,谁会理解海子呢?大多数人,那些被海子深爱着的人类们,正在嘲笑海子。我们这个时代并不缺乏真正的思想者,就像当初,那么暗的时候,我们还有顾准一样,但是我们缺的是理解思想者的‘人类’,我们的人类在哪里呢?我看到那么多人在一本正经地演戏作假枣我的导师之一,我非常敬仰的叶橹先生在我读书的时候对我说,他看到那么多人在一本正经地演戏作假,那个时候我还不能理解他的这句话,现在我理解了,我看到那些一本正经说假话的人,那么无聊的人却以思想者自居,而伟大者却在山海关卧轨。”

裴紫的回信很快来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错怪了你,可是你逃跑却是真的。我知道,我是不能爱的。不是因为你所想象的那些理由,是因为某种厌倦,某种厌倦在我的血肉里枣让我时刻都感觉到累,对于爱更是如此。我已经爱过了,对爱就不能再希望更多。

甚至我也没有想过我们会成为朋友,朋友之间无论如何是要有些义务的,我们之间,是什么都没有的。尤其是爱这样的东西。这会儿,我最怕“爱”这个字,我不想用这个字再牵累另一个人。

这会儿我在东北。坐着火车,一路昏昏沉沉地向北,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在哈尔滨下了车。哈尔滨很干净,傍晚的时候,一个人走在夕阳里,身边是陌生的街景,好像这不是在人间,而是在另一个世界。记得那首歌儿吗?《美丽的太阳岛》,“明媚地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我们来到美丽的太阳岛上。”太阳岛很漂亮,重要的是这里还有许多欢快的人,不过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我能从欢快中看出即将来临的萧条。欢乐达到高潮的时候,萧条就趁着疲惫的风来了。对此,我看得很透彻。

还去了阿城,阿城离哈尔滨半小时,女真族的大金国首都就在这里,不过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所谓遗址不过是一些土丘罢了,连残垣断壁都算不上。小时候听评书,《岳飞传》,知道金国非常厉害,金兀术非常了不起,到了这里,才知道所谓英雄业绩实际上都是过眼烟云,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去了上京历史博物馆,这个馆里保存了大量金上京时期的铜镜,也许是女人吧,对女人用品自然敏感,看到那些铜镜依然光亮地存在着,而那些玉骨香魂却已不知所终,不免感伤。购了一册《金上京百面铜镜图录》做纪念。

昨天到的镜泊湖。这里的瀑布和别处的不一样,这里的瀑布只能从高高的瀑布顶,也就是火山口上端往下看,因为它是流到几百米深的火山口里去的,我们就站在溪水里,在我们的脚下溪水只是浅浅的一汪,流动并不急切,说不清为什么它到了山口那儿,却一下子奔腾了起来,轰隆隆地向下飞了。这里的溪水非常像九寨沟,上面薄薄的一层,下面是各种各样的卵石,阳光透过溪水打在卵石上,溪水会像钻石变得五光十色,红的、蓝的、白的、绿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而且这些颜色是活的,它们在流淌、在打漩。山里的天气变化很快,刚刚还是晴朗的明媚的,一会儿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非常大,雨帘密集地打在树上、石头上、湖水上,我们的脚下没几分钟水就涨上来了,远近都是流水的声音:开始的时候只有雨声,接着雨声就被流水的声音盖过了,山上千万条新的溪流诞生了,一丝丝地往下奔流,到了我们站的地方,就聚成了一条小河。下了雨,山里就冷了,我穿上两件体恤,还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