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酸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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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969年春节,全国按要求要过“革命化”的春节,山里人也不例外。具体地说,就是要废除几千年来中国过大年的各种旧习惯,如邻居亲戚之间的相互拜年、放爆竹、敬祖先、烧香磕头等等。春节不放假,正月初一还要吃上一顿忆苦思甜饭。所谓忆苦思甜饭,就是特意用一些树皮、草根、粗糠之类的东西做成一锅饭让大家吃,以提醒大家不要忘了旧社会的苦。吃过之后再吃一顿大肉饺子,以示新社会之甜。这两顿饭吃过之后,就到修梯田的工地上去参加“农业学大寨”劳动。对于这样的安排,望阳村的群众都感到别扭,因为他们自出生以来就有了过大年的习惯。大年初一这天要起五更,放鞭炮,然后都穿上新衣服从家中走出来,三五成群地到街坊邻居的长辈那里磕个头,拜拜年,问声好,长辈们顺手给年轻人一把大红枣、花生、瓜子等,以体现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和加深邻里之间的感情。但现在,为了过“革命化”的春节,这一切都废除了。他们深感这种“革命”实在有些革过了头,却又敢怒而不敢言,相互见了面只是摇摇头而已。

为了将上级指示落到实处,大队干部还抽了几个民兵骨干到各家各户去检查。若发现谁家有烧香磕头、敬神的情况就当作“四旧”活动进行批判,甚至还要当即召开批斗会,戴高帽游街。不巧的是,昊天的母亲方修荣和几个老太太这天仍按旧习惯偷偷将藏了几年的老灶爷牌位放在桌子上,并在牌位前放了一碗饺子进行祭祀。结果被红卫兵发现了,他们把方修荣和其他几个老太太一起拉到街头进行批斗。昊天看在眼里恼在心中,他大声对大队革委会主任冯永革说:“我娘多年来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下子改不掉!请你们不要批斗她,我负责慢慢地说服她,行吗?求求你们了。”“你说得好听!不批斗她不行,不给她们点厉害看看,她们永远也改不了。”他们强扭着方修荣和几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到村东凤凰寺前召开了一场批斗会,然后又给她们戴上高帽游了半天大街。他们用白纸糊成一个上尖下圆、约半米高的帽子,上边写着“牛、鬼、蛇、神”字样,戴到方修荣头上后,脸上再画上横七竖八的几道墨迹。昊天气愤地说:“这哪是批斗会,分明是一种人身污辱,我表示抗议!”这话要是别人说出,又少不了一顿批判,但此时的周昊天已是一条强壮的大汉子,冯永革看了他一眼也没吭声。在母亲游街时,昊天一直跟在母亲身后。吃晚饭时,大队革委会主任冯永革在广播里振振有词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开展了两年多了,破‘四旧’,立‘四新’,早已成了全国人民的共同愿望,可还有那么一小撮阶级敌人抱着旧观念、旧习俗不放。他们不积极参加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农业学大寨运动,却躲在家里烧香敬神,这是封建迷信思想对我们无产阶级革命阵营进行毒害的典型表现,我们一定要同这种旧思想、旧习惯作坚决斗争,把修正主义流毒彻底清除干净!”有位老大爷听着骂道:“放他妈的狗臭屁,说得好听,他老爹前几天生病,他还去飞龙山请来一位巫婆在他家下神看病。

他们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场批斗会和会后的游大街把方修荣羞得无地自容,她回到家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一连三天水米不进。经过全家人和几个邻居苦苦劝说,她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了。春节过后,望阳村大队的开垦梯田工程刚刚告一段落,公社又决定在飞龙泉上游兴修一座水库,以便蓄住雨季的洪水,解决山区春季的吃水和灌溉问题,并决定抽调全公社的劳动力到水库工地上义务施工。年轻力壮的周昊天自然也在被抽调之列。这座水库设计坝高六十米,顶长二百一十米,总蓄水量一千五百多立方米。水库建成后通过架设渠道引水,可基本解决方圆二十里内山区的饮水和灌溉问题。在飞龙泉水库工地上,公社统一组织了一支由五百多名青壮年劳力组成的青年突击队,周昊天名列其中。突击队下面又分成几个专业小分队,每个小分队由若干名青年社员组成。周昊天所在的第六小分队主要负责凿炮眼、炸石头,为水库工地供应石料。工地上到处红旗飘飘,炮声隆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横幅标语特别醒目。在这次会战中,昊天又学会了凿炮眼、放炸药包的活儿。为了保证安全,他头戴柳条编的头盔,腰系粗实的麻绳,绳的另一头固定在山崖顶端。只见他一手拿着钢钎,一手拿着沉重的铁锤子,强有力地把钢钎凿向坚硬的石壁。刚开始时,每一锤下去,石壁上只留下一个花生米大小的白点,但随着他锲而不舍地重击,悬崖上终于凿成一个个放炸药的炮眼儿,先放置了炸药,之后他被崖顶的人们拉上去。随着一声声雷鸣般的爆炸声,大片大片的石头从崖壁上落下来。

然后,这些石头又被石匠们锻造成长短大小不一的方石块,运到水库堤堰上,变成水库的石壁。昊天每天像矫健的雄鹰一样攀缘游荡在悬崖峭壁上,他为自己能给家乡建设出力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在修水库的同时,公社又抽调具备条件的人员组织了一支文艺宣传队,以戏曲、快板、诗歌等文艺形式来鼓舞人们的干劲。他们听说周昊天博学多才,又爱唱爱跳,在生产队时就是个“毛泽东思想宣传员”,决定把他抽调到宣传队中。在宣传队里,昊天已不满足于到处唱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样板戏”,而是更注重把自己看到的真人真事编成快板书、三句半、诗歌等形式进行赞颂或批评。他看到工地上热火朝天、人欢马叫的景象,便即景生情地朗诵了自己创作的快板书一首:

毛泽东思想金光闪,光辉照亮了太行山。

山区人民多壮志,要将山沟变龙潭。

年轻姑娘显才干,背起炸药上高山。

炮声隆隆震天响,高山低头大地颤。

待到水库修好时,百日无雨能浇田。

牛羊咩咩满山冈,处处变成花果山。民工们听他打着竹板表演的快板后,感觉好像口渴时喝上了清凉泉水一样,消减了一些疲劳。有一次,昊天看到几个年过五旬的汉子在大坝上搬石头砌坝,头顶烈日,汗流浃背,不时用白毛巾擦汗,便又即兴朗诵诗一首:

太行山上开了战,英雄垒坝上了天。

撕片白云擦擦汗,对着太阳抽袋烟。1970年五一节,深六十多米,面积有十余亩大的飞龙泉水库顺利完工,开始蓄水。贾阳县革委会领导专程从县城赶来,参加飞龙泉水库的蓄水典礼。中午十二点,在一片鼓乐、鞭炮声中,县革委会主任贾正旺宣布水库上游开闸蓄水。只见一股清泉哗哗地流入水库中,很快淹没了水库底部,水位越来越高,水面越来越大,水质清澈见底。这时,李鸳鸳和几个女青年甩了一下长辫,用豫剧曲调唱了起来:

飞龙泉,天上来,曲曲弯弯飘云带。

穿过重重荆棘岭,跃过巍巍飞龙崖。

一路欢笑一路歌,一渠碧波声澎湃。

风吹浪花朵朵白,好似(那)雪莲云中开。民工们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个个心花怒放。水库建设结束后,各大队开始组织社员修建从水库通向各自然村的支干渠道。望阳村的百十名青壮劳力又进入了新的战斗。在修建支干渠的战斗中,周昊天已成长为一个年轻力壮又富有经验的骨干。他不仅能与村里那些“土技术员”一起勘测渠道线路,绘制施工图纸,计算所需人工、石料等,还能够与那些老石匠一道锤锻修渠石料。当需要凿石、凿炮眼、放炸药时,他更是一个行家里手,处处冲锋在前。同时,他又是文艺宣传队的主角。经过两个多月的奋战,一条长十多华里、宽一米五的石砌引水干渠修到了望阳村的田间地头。从此,望阳村大队结束了种庄稼望天收的历史。这天,昊天正躺在家里听他那心爱的收音机。民兵连长急匆匆地赶到他家,焦急地喊:“昊天,昊天!快出来!”“咋了?”听到这声音,周昊天忙不迭地起身向院子里走去。“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大队革委会主任让我通知全大队民兵紧急集合,到村西山岭上去开紧急会议。”上午九点多钟,全大队民兵集合整齐,来到西山岭。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李二阳神情严肃地向大家讲道:“今天讲的事很重要,需要保密,大家听后切不可到处乱说。”接着他向全体民兵宣读了昨天他到公社开会时收到的文件:中共中央《关于粉碎林彪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的斗争》的通知。昊天和民兵们听后都禁不住“啊”了一声,惊得目瞪口呆,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从“文化大革命”开始,红卫兵和造反派今天斗这个,明天斗那个,先是斗倒了“彭、罗、陆、杨”,接着又打倒了***、邓小平和一大批所谓的“走资派”和“反革命分子”。可谁也没想到自“文化大革命”以来一直跟在毛主席身边,号称“万岁不离口,语录不离手”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副统帅,竟然成了密谋杀害毛主席、篡党夺权的罪魁祸首,并在叛逃祖国的途中摔死在异国他乡。大家顿时议论纷纷。有人说:“毛主席这么伟大,明察秋毫,洞察一切,为什么就没有看破林彪的野心?”有人说:“林彪已经是既定的接班人,还着什么急?”有人说:“这样一来,对‘文化大革命’该怎么评价?”有人说:“林彪是被导弹打下的。”有人说:“是他自杀的。”有人说:“是被他的司机干掉的。”霎时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惶。昊天却在默默地思考着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央会发生这种事?林彪不是“文化大革命”的忠实执行者吗?既然连林彪都走上了修正主义的道路,那么“文化大革命”起到了反修防修的作用了吗?既然这场运动根本未起到这样的作用,那么这场运动是否是完全正确、非常必要的呢?他的思考越来越深入,百思不得其解,最终也找不到答案。中午回到家里,他闷着头吃了顿玉米面馍蘸辣椒,始终一言不发,父母顿时担心起来。“孩子,你怎么了?犯错误了吗?挨批评了吗?”父母关切地问。昊天却含含糊糊地说:“过些天你们就知道了。”这时,周怀古夫妇心想:“昊天已经二十岁出头了,已到‘男大当婚’的年龄了,是不是想媳妇儿了?”于是,他们便请村里的王媒婆费心给儿子介绍个对象。直至几天后,收音机里传来中央号召全党和全国人民深入开展“批林整风”运动的通知时,昊天才告诉父母,他正是为这事困惑迷惘呢!父母嗔怪周昊天道:中央出了那样的事关你什么事?你何必听评书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呢?可他们不知,昊天既在为党和国家的命运担忧,也在考虑自己今后的前途。他想:“文化大革命”的开展导致了自己失学,令人痛惜。但后来听说连城里的知识青年都要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于是自己便死心塌地地在农村拼命苦干,争取能在“文化大革命”中得到锻炼,得到党和人民的信任。可现在,“文化大革命”的正确性却令人怀疑,那么“农业学大寨”运动的正确性又如何呢?自己终日在雨里滚、泥里爬的价值又何在呢?想到这里,他不禁全身打了一个寒战,对于今后的生活道路感到渺茫,陷入了朦朦胧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