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李旮渣来到了盖府，敲门时，看到家丁已经把大门外的青石板洗刷得干净爽亮。走进院子，看到吴老汉备骡子。
近距离行走，盖运昌是不坐轿子的，也从来不骑马，驴子是给女人准备的，马性烈，骑骡子相对要稳当些。
盖运昌骑了骡子，由吴老汉牵着，李旮渣跟着往村后面走。走了大约有半个多时辰，盖运昌先是闻到了迎面扑过来的水味，水味起伏波动着一股鱼腥气，还有长年累月积下来的水草味。接着看到了黑黝黝的苇箔，散漫在苇箔的尖梢上的鸟。阳光还没有毒起来，看过去一切好像含了烟气。等走近了看到水塘周围的苇箔泛着金属样的光芒，绕过水塘，盖运昌看到有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儿手里拿着一个破朽的瓷碗，抓着碗里的吃食，一边嘟囔着一段话，“一只蛤蟆四条腿，两只眼睛，一张嘴。两只蛤蟆八条腿，四只眼睛，两张嘴。三只蛤蟆十二条腿，六只眼睛，三张嘴……”
这就是谷里的女人养了怪的？被人们传神了，一直没见，老认为是一个长得有毛病的人，没有多想。豆大的鸟粪从天空爆下来，打在他的脸上，一生的霎那，他想不通达，怎么这样儿的长相也叫个人呢？
苇箔下沤烂的腐质，搅在阳光的气浪里冲鼻而来，喜腥的苍蝇在飞，一个孩子，独自在水塘边算数。盖运昌觉得眼下乐生的幸福不是来寻找盖氏未来的坟地来了，是这幅图像，是这个小儿，引领他进入了从来没看到过的仙界。他要家丁扶他走下骡子，走近小儿。孩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因为阳光的缘故，孩子的眼睛不能够完全睁开，皱着眉头，像一个小老头，脸上泛着粉红的光，前额鼓起来，金色的卷发，那一双眼睛在低头的瞬间里，射出天蓝的光芒。
盖运昌弯下了身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儿说：“小名叫大，官名叫聂山。”
盖运昌笑了，抬起头看周围，居然看不见大人的影子。
盖运昌说：“大人呢？”
小儿指着前面的地窝子说：“那里。娘——”
盖运昌寻着喊看见了那个地窝子，他看到地上高出的一堆苇箔，他想象不到人住在地窝子里的感觉。
小儿说：“爹挑了泥出去卖了，娘生弟。”
盖运昌一时不能明白，回头看李旮渣。
李旮渣指着旁边一个水坑要盖运昌看。盖运昌看到水坑的草沤出了深蓝的颜色。李旮渣说：“他爹把这些个草沤烂和泥捣匀，等到颜色成了天蓝色，挑出去卖到潞安府染坊，做染布的颜料。”
盖运昌摸着小儿的头说：“你娘生了个啥，是和你一样呢，还是和你不一样。”
小儿站起身走到一边用手拿起小鸡鸡冲着远处射了一泡尿，尿呈弧线形状在阳光下发出银色的光亮。小儿不看任何人说：
“能站着洒尿的。”
盖运昌突然很难过，接着是惊疑、尴尬、歧视、怨恨以及种种莫名之情一起涌来。他沉默下来，想到自己的来历，他的脑子停滞了，看到天空燃烧的阳光，落下来落到地上，是一块一块的，也是斑驳的。天空裸露的斑驳下面，他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衰败感，那些女人纤长而无辜的杏色身体，在期待和报偿中是多么干净，他在碰触她们宛若荒野的蓓蕾时，他的种子却从来没有真正发过芽。这条疯狂吃食女人的根器是多么的不中用哇。一生的财富就是为了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站着洒尿的人来继承，多么简单的东西，他却弄不来。有两滴浑浊的眼泪在他眼中开始滚着。
这时候地窝子上露出一个脑袋，一个女人的脑袋，冲着这边看，然后笑了笑，喊了一声：“大，替娘把尿布晒出去。”
大高兴地答应着钻进了地窝子。
那粉面红腮笑着缩了下去。
一个滋润和软的女人，像地表突然长出的一朵黄花一样，纯洁了这山这水。那美有一种如仙而至的飘然，怪不得李旮渣很不一般地提起这个女人来。在一刹那里却什么也不见了，闪出的脸蛋像地上长出的一叶茎草。盖运昌揉了揉浑浊的双眼，扭头看李旮渣，看到他张着嘴望着地窝子上的一片安静，像梦一样的安静。
李旮渣看到盖运昌看他，突然把话头儿转了，指着高一些的地方说：“看见了吗，就那块地。”
盖运昌提了长袍一角往高处走，他走着的中间还希望看到什么，却看到地窝子上晒着杂色的尿片。走到高处，发现这一块地已经被人开出来了，黝黑的土地反射出繁盛的阴气，与盖运昌昨晚的梦相比，有似是而非的相似。盖运昌哈了一口气，哈得他所看到的景致中有一个芽头儿要长出来了，是盖运昌的心芽儿。
往回返时，盖运昌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只看到苇箔上的鸟叫，听到了苇箔下的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