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旮渣,盖运昌要原桂芝端来三盅药酒。
人在院子里,药香先来了,房间里霎间弥漫了一股酒香。药酒的托盘上还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瓷罐,瓷罐不大,有双手抱拳大,里面是烤好的一只麻雀。盖运昌看到走过来的原桂芝,心里颤了一下,她是老了啊。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了长髻,穿了藏青缎面银花儿掩襟衫和夹袄宽裤,尖足高底鞋,看上去人比年轻时还是矮了许多。人老了就开始缩骨了,晚夕中看上去如此苍老。多少年和这女人都没有过肌肤之亲了。这个有屋顶的地方,有墙、有门、有炉子和炊烟,让她变得眼睛里有了雾气,在日子中一层层变黯。被重重叠叠的日子消蚀了,然而,她在家中的地位却不是哪一房能取代了的。每每几房闹矛盾时,她坐到她们面前,眼神中露出的威严就震住了场面。
那哪里是什么威严啊,那是岁月啊,是黄昏的影子,是从早到晚被晃动的日头吸食殆尽的身子,是她端着这三盅药酒,一只麻雀,日日督促厨子熬出来的要她们欢快的汤药。能说是时间熬出来的庄重和威严么?
盖运昌下意识地上前接住端上来的托盘,随口用少有的亲切叫了一声:“桂芝。”
好长时间没有听老爷叫过自己名字了,原桂芝眼泪在眼睛中眶着,打了转儿,手抖了一下,玉镯子磕在了瓷罐上,“当啷”一声,裂在了桌子上。
这一裂,当下里原桂芝眶着的眼泪吓止了。她低下头,深为惊恐,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玉镯子,这是娘家的陪物,跟随她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有过多少次磕磕碰碰,它发出来的响声总是像禾秧刚刚出绿一般,幼嫩而鲜活,哪里有想到过要碎裂呢?尤其是在这个时候,盖家择坟地的时候,这不是好的兆头啊。原桂芝脸色开始发白,她弯下脊背拣起一块碎玉,她不敢看盖运昌,怕看到刚才的那一丝怜悯取带成恼怒。
她不是怜惜一只镯子,是怜惜盖运昌难得的好脸儿。
晚夕的昏沉,突然被这一裂胀满了,如同一枚不堪其重的雪梨,眼看着要被盖运昌的牙口一触即溃了。
盖运昌不看,抬了手取过托盘上的瓷罐子,掀开,一股肉香冒出来。一切出奇地寂静,唯一听到盖运昌用手掰开了糊在麻雀外的黄泥。烧烤的暖意沿着盖运昌的手臂不断上升。“来,下手,把麻雀肉细细挑给我吃。”
原桂芝挽了袖口,从托盘上拿起银质牙签,把抱着麻雀的菏叶划开,一条麻雀腿举到盖运昌面前时,原桂芝看到盖运昌身后的红木床框上因夕照的原因,泛着红锈般的光泽。她还是三十多年前睡过,三十多年了,窗外的槐树高过了屋顶,床因了岁月发出猩红的光,她老了,老得不知不觉,她叹息了一声,很短,当收回来的目光看到桌子上碎裂的镯子时,她用另一只手把它抓起来放到了托盘上。盖运昌看都没有看地说:
“不就是一只镯子嘛!”
原桂芝知道,盖运昌是刻意在回避一个将要出现的事实。
盖运昌夜晚宿在三姨太六月红房里。这一晚盖运昌看着六月红喝下原桂芝送来的汤药,盖运昌把一丸豆粒大的药丸子递给六月红,要她放到她的阴户。这一枚药丸子是盖运昌从京城名医处出高价买来药方子配制出的。御女之道,先要女人放此药入宫,不可急于进入,使神和意感觉良久,先要女人情动性起,男人方可推阳气而入,先徐徐嬉戏,当女人情至高时,男方情动欲出,这样,女人容易怀男娃。每要夜宿时,他都会按中医给出的日子行事。比如:待月事后一日、三日、五日。择其王相日及月宿在贵宿日者,以生气时夜半后乃施泻,有孕皆男,有子必寿而贤明、高爵也。月事后二日、四日、六日施泻,有孕必女,过六日后,勿得施泻,既不得子亦不成人。盖运昌做这件事情时的认真那是不容任何人怀疑。几房都生出了女儿后,盖运昌也有过疑惑,但他始终认为一切不是自己的错,而错在女人。相信自己和自己的见识,生女是给别人养的,总会好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家族,只有儿子才是一个家族富贵生生不息的传承。因此,每到夜晚降临时盖运昌的兴致总是激情肆意,像迁徙的野兽,多少年了,他贪婪地想实现自己的使命,实现自己的滴水不漏的未来,相信他的耐力和能力总有实现愿望的一天,那一天就是盖氏子孙不朽的香火!
盖运昌得来这些秘而不宣的施爱之道,其实大多出自孙思邈的《房中补益》,也有见于《素女经》。盖运昌相信,也总觉得他的儿子要来了。来的儿子不是梅卓生的盖家生。是什么还不清楚。他是多么的不希望在回头张望未来的时候,他的身后有一种深深的惊恐存在,他是多么不希望他的家产,在未来走向中糟朽成尘。他要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毕生时间做这件事情,很认真地做这件事情。相信,总有一个儿子很健康地站在他面前叫他一声:“父亲。”那声音的存在他是能够确定的,而且是一直以来确定的。
这一夜盖运昌在行房事时要三太太六月红在他上面起伏。月光交汇着星光婆娑在窗户上,情境,心境,欲被浩大的寂静烘托着,六月红俯仰的脸庞浮现出瓷器般釉彩的光泽,一双勾魂的眼睛沉浸在难以言明的欢喜里。彼时彼境,正在兴致处的盖运昌要三太太唱一出戏文,三太太六月红面如桃花,心旌摇曳地随着起伏的节奏唱上了:
两膀用力把弓拉饱,
为国家磨断了我的弓宝雕。
杨业心中如刀搅,
不由我热泪洒征袍。
潘仁美无人道,
私仇公报实奸刁。
狠不能将尔的心挖掉,
恨不能……
盖运昌大喊到:“痛快,痛快,痛快!”
六月红接着唱:
恨不能将高山劈开路一条。
盖运昌喊:“要我给你开出一条路来吧!”
这是武戏《两狼山》中杨继业的一段唱,这一段唱让盖运昌内心满怀极尽的温柔,同时也把他有限的思想无限地扩大而辽阔了,他的爱、恨,都涌现出了不可思议的美和哀痛,他被性福安慰,觉得自己还正是当年,还能够以命作赌,会有一个他想象中的儿子到来。
之后他做了一个梦。
他是后半夜入睡的,梦见有一块土地,土地上什么也没有种,平展展的土地上被水气胀满了,看上去飘渺,旷远,地中央没有人迹,却有一把锄头,锈屑飘落地立在地当央。他梦见走在那块地里,地里有上好的肥料,土是黝黑的,是从没有人开垦过的土地,是打粮食的地,可惜他是做药材生意的,土地给他带不来肥硕的收入。他心里想着,这块地被浪费了。走着,就看到了一茎草,水雾里那草叶上生出了柔嫩的细绒,有一滴水要顺着叶子往下落了,他突然发现天空没有阳光,看见了那叶子上有一滴露水,走过去蹲下身体接住了那滴水,水在他的掌中像水银一样,凝结得很圆,他把那滴水放到了草茎下,那一茎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成了一个男娃儿,他欣喜地笑了笑,有些激动,他想上去抱他时,听到了周围有劈啪声,像是火花燃爆时微妙的声音,这么多的水雾哪里来的火花呢?努力睁开眼睛,发现三姨太六月红手持一只蜡烛正在地上骑着木桶小解,他有些恼怒地想发作她坏了他的梦,等她小解完上了床吹灭蜡烛时,又不想发作了。盖运昌感觉外面是月隐西山,星垂四野,离天亮怕是还有一个时辰。翻了个身想刚才的梦,觉得做的这个梦和现实有很近的东西,却又想不出来是什么东西。这个梦是不是要应验在三姨太六月红身上呢?会不会今夜六月红的子宫里自己的儿已经或者正在行进中的路上,他要有成千上万个儿子进住了,想着,脸上在暗夜中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