稠亮的日光蜂蜡般封在女女谷的周围。日光的气味照在苇箔翻晒着的狗皮身上,一股骚味,那么浓,那么厚,让闪过眼里的狗皮沉得有了质感和份量。这件事情的结果不像常人所想那样复杂,很简单结束了。聂广庆在水池边积存很深处盯住自己倒映的面孔,黑黄的,表情憨厚,破旧的黑夹袄和茶锈黄的脸堂,他顾不得弯腰抹一把,抽转身拿了种地的耙把水中沤烂的河草耙到箩头里,一挑一挑,挑往那块新开垦的荒地。
耙出来的河草有一股鱼腥味儿,它比狗皮的腥味飘得更远,聂广庆在抬头稍息的瞬间,看到了远处走来的驴。
驴由一个家丁牵着,跟着一个丫鬟,驴身上骑着原桂芝。
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当,叮当”响。走近了,原桂芝被扶下驴的一瞬间里,看到了地窝子上探出的头,是一个男孩子的头,狗皮的腥味儿飘过来。她看着狗皮时眉头皱了一下,拽下前襟丝手巾煽了煽冲鼻而过的膻气。离地窝子不远处的一堆干草上晒着尿布,两只篮子里一双双做好的绣鞋。红粉黄绿的绣鞋,涂抹了那一方方地面,自在地生动着。原桂芝才知道,自家府里女儿们穿的绣鞋是从这里买的,这些事不是她做的,是三太太买回来的,怕是老爷也不知道呢。
聂广庆看出来的人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人。他放下肩上的挑子,拿了倒兰的木坨子照着沤兰的水塘上下倒动,抬头看对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原桂芝走近聂广庆,还没有等问话,丫鬟说了:“这是暴店盖府的大太太,大太太要免你五年的租子,你还不过来说话!”
二东家李守信来过,他想着是梦。听丫鬟这么一说,他知道了李守信说的话是真话。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光顾了咧开嘴笑,笑得很是不自然。
地窝子里女女探出来头说:“谢谢盖府老爷太太,我们前世积大德了,要老爷和太太如此宽厚对待我们。”
原桂芝一时没有看清楚这女人长了什么样子,模糊的轮廓被日光镶了一圈光晕,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抬头看了看聂广庆,她觉得像做梦一样,突然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有了口吃的毛病。这也叫人间的女子吗?女子的脸让周围的一切宁静下来,包括小儿的喊叫声。仿佛晚夕时候一朵月季浮泛着的一些些睡意,有些温柔,也有些暧昧。
原桂芝指着篮子说:“你做下的绣鞋?”
女女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说:“贴补家用。”
“哦”。
听到地窝子里有哭声传出来。原桂芝说:“娃几岁了?”
女女说:“大太太,刚生,还不出百天。”
村庄小户生了娃,是要在门头上挂红的,忌讳的人一般不闯产房。女人荒天野地的生了就生了,毫不忌讳,她不忌讳,原桂芝忌讳,乡下人一般在月子里是不闯产房(也叫血房)的,冲撞了会给自己带来霉运。
怪不得新坟新地要出事,有这女人架在这里,不出事还日怪了呢。急忙往后退了几步,冲着刮过来的一股旋风吐了三口。听得远处水塘边有稚嫩的童声喊过来:“爹,我拍了二十只蝇子。”
原桂芝扭回身看,吓了她一跳,一把抓了丫鬟的胳膊颤抖着说:“那,那是个什么东西?”
女女说:“是我的儿。”
原桂芝嘴角咧了一下说:“咋长了那般怪模样?”
女女不说话了,剧烈的痛在胸口压着。
人能长成这模样吗?
聂大在那边厢喊过来:“我不是怪,我是人!”
原桂芝吓得躲到聂广庆倒搅着的土坑旁边。泥土和草混搅出和天空一样的颜色,像那个孩子射过来的眼睛。她哆嗦了一下,无边的恐惧,周身发僵地尖叫丫鬟过来,要她牵驴马上离开。小黑驴款款的从田畦边走远,女女弯下腰将脚前一块磕绊的石头捡起来抛向远方,冲出眼睛的泪划痛了她的心,她喊到:“娘有二指奈何都不该生下个你!”
盖府是七裹五的四合院三套院,三套院中间有偏门连着。老太爷住在四合院后面靠山的三间石窑内,冬暖夏凉。窑是窑楼,依山而建,七裹五的三套四合院顺着坡修下来。进府的门楼是三木打垛的砖木结构,雕刻花鸟人物。门楣上置斗方字板,粉底蓝字“凝辉锺瑞”,门楼的方位以主房坐向而定,多在主房对面,这样每日里的事情,不用家丁通报,盖运昌也能知道各房的活动。
盖运昌看到三个女儿盖爱苗、盖招男和盖招弟在院子里玩一种游戏“藏老母”,三个女儿的笑声飘荡在院子的上空。女儿的笑毕竟是女儿的笑,盖运昌长叹一声。打开竖柜上的一口樟木箱子,取出一本泛黄的族谱,族谱的绉纱纸上是用端整的颜真卿恭抄写的名字,是按祖先排定的次序:“学维慕孔孟,道德运家崇”,不难推知辈份,他是“运”字辈,接下来的“家”字辈,真要绝了吗?他这一辈子人丁就稀,多么希望自己的子孙旺起来。为什么结果不能按人的预想来实现呢?这人世间诞生的、成长的、成熟的、衰老的、消逝的、夭折的、横死的,一波波地嬗递,每一辈人都扮演着各自的生命之剧,不泛雷同,从脸孔、体形、神态到遭际,为什么这一辈子,在这张族谱像链条一样的环节中就要少了这一环呢?他看到谱系上的位置,他的出现和接续是多么的单一,他看到他自己了,仿佛在眼前是凝固的,接下来他看不到流动,他不相信“命”,“命”却偏偏来作弄他。合上族谱放还原处,在闪过条几上的黄花梨木框的镜子前,突然看到自己脸上有了三两个寿斑,难道黄土真的埋了大半个身子了?他仔细地透过屋外的亮光看了看,就是。命啊!有几分失落地坐在椅子上消停了一会。这时间该到对面的“和盛行”看看了,看今年的党参比往年怎样,湿收和干收的差价,他还得把把关。他不相信命,他的命里有把握“家”的根系,他透彻地知道“传宗接代”该是他这一辈子活着的最高使命了。
和盛堂在官道对过,门面看上去不是很张扬,但是,一进去就大了。院子很大,摊晒着收购来的药材,有长工在挑拣上等和下等的药材品相,挑拣出来的分堆打包放入库房。大会期间院子里是不放药材的,一切都在各个库房交易。除了几间库房,还有几间上好的客房,专共大会期间县里和远方来的尊贵客人享用。客房里大都是红木家具,柜子里被了几副上好的紫檀烟具,有专供休息的床塌。这屋子一般不让下人进去看,只有盖府的老妈子,遇了红花大日头,过来晒晒被褥什么的。盖运昌看到收购来的党参比往年也不差多少,有的还比往年的要大,要他们精挑出四五十棵,洗干净了送到府上。他每年都要家丁从窑上买50个黑坛,他要逐一往里泡药,用潞酒,酒里的药材是他自己往里下,下早了不好,晚也不好,晚了酒色不足,看上去淡。先下什么,后下什么,太行山的紫团参和灵芝是不能少的,中条山的鹿茸和潞党参缺一不可,要送的人可都是有用的人物,得罪不得。送一坛药酒,回报就不是一坛了,这些人年年都在比较下酒的药材是好是坏,看是很细微的事,还真是有人要做比较打开来看,看你盖运昌眼睛里水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