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子观音像要搭建的台子,也随着三嵕庙的热闹开始在暴店街上动工了。大太太原桂芝请了下土沃神婆王秀兰跳了一次大神,希望在送子观音像搭建期间由传说中的二神奶奶(王秀兰)来监工。盖运昌前去看了,这神婆不认识字,开场前说的几句诗文还是很有意思的。神婆一边跳,一边唱:
“东方发亮海水潮,
架上更鸡把翅摇。
观音送出一百子,
一百男儿兴唐尧。
神的力量虽然是虚妄的,但它具有原始的宗教意义。庶人以下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天地三界,十方万灵,一切皆由神来安排。大太太原桂芝相信,她力主要搭建的这个送子观音像和一百泥娃娃,也是她活在这世上,最后为盖家要做的一件积功德的事情。盖运昌由了大太太做这件事,他不过问,要支出的账目他也不管,只是安顿账房,一切由了大太太支出,要多少给多少。屋里屋外的支出花销,每日是多少,盖运昌心里都有明细。既然今年是盖家来办赛,要讲的是消灾转运事,也更是要在面子上讲排场。三个月的大会,收入和进项,他心里也是有谱的,这样的隆重也是想告诉世人,盖运昌和他的和盛堂在未来的上党那是不可估量的。大太太吩咐下人说,今日用多少锦缎、黄布了,明儿用多少铜铃、彩纸了,都要和盖老爷一一禀报。盖运昌每一次都装了很仔细听,其实他心里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尖尖上有一尾翠绿色的芽头正拱着,而不是那泥捏的形态各异的一百泥人。他要的热闹不仅仅是这种表面上的热闹,他的热闹是世俗的,也是家常的,好似一盅酒,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对饮,膝下绕着一群光脑袋光屁股的孩童,看着桌上的盘盘碗碗会大声地喊着:“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着个白胖子。”两个男人笑了一声,滋的一下一饮而尽,先是苦涩,接着就畅快了。他的桌子上的那盘花生米,眼下,是他一个人来磕的,好牙口也是寂寞的呀。
听得四太太的院子里,有两个孩子在打斗。仔细辨认是他的四女儿盖招男和儿子盖家生在一起玩,玩的是武戏《扈家庄》。盖招男要盖家生扮演扈三娘,使刀;她自己扮大英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使枪。盖招男要盖家生学女腔道:“来将通名。”盖招男拉长了声应答:“豹子头林(哪)冲!”开打,傍边有李晚棠用嘴“呜哩哇,呜哩哇……”哼“得胜还朝”的过门。盖运昌想,这样倒是可以让儿子盖家生强壮些。还没等这想头儿有结果,听得儿子盖家生“吱唉唉”哭开了。哭声像老鼠,细丝一样,眼看要断了。听得四太太梅卓高声喊:“不知道他弱吗?因何要欺负他,一个女娃家,屁股长了钉子了,坐没有坐像,舞棍弄刀的,要你看一会儿少爷,你就看走样了,大不像大,小不像小!”
盖运昌很是泄气地仰了头看院子里的老槐,有一片落叶打在他的脸上。想着槐树从抽枝,出嫩,开花,结槐米,到落叶,有很多日子在里面包含着,那些日子是流动的,于人生的分量也是加重的。那些流动的日子里应该有他勤劳的血汗,怎么就都走了过场跑了趟呢?还不如一棵槐树!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诗“千磨万击还坚劲”而前面的那句“咬定青山不放松”颇有几分意思呢。哑然失笑了一下,因诗而想起了什么,要吴老汉备了骡子,他想出去走走,有些日子了,忙得把有些兴致也给搅了。
好景致在路上。
穿街而过,有声的热闹在秋阳下荡漾开来。
人的财富总是与热闹有关,而热闹也是流动的。只因了这银钱在世上是长了双脚的。
走过村街,街道两厢有几座破败的老宅,青黛色的的瓦缝中,散落长着陈年的瓦菲和杂草。因历年大会,门都朝屋背后临街开了口子,做了店铺。街道两边长了泡桐树,店铺就着树枝挂了幌子,店铺里的人都忙着大会前的准备。听到骡子的蹄脚声时探出了脑袋,有的恭敬地站着和盖运昌问好,毕竟各自的生意与和盛堂有着枝稍末节的联系。整条街道上除了和盛堂是做药材的大店铺之外,有开油坊、染坊、油漆、粮店、布匹、挂摊、剃头、饭店、棺材铺等。走过和盛堂门口,有人以为老爷要下骡子,却看见他打了个手势往村后走了。有送党参的乡下人拦了盖运昌的骡子说:“天旱,浆不多,好党参啊。”盖运昌说:“去吧,就说我说了给你按了头等货收。”
骡子走在官道上,街道边上有一家铁匠铺,光着膀子,是父子俩。红钢从火中钳制到铁砧上,锤起锤落,火花四溅,叮当磅礴,父亲王胖孩捏钳子点小锤,儿子王接屯大锤紧跟,板板有眼。看到盖运昌,王胖孩抬了头和骡子上的盖运昌打招呼,眼睛不看铁砧,锤子敲得依旧珠联壁合。王胖孩说:“老爷,该给骡子换换蹄铁了。”
盖运昌说:“换,等我走回来就换。”
突然想了什么回转身看着胖孩笑着又说:“你今儿个稀罕得穿了褂子?”
王胖孩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不知道盖老爷是什么意思?锤子在手里依旧“叮,当”轻重分明地响。
看着眼前一户户忙碌着的人家,盖运昌相信了李旮渣说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仁五德六读书,七工八技九算盘”。这命是首位啊,要吴老汉把骡子牵了走快些。
出了暴店镇,眼望着前后没有人烟了,盖运昌翻身下了骡子,要吴老汉上去坐。吴老汉没说二话,扶着盖运昌坐了上去。也就是走了一二十步远,他用劲拉了缰绳要骡子停下来。盖运昌说:“坐着吧,今世也只能这样了,怕没有来世了,坐一回是一回。”
吴老汉没话,坚持着要下来。
盖运昌在骡子的屁股上下了狠劲拍了一巴掌,往前走的骡子阻止了吴老汉抬起的腿脚。盖运昌说:“我是你血脉留下来的,委屈你一辈子只能给我牵骡子,你坐着时怕不会有几回了,我羞愧我没那勇气认下你,也不能,你该知足。”
吴老汉的眼泪往下流,坚持着要下来,一边下,一边说:“我知足,早该知足。”
盖运昌看着他坚持要下来的架势,也不勉强,拦住了骡子要他下来。等下来的人站定了身子,盖运昌扶了鞍子爬上了骡子脊梁说:“走,往谷里走。”两个人不说话了,走得闷,却是各自怀了心事。
女女谷的上空澄澈得如同小儿的眼睛。风吹来,有沙沙声荡起。秋日最有秋意的那个部分就是由苇箔下的潮气释放的,冲着盖运昌的鼻子贴上去,他觉得心身有了几分透亮。青山解语,碧水知心,寻幽探胜的心情,立刻就习惯性地高涨了。他看到离苇箔远一些地方有两间草房子搭起来,草房顶子上的谷草还没有干透还是绿色,有一张狗皮在干黄的苇箔上凉着。视野里的黑让他的心动了一下。顺着苇箔看过去,那块高地,给过他极致的致命的一击的高地,让他重重吐了一口气。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人的水土,随处皆是,养命养运养风水的水土,这人间能找到几块?自己不是没有福气之人,居然,就弄不到这么一块坟地。
失落了有一会儿,盖运昌开始寻找着,寻找他想要看到的景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低矮的草房子周围什么也没有,空荡着,连一声他想听到的驴驹子的叫声都没有,大好晴天下怎么不见把驴驹子放出来?
四下里的寂静停在盖运昌的发际,突然有一种落寞袭来。有一间屋子,将来就会蔓延成为一片村庄,这一片村庄里注定没有他的子孙出现吗?他合上眼睑,感觉秋天的光和影、声与色正重叠着朝他走来。自己真正得了病了,是一种久治不愈的顽疾,魔似的附在心头,一年一年复发。他睁开眼睛,这下看到了远处山脊上有一头驴,驴脊上驮着两个孩子,聂广庆怀里抱着女女,打远处看到是她那莲藕般挂在聂广庆脖子上的手臂,盖运昌的眼睛是越来越明亮辽远了。他活过的这些个林林总总的日子,真是无法与眼前的景致对峙。眼前的景致对山峦是一种滋润,对他是一种痛!这让他一下想起了苏东坡的诗句:“天真烂漫是我师”,只有贴近土地的人才活得本色,只有活得本色的人才会烂漫。这个女人在他心里种下了烂漫的种子,而这个女人身上的迷更是让盖运昌心猿意马。他突然不说什么了,看了一眼那块高地,上了骡子,往回走。
有孩童的声音从屁股后面穿过来: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盖运昌在骡子上努力盯着吴老汉的后脑勺,他原先不知道痛还需要力量,它像是一根铁器穿过胸膛一样,竟然需要自己把持住不能够掉下来。身后的苇箔像一群孩子,被风吹得乱了,乱得他心里悸栗。山野道旁有些野菊花开着,草都可以开出花来!双腿夹了一下骡子的肚,重新坐稳当了。眼睛看着日头照下来的黄光问:“那一块地,不适合种豆,性阴,不长庄稼,它适合种大烟。”
吴老汉没有任何表情地往前走着。“适合。”
盖运昌一脸疑惑地问:“那东西什么颜色?”
吴老汉说:“绿色。”
盖运昌笑了笑,“很绿?”
吴老汉说:“很绿。”
盖运昌说:“那东西,不用去依靠旁的就能够得到想要的快乐!”
吴老汉不说话,牵了骡子,沿着土路默默地迈着大脚板走。他有一些年岁了,无论是正面还是后身板子,看上去年轻时候很是壮实,某些地方和盖运昌有些相似。从二十几岁到现在,话少,平常不做事,除去喂牲口,盖运昌出门都由他来牵骡子。两个人有默契,有谁知他们之间有大爱和大恨呢。
骡子走进暴店镇后村。后村上是一片狭小破烂的民房,黑瓦泥墙,能听到屋门吱呀开合声。木门开合处隐约能看到女人,这些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在大会开始前靠做皮肉生意。丈夫们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要养家糊口,知道生存不易,活得就荒唐一些。不明说,都知道。时间长了,三个月的会,和久住的人做了相好,不是女人。是男人和男人。全都是看在女人的份上。
骡子走到铁匠铺前,牵骡子的停下来,扶盖运昌下了骡子。
铁匠铺里的王胖孩看到盖运昌走过来,停下手里的生活拿了三个防滑铁爪站在门口。大会过后就要进入冬天了,青石铺就的路面滑,骡子和马一样也需要钉蹄铁。夏天的蹄铁是平薄的,冬天不一样,要骡子走起来把滑。吴老汉牵了骡子拴到铁匠门上的一棵泡桐树上,铁匠要儿子揽住骡子腿,铁匠用刀起了旧的蹄铁,削平蹄脚上的老皮。看明白了,弯腰抓了几颗铁钉含在嘴里,肩膀顶紧骡子后胸,抱紧骡子弯曲朝上的腿,把蹄铁盖上骡子蹄脚,钉子斜着插入蹄铁的孔眼,钉进蹄壳三分之一处,露出钉尖,然后小心把外露的钉尖锤弯,包紧蹄壳,只一会儿,一切就利索了。骡子踩着青石地,有些不适应地原地走了几步,牵骡子的吴老汉解了绳子,拍了拍骡子屁股,骡子顺着街道往前去了。听得铁匠铺子里的王胖孩和盖运昌说:
“盖财主,搭台子的三角铁打好了,您是差人过来取呢,还是我送到府上?”
盖运昌有些心神不宁地说:“一个不知道疼痛的人,是一个不再活的人。”
吴老汉面无表情地跟着盖运昌的话回答铁匠说:“送到三嵕庙里,那里有管事的,记了账,有人会和你结算。”
铁匠看着盖运昌,一脸疑惑,但也记下了吴老汉的话。这个吴老汉,在盖府是一个迷,有时候也是盖府的传声筒。暴店镇人平常见他也畏惧三分。铁匠王胖则回转身拿起铁钳,夹了一块铁扔进了火塘,拉风箱的儿子紧着拉了几下。
盖运昌看着火里烧红的铁块说:“帮我打四个车轮子,不是马车用的,是那种小孩子用的推车的轮子,那轮子要轻便,不要死板。我想,它滑行起来要活泛,一定全耍了那轮子?”
铁匠王胖孩说:“那是。”
接着,看到走出去的骡子走了回来,吴老汉扶了盖运昌上去,盖运昌摆了一下手和王胖孩说:“记着,会前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