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顾不得看风景,潞水河流动的声响分明是木屑堆积而成,所有人无话,谁说话,谁的话就像一丝明火,一点就要着了。心里交织着痛,憋屈着走回原府。原德孩看到父亲成了这个样子,想着事情不可以这样就了了,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不是简单一个“闹”字,是有预谋的。不管事情接下来如何发展,接骨头要紧,差人叫了接骨头的刘起富过来。刘起富上下捏了胳臂,明确地告诉原德孩,这胳臂不是脱臼,是断裂了。这个岁数的人,本来骨头就脆,经不起磕碰,裂开了还不好长,怕不是一两月的事情,要过了百天才能动。能否长好还是未知,弄不好要落下毛病。
原德孩不吭声。
原添仓说:“你说的我都知道。”
刘起富从父子俩的表情上看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不然怎么会一个月不到,自己连着进了原府两次。自己是三十年没有进过原府的人啊。也不多问什么,这和给皮家兄弟接骨头不一样,这事得藏着。用了夹板夹死原添仓的胳膊,缠了生白布,用一条吊带把胳臂吊到脖子上。临走原德孩安顿他不要对任何人讲老爷伤了胳臂的事情。这一安顿让他明白了,自己是什么也不该问,不能问。安顿了要注意的事情,也不多话,说有事叫他,起身走人。
送走刘起富,原德孩叫来武功师傅想问清楚当时的情况。这武功师傅为了开脱自己,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计策。原德孩问他原委?他说,是那个端水烟袋的人照屁股顶了他一下,他不防备撞了老爷。
原德孩一下动怒了,一根指头戳过去:“你敢肯定是他!”
武功师傅举了手照着自己的脸先掴了几个巴掌说:“俺是外人,俺来做啥?古话说,明枪好挡,暗箭难防,他照着屁股暗算俺一下,习武人没有二心,咋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你们还和原家是亲戚呢,俺当他是君子,要知道他是小人,说啥这档子事也不会发生。俺一个雇来的习武人,因何要和老爷过不去。俺是提了脑袋出来做事的,您是聪明人,俺一说,您就明白了,俺的腰尾骨上怕是还有一块黑青。”
看着原德孩沉默不语,他不再解释什么。走到窗户下解了腰带露出屁股来要原德孩看,果然那腰尾骨上有手掌大一片青黑。原德孩扫了一眼,把脸扭向一边说:“丢人!”
这武功师傅临来前用了灯头上的黑灰抹了一把腰尾骨,他知道没有哪一个富人会低了头看他的屁股。系好裤带,正了正身子,走到原德孩面前说:“俺一个河南人,自幼父母双亡,穷途无路,不得不混迹于江湖,先是参加义和团和老毛子干,后因时局不稳回家种田,但俺的心里始终记着俺是一个习武人。懂什么不懂什么,都该懂:拿人钱财替人卖命的行规。就算少爷您不相信俺,俺一文钱不要替原府保家护院到老,俺有二心二话,天上的五雷掀了俺的天灵盖。”
原德孩看到面前站着的人,脑袋削得不留一丝虚浮,因了光亮看上去也比寻常人大,外表看上去有一股霸气的人,内里往往都感到稀软得似一盆糨糊。盖运昌又不是习武之人,怎么能把他的屁股顶出一片黑青?想着这厮不是江湖骗子,怕也是玩花腿的人,心里恶得不想再理他,要他下去。这种人中看不中用,留久了怕惹来后患,决定和父亲商量后辞退他。原添仓心里也已经觉得这厮是在羞辱自己,拿他的屁股羞辱人,这是原家有史以来没有过的事情。父子俩商量了结果,就算是让他走也不能就这样子走,总得让他缺了什么,好让他知道做人该长了记性。这事不宜在原府下手,定下计策,要人半路出手。等叫来府中护院家丁密谋好事情,差人叫那厮来,才知那厮已经出府,早已不知去向。父子俩自叹一番,哑巴吃黄连,有气无处出,一时间郁结在胸。原添仓冲着门外左手托着右手的夹板,一阵咳嗽,原德孩急忙上前扶了,却发现咳出来的痰里有几缕血丝。扶父亲躺下后,他觉得胸口上的气憋得要爆了,想不出一个撒气的地方,郁闷得一个人往自己屋子里走。
盖秋苗正抱着孩子要孩子撒尿。嘴里响着欢快的吹气声,孩子在她的怀里一挺一挺,她嘴里的吹气声就越发提了调子高起来,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原德孩走过去抱过孩子来说:“他不想尿,你硬强迫他,嘴里叫得和黑老鸦一样,你给谁叫丧呢!”
盖秋苗无端受了羞辱,怎么也想不到丈夫是说自己,就盯着原德孩问:“你是说我?”
原德孩说:“说你。就说你个丧门星惹祸的东西。”
盖秋苗觉得丈夫对着下人这样说自己,让自己的脸面不知道往哪里搁才合适。看到屋角旮旯,黄杨木花几上放着一个青花花鸟纹筒子瓶,那瓶子里插着一株盛开的月季。她走过去一把握了月季的枝杆,花枝上的刺让她的手心慢慢渗出了血,一滴一滴串成琥珀珠串滴下来。她含着泪盯着原德孩,屋子里出奇地寂静,寂静中能听到孩子拉风箱一样的出气声。原德孩不看她,看着门外。傍晚的日头昏沉,被水气胀满,如同一枚不堪其重的果子,一触即溃。盖秋苗觉得手里的月季花很暖,不像是刺穿透了皮肤,那暖意让她的心情好受一些,她提高了声音喊:“有什么事情让你心里难过了,你有火气冲着我来好了,没有必要在下人面前这样对待我,好歹我也是你原家的媳妇,你说,你扭转身子看着我说。”
原德孩看到院子里那一丛花坛上有许多花,花色猩红,花事总是在最潮湿的季节开放,暮色中那花开得像火焰一般。听得旁边的女佣小声叫道:“少爷,少爷,少奶奶流血了。”
原德孩走近女佣抬起手臂滑了一下对方的脸颊,女佣躲避了一下,原德孩有恃无恐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胳膊。女佣低下头说:“少爷,我是一个女佣。”原德孩仰起脖子笑了,“女人哪个不是女佣。”女佣想挣脱原德孩的手,一时又无法挣脱很无助地看少奶奶。
盖秋苗想用自残来引起丈夫的同情。从丈夫的后背上看到了他对自己的不屑,自己的丈夫居然说女人都是女佣?她可是盖家的千金啊,哪个敢讲她是女佣?看到丈夫内心被什么事情点燃的恐惧,她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喊:“你放开她!”
原德孩说:“我就是想和你老子盖运昌一样,想演戏,想女人,想在你面前抱了她,我一时看着她心动了,你就闭眼睛成全了我。”
盖秋苗突然感到喉头结冰,自己在一点点矮下去,腾出一只手来扶住墙,手想抓住什么,什么也没有抓住。她的身后传来挑逗和哀求声,天下最难忍受的羞辱啊!她带着哭腔说:“少爷,以往我有什么不依不饶的要求,惹得你生气了,你也该谅解我,我和你是一家人,就说不看我父亲是你的丈人,你也该看他是你的姑父,打断骨头连着筋,因何要如此待我?”
原德孩抱着女佣转过身子,指着盖秋苗说:“贱婢!我没有盖运昌那样的丈人,也没有他那样的姑父!盖运昌猪狗不如!”说完抱着孩子拖着女佣头也不再回一下地走出屋子。
盖秋苗喊道:“放开她,你回来啊少爷!”
院子里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天上的日头晴而不朗,一片昏黄,像洗脚水。突然的女佣半裸着从西厢房跑了出来,看到院子里的盖秋苗噗通跪下了喊:“少奶奶,叫我将来怎好再去嫁人哇。”
盖秋苗怒气走到西屋照着丈夫的脸打了一下说:“你可敢对了儿做此下作事?”
原德孩一把抓了盖秋苗还没有落下的手,一口唾沫吐到了她脸上说:“许多事,今天做不了,我等明天,大路不通,我走水路,做给你看是要叫你知道嫁了原家,你的从前死了!”
盖秋苗怕自己的哭声惊动了原宅上下,忍着气往屋子里走,女佣跟着进来,盖秋苗扔给她一件上衣要女佣出去,说自己想独自呆一会儿。等女佣出去了,她挪着小脚一头扑到炕上,埋在被子里咬着枕头哭上了。哭自己虽不是王侯将相家的女儿,也不是普通人家的闺女,是暴店镇盖运昌家的千金,谁不知道盖家是肠肥腹鼓的商贾。如今这般辱埋自己的爹爹,是什么事情要丈夫如此这般呢?想着当姑娘时的事情,虽然老爷和姥姥去世早,自己没有见着,但那时的她只要跟着娘来原家走亲戚,舅舅总要把她抱到膝盖上,示出千般喜欢。后来嫁了原家,人都说是亲上结亲,那么是什么让这日子变得走样了呢?想不出头绪,只是觉得丈夫变化不是一天两天了,对爹爹的成见压着看不见,今儿突然发作了,也想不出是什么让他发作了。单单想:自己要是嫁到一个孤寒贫苦人家就好了。穷人重情,即便是采了野花插于窗下,剪了纸花贴于窗户,守侯自己的贫苦丈夫耕种回家,有温暖的话语送上,丈夫的感激是挂在脸上的,不是藏在心里啊,那样的日子真是丰富而充满情趣,为何这般在这富有的家庭受这样的侮辱呢!
盖秋苗不哭了,盘腿坐在炕上望着窗外,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院子中的花坛。黄昏要落下来了,似乎一切都要给黄昏罩住了,对面是墙,这院子一院套一院,这外面的世界是越来越小,愈来愈隔膜了。以前是什么样的日子?一时竟无法想到自己还活过那样的人世。丈夫不是忙着张罗娶小吗?自己呢?怎么命运越来越像娘了,娘还被爹爹看重,自己却不被丈夫尊重,居然被骂成是猪狗!盖秋苗虚弱地张开嘴长叹了一口气,太阳会落下去,星星会闪烁而出,太阳还会落下去,日出日落的背后是三个字:“知天命”。
盖秋苗下了炕。脱掉身上的外套、裤子、鞋子,卸了头上的花儿,朵儿。打开地上的竖柜,找出出嫁时镶着滚边的大红嫁衣,换好穿戴,一双粉缎红绣鞋落在地上,她弯腰穿上,在屋子里走了两步。一边走,一边脱下手上的金镏子,一只金镏子含进嘴里,下咽的时候她看到月季花散落在地上的花瓣,紧闭了一下眼睛。又一个金镏子含进了嘴里,从古到今男欢女爱,未有穷尽,不想低下也得低下。倒头躺到炕上的时候,她最后睁了睁眼睛,看到窗外的暮色把她和屋子揽入怀中,一切就都暗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