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麻雀不散,都扑入了草料堆里过夜。盖运昌提了荆条盘篮随喂牲口的吴老汉到草料房捉麻雀。吴老汉把马灯挂在石槽上,盘篮举到半空中守候着。暗处的盖运昌操起料叉吆麻雀,草料一扬,麻雀飞起来,冲着马灯亮的地方撞,盖运昌兜头扣下去,扑扑啦啦的撞击声中草尘荡得人不住的打喷嚏。吴老汉放下料叉走过来拿了布口袋套住盘篮,口袋是两头儿张口的,盘篮一节一节拽出来的时候,口袋系住收了麻雀。从草料房出来,吴老汉拍了拍盖运昌身上粘着的草灰,盖运昌闭着气往前走了几步躲过拍落下来的草尘说:“送到伙房去给了大太太。就要过会了,想买点啥就买点啥,明里不能做的,暗里不要亏待了自己。”吴老汉提了口袋往前走了,身后又传来盖运昌的声音:
“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黑里,走路小心了,不是青壮年了,慢走几步不误啥,胳膊肘和膝盖骨经不住磕碰。”
黑暗中吴老汉的骨头架子站下了,没有话,隐蔽在深处连着筋骨的疼痛让他虚虚实实地挪动了几步。盖运昌调转了方向提着马灯朝着自己的堂屋走。
看见堂屋的院子里地上放了马灯前跪着一个人。他不知道发生啥事了,冲着前面的跪着的人喊:“啥冤屈事,不能进屋子里说,要跪到地当央?”
地上的“噗通”一下伏地磕了仨头说:“上土沃原家的大少奶奶老了,我来报丧。”
盖运昌的心悬了一下,看清楚了是原家的一个远方侄儿。说:“我没有听清楚了,你再说一遍?”
“上土沃原家的大少奶奶老了,来报丧。”
“你说的是我闺女盖秋苗么?”
“是,盖东家。”
盖运昌抬起一条退在空中晃悠半天终于艰难落地了。“她娘知道不?”
“盖东家,她还不知道。”
盖运昌说:“怎么走的?”
“紧病,太阳落山的时候走了。”
那边厢原桂芝急惶惶悬了心由两个老妈子领了磕磕绊绊走来。走近了,想是要上前捉住地上人的手,闪空了一下跌落在地上说:“你说我闺女怎么了?”
“没人了姑姑。日头落山的时候走了。紧病,郎中都没有来得及请。只说是肚子疼,不要人打搅要在炕上躺躺,等叫吃黑里饭的时候才知道没人了。”
报丧的人跟了原家叫姑姑。
大太太瘫在了地上,心恍得一点点力气也拔不出来,一口气被窝在了脖子里,半天后抽丝拔气的说:“她头几天来的时候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躺在炕上,人没了才知道?我不信老爷。”
“都起来吧。你回去告诉原财主盖家知道了。”
跪地的人起来要走,原桂芝说:“再问问?兴许是个谎儿。”
盖运昌说:“把大太太搀回堂屋来。哪有娘给闺女跪的道理。”
院子里灯影儿走了,盖府的家眷陆续走进来。原桂芝在炕上哭,想连夜回娘家去看闺女。盖运昌做主不让。女眷们嘤嘤,盖运昌鼻子酸酸的,喉咙里堵塞着什么,想说几句什么话又说不出来,黑着脸,一定是原家慢待自己的闺女了。闺女人没了,怎么也该女婿来报丧,倒来了个不疼不痒的人。一条人命,原家不亲自来交代,一句“紧病”交代了!生如游鼠,死如灯灭,死了,死了,让他原家了去吧。嘴里重重吐出来一句话:“没出息的人命都不长。”
“出嫁了,就是人家屋子里的人了,是人家屋里的人,由了人家出殡去,盖家不去人。记着了。不是盖家缺人味,是盖家紧睁眼,慢张嘴都留不下自家闺女的命。去上土沃丢人败兴,就算人家不要脸了,不来交代你,盖家的脸还长在脖子上呢!各屋回吧,明儿该做啥的还做啥。”盖运长站起来说。
看着地上的人不走,盖运昌一口把桌子上的灯吹灭,吼了一声:“我要瞌睡了。”
出来的人听得门闩关上了,黑呼呼的窗口上不见任何声儿渗出来。
原桂枝想不通自己的闺女,几日前好好的,说走就走了?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泪不听话的往下流。那是心里一个活灵灵的闺女呀,心事一下就软得上不了炕,怎么也不相信人没了,一时就想趁着夜色往上土沃去问问。心一紧气儿又来了,随手抓了头巾开了门入了夜色。大门上站着吴老汉。吴老汉说:“大太太,该睡了,黑灯瞎火的你这是往哪里去呢?”
原桂枝的气来了,“你是挡道儿的狗么?快开了门叫我出去。”
吴老汉说:“知道你心里背不动,你出了盖府的门,老爷的脸面可就狗都不是了。”
原桂枝指着吴老汉说:“你,谁给了你胆子敢这样儿讲话?”
吴老汉不开门也不反驳,只说:“回自己的屋子里睡,哪有大府人家的女人独自走夜路的。事都有明天,你看着天黑着,人的眼皮子可都支着等看热闹呢。老爷怕你动乱子,你的心事能瞒得过老爷的眼睛么?我送大太太回屋子里。”
原桂枝无奈地往回走。丫鬟听到响动紧着跟过来,不敢多话,几次想上前扶都被原桂枝甩开了。路走得磕磕绊绊,走到自家门口,丫鬟扶了她进去,她突然来了精神似的快速返身合上门,独把吴老汉关在了院门外。望望天,冷月下青砖地面灰塌塌的寒,一口哭挤上来,喊道:“几日前,你可是来和娘道别的么?”
院门外的吴老汉长叹了一声,拖着套鞋“嗒嗒”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