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二零零三年霜降时,天地清凉澄明,屋脊上挂下来的冰柱子,因了阳光的浸泡,往下滴滴嗒嗒落水,水声哽咽,收尽了老屋里一个九旬老人的人声与呼吸。
屋顶被阳光照得黑得褪白,白得发黑,村路上马粪驴粪牛粪散发着弥久的清香,一个脸上落了疤的老丑的女人,拄着一根荆木拐杖,窝着脖子走来,胳膊肘下掖着一个蓝花布兜,后领拖着一条乱麻小辫,眼睛直直盯着前方,风刮过来,拍打着她的双肩,她张着一口缺牙的嘴,看上去人像瓦片一样粗砺。她说人到底是真走了啊?她问旁人。旁人应对,是呢。她走到那扇黄杨木门前,两边上站着的人自动给她让开一条通道。她说你们替他都收拾停当了?旁人说还没呢,等着你呢,这不,脱了上衣,等着你来穿呢。进门的时候,她扔掉了手中的拐杖,张开双臂像要扑过去。
炕上死去的老男人,个子不长,硬瘦干黑,光着黑黝黝上身,秃秃的左手腕上缺了一只手。腿上是一条黑灯芯绒白腰大裆裤,脚上穿着一双轮胎皮缝制的懒汉鞋。老女人要扑过去的时候,嘴里同时喊出了:“我的——我的他伍叔啊!”她整个人就跌卧在了炕上。
老丑的女人叫李翠喜,炕上躺着的人叫伍海清。哭够了翻转身,双手支着炕沿说,你们给他净身了没有?地上站着的人们说,一个寡汉净不净身吧。她抬起头剜了一眼地上站着的人,决绝地说,净!招呼过来几个刚过门的年轻媳妇,嘱咐着烧水,水不要太热,也不要太冷。她要屋里的男人出去,都出去,留下年轻的女人来给炕上的伍海清净身。伍海清的裤子扒下来的时候,屋外的男人稀罕得探了头,像公鸡打鸣一样竖着脖子就着窗玻璃往里瞅,什么也瞅不见,玻璃上早被屋里的热气糊满了。
听得李翠喜说:“到底你是一个男人啊,怎么就绝了男人那念想了呢?”
伍海清一生未娶,活了九十岁,人说他缺物件儿,缺物件的人,活人底虚。看上去伍海清不缺物件儿,那么他一定是怀了积郁和疾病。
伍海清活着时独身,脾气执拗,很少叫人进过他的老窑,即使到了老年下不了炕走不了路,村长派人给他做好薄面儿汤端到他的炕前,他也会示意要人尽快离开。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山口上往远处眺望,他的眼底是起伏的群山和片片缕缕的白云,以及裤带一样细溜弯曲的山道,他一望就那么好几个时辰。
净了身穿了送老衣,又因为缺了一只手,李翠喜屋里屋外翻天覆地找了个遍,结果没有找到。年轻时伍海清被日本人砍了一只手,人活着可以不要那只手,死了是要落得全尸的,不然,再转生,缺手就不可能转生到人道。乡下人的规矩,活人怎么都好说,百般恩怨磕磕绊绊,再执拗也得往前走。死了,人变得清晰了,来生要获得安宁,获得健全,就要求今生完整地去投胎,对前往投生的身体是丝毫也不敢有半点马虎。请了石匠来准备段手,用了一天时间,到黑里段得三只手,一只是叉开的指头,看上去不怎么像,一只是握着拳头,指头是用木匠墨兜里的黑墨画上去的,看着很生硬。另一只有那么点意思,双手并放到胸前时,觉得石头太重,压得干瘦的伍海清会出不上气来,李翠喜哭闹着不干了。
她儿子过来叫了她几次,觉得她这么样为这个死鬼讨来生,比自己父亲死时还伤心,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跺着脚说:“你真是我娘啊,你要真是我娘,你就不要再做这丢人败兴的事了!”
李翠喜照着她儿的脸上吐过去一口唾沫,说:“没有死鬼伍海清,哪有我做你娘!”李翠喜求木匠再做一只软手。弹墨线、锯木头、推刨子,前后折腾了五天,最后用柳木雕刻了一只手,说是柳木和人的肉体一样易烂。
伍海清的寿坟早就打好了,年轻时候就打好了,打坟时种下的两颗洋槐树已经有锅口粗。覆开土,下葬时发现除了要下葬的棺材,还有一大堆死人骨头,坟顶上塌下来的虚土包裹着它们,有些阴潮。从坟里出来的人都觉得日怪,感觉脊梁上都长出了绿毛,点了火,大把大把地烧香。在家行媳妇礼,扫草铺的李翠喜,探身子望着远处的坟头,看到缭绕着一团烟气的上空,想起来还有东西没有给伍叔带走,要人扶了她到坟头上再送伍叔一程。
李翠喜拄了拐棍弓了腰走到坟头上,要人掺扶着摘下肩上的蓝花布兜,李翠喜指着坟里的死人骨头说:“给你们的先人磕头吧,活着的人!”
死了的安睡在地下,活着的仍在上面,嗦嗦的风声在洋槐树干瘦的枝条间低鸣,李翠喜把良平村人的心情搞得奇奇怪怪的。年轻时候的事情,能记忆的怕就只有这个衰老得像一团糟棉絮的李翠喜了。